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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长乐寺中论谋反,玉门关里话当年

“大王,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裂地为王呢?只要屠了甘州城,我们手中便拥有了一支誓死效忠的大军!”

敦煌长乐寺中,王君可知道李琰仁厚,正耐着性子说服这位郡王。

“不不不,本王不能做这样的事……”李琰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一跳而起,“甘州城有数万名无辜百姓啊!”

“既然大王仁慈,那就不必全死,死上七八千也足够了。”王君可道。

“不不,本王这样做……要下泥犁狱的!”李琰汗出如浆,脸色惨然,“本王是李唐宗室,不能保护百姓,反而要屠城杀戮,愧对历代皇考!”

“屠城的事李唐宗室又不是没有干过,”王君可冷冷地道,“武德三年,陛下屠了夏县,死的可不止七八千人!”

李琰顿时默然。武德二年的时候,刘武周攻占晋阳,横扫河东,夏县人吕崇茂占据县城,响应刘武周,当时李世民正屯兵柏壁,和刘武周激战。皇帝李渊亲自部署,派遣李孝基、独孤怀恩、唐俭和刘世让等人进攻夏县,结果李孝基等人全都被吕崇茂和尉迟敬德二人击败并俘虏。

李渊面子跌了一地,舍不得折损如此多的重将,于是封官许愿,招降了吕崇茂,并让他暗中除掉尉迟敬德,结果吕崇茂被尉迟敬德反杀。后来尉迟敬德离开夏县,北上支援刘武周,双方在柏壁大战,最后刘武周战败逃亡。李世民率领大军回师,攻破夏县,大肆屠城。

此事在朝廷里也是一桩悬案。悬案的核心并不是夏县有没有被屠,而是命令究竟是谁下的。李渊还是李世民?武德年间,朝廷里的统一口径是李世民下令屠城,李世民也对此默认,毕竟当时他是主帅。不过到了贞观年间,朝廷里又有一股消息开始流传,说屠城令是太上皇李渊下的。总之,父子俩谁也不肯背这名声。

“还有……洺州决堤之战!”王君可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

李琰愕然地看着他,看见王君可痛苦狰狞的表情,瞬间也勾起了自己对那场惨烈战事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莫要说了……”

“不,我要说!”王君可哪怕说起造反之时也是神情从容,可是一提起洺州决堤之战,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流淌,“大王,洺州是我一生的污点,也是您一生的污点,可是数万无辜将士白白葬送,只成全了我们英明伟大的陛下!”

李琰黯然长叹,拍着王君可的肩膀,心有戚戚。

武德五年春正月,刘黑闼自称汉东王,定都洺州,朝廷派李世民率兵讨伐,两大军事奇才以洺州为中心展开一系列交手,双方各有胜负。偏在这时,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趁着刘黑闼在军前对峙,他的部下李去惑把洺州城献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如获至宝,立刻派王君可率领一千骑兵紧急进驻洺州。

这下子刘黑闼红了眼,数万大军将洺州城团团包围,日夜猛攻。所幸洺州城易守难攻,它四面临水,水宽五十余步,深达三四丈,王君可才能以千余人死死守住城池。

李世民大军也抵达了刘黑闼的外围,同样是昼夜进攻,务必要打开缺口,增援王君可。刘黑闼则是一面抵挡李世民,一面猛烈攻城。双方就以洺州城展开殊死搏杀,决胜的焦点便是王君可能否守住洺州城!

王君可也杀红了眼,硬生生抵挡了刘黑闼五六个昼夜,整个人不眠不休地厮杀,形销骨立,一千余人战死八九百,最后只剩下三百多人。王君可实在是扛不住了,只好用旗语向李世民告急,表示自己守不住了,请求弃城。

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也尽数展现了王君可的名将之风,毕竟大唐几乎所有的名将在刘黑闼手下都是不堪一击,连李勣都是连败两场,甫一交锋就弃城而逃。这一仗任谁也挑不出王君可的不是。

李世民也理解,但又实在不甘心,便询问众将:“谁能替王君可守洺州城?”

猛将罗士信慨然出列,愿意守城。

于是李世民就用旗语告知王君可从北门撤退。

王君可率领残兵从北门冲出,李世民则派遣精锐猛烈进攻北门,双方内外夹攻,终于将围城部队冲破一条缺口,王君可顺利逃出,但罗士信只带了两百人进城,缺口就被刘黑闼堵上了。

罗士信入城后,刘黑闼亲自指挥军队向洺州城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昼夜不停,箭矢如雨,更在城池东北修建了两座浮桥,数万大军源源不断,永无休止。而罗士信就靠着两百人,顶住了上万人的进攻,一直打到木石俱尽,刀矛尽折。打了整整八昼夜!

在这八昼夜里,李世民想方设法进攻刘黑闼,硬是被刘黑闼死死挡住,不得寸进!

武德五年正月丁丑日,洺州城最终被刘黑闼攻陷,罗士信战至最后一人,受伤被俘。刘黑闼对罗士信的悍勇也深感钦佩,意欲招降,罗士信词色不屈,遂被杀,年二十岁。

李世民痛惜不已,重金购其尸首厚葬。

罗士信这一战,打出了大唐定鼎最惨烈、最辉煌的一战,哪怕二十岁身死,也奠定了大唐绝世猛将的不灭之名。而在罗士信的映衬下,之前王君可的可圈可点、极尽惨烈的守城战瞬间暗淡失色,当初王君可剩下三百人便要弃城而走的举动,成了他一生的污点。

从此王君可在大唐军中郁郁不得志,虽然积功受封了县公,但当初败得更惨的军中同僚却很多人都封到了国公。三年前为了“看管”李琰,甚至被皇帝给“发配”到了偏僻沙漠之地,眼见得即将对东突厥展开灭国之战,却无缘参与。可以料想,这场灭国之战定然是将星如云,积功似海,一场仗下来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资历比他低的将军们封到国公。

每每想到此战,王君可总是扼腕叹息,羞愤难平。

洺州城也是李琰的伤心地。李世民击败刘黑闼之后,班师回朝,就留了李琰当洺州总管。结果没过几个月,刘黑闼卷土重来。罗士信和王君可几百上千人就敢守城八昼夜,可李琰早就被刘黑闼打怕了,连一场仗都没打直接弃城而逃。要不是太子李建成替他求情,李渊早就褫夺了他的王爵。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两个人呆呆相对,都是说不尽的叹惋和悲凉。

“我并不怨自己命运不济,当时的状况也是我未能下决心与城同殉,缺了罗士信的必死气概,并不归咎于他人。可是——”王君可激愤起来,“随后那场洺水决堤之战,却让我不服!这一仗你没有参与,当时陛下和刘黑闼隔着洺水对阵,刘黑闼粮尽,陛下知道他急于求战,便派人堵塞了洺水上游,令洺水干涸。陛下向刘黑闼挑战,刘黑闼率兵跨过洺水,双方在洺水的河道内激战。陛下当初下了这样的一条命令:我击贼之日,候贼半度而决堰。”

李琰不解:“陛下让人决堤?可那时候陛下和刘黑闼都在河道里决战呢!”

“是啊!双方几万人都在河道里厮杀,但陛下还是让决堤了!”王君可冷笑,“只不过陛下带着我们这些将军事先便脱离了战场,离开河道了,撇下两万唐军在那里死死纠缠住刘黑闼,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早已经被自己的统帅放弃,作为必死的棋子,只为了拖着刘黑闼的两三万人陪葬!”

李琰倒吸了一口气:“此事我居然不知?”

“谁敢说?”王君可冷笑,“当时陛下和太子正在夺位,谁敢送一把刀给太子?”

“那刘黑闼不是也没淹死吗?”李琰道,“他怎么跑的?”

“刘黑闼是正厮杀时发现不妙,命心腹侦查,发现了溃堤之举。此时刘黑闼也别无选择,两军纠缠在一起,他敢下令撤退,必定全军崩溃。于是刘黑闼也壮士断腕,率领着几百名心腹悄悄脱离战场,离开了河道。”王君可叹息着,“可怜那河道中正在满腔热血为主将厮杀的士卒们,不知道他们爱戴的主帅都已经抛弃了他们。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大唐男儿,他们毫无价值,只是一群用来殉葬的棋子。当时我站在岸上,看到洺水滔滔,巨浪翻滚,无数大好男儿惊呼号叫,沦为鱼鳖之饵食。”王君可哽咽着流泪,“那两万人中就有我一手带出来的袍泽,他们跟着我经历了乱世,躲过了无数次战场刀箭,他们在长安成了家,有些生下了儿子,有些生下了女儿,有些还回到老家找到了父母,接到长安打算让他们安享晚年的……”

李琰默默地垂泪:“我当时也询问过,诸将语焉不详,只说被刘黑闼军纠缠,无法脱离战场。”

王君可压抑地号哭着:“陛下给我下令,要求我放弃军队跟他离开。我心中痛苦悲绝,却不敢违抗,我骑在马上偷偷地走了,就像一个小偷,就像一个叛徒,就像……就像出卖了他们的凶手!十几年乱世,我杀了无数人,可从不曾后悔,可是时常夜半醒来,他们就在我梦中,他们就那么看着我,脸色肿胀、苍白,冲着我冷笑,说我出卖了他们……”

李琰叹息着,他打仗虽然不行,却是性子诚厚之人,爱护士卒,看到必败之仗,哪怕背负朝廷处罚也不愿让士卒无意义地送命。当然,这也跟他性子畏怯有关。

“所以,大王啊,”王君可擦干眼泪,“帝王的龙椅都是用累累尸首堆起来的,这与仁慈无关,与道义无关。沙场争雄,角逐天下,输了就一切休提,你的尸首就成为撑起人家龙椅的那块砖瓦。只要你不愿死,甘州屠城就不得不为。”

李琰一言不发,狠狠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两眼通红地道:“那么之后呢?我们能抵挡李大亮的五万大军反扑吗?”

王君可冷笑:“五万大军?他一兵一卒都不敢动!我们出兵前当然要跟东突厥和吐谷浑谈妥,届时颉利可汗知道我们拿下甘州,威逼凉州,他如果顶不住陛下的北伐大军,必定要沿着黄河南下灵州,试图与我们夹击凉州。而吐谷浑更是与凉州近在咫尺,慕容伏允只要做出北上的态势,李大亮根本不可能再向甘州派兵,因为凉州到甘州行军路线太长,伏允随时就能切断他军队的后路。所以,只要我们占据甘州,进可配合慕容伏允、颉利可汗攻打凉州,退可割据河西自保!”

李琰沉默很久,长乐寺中起了风沙,有细沙吹打在屋檐的铜铃上,“叮当”的摇动声中带有“沙沙”声响,似乎有虫子啮着死人的白骨。

“你要什么?”李琰望着王君可,“不惜身败名裂助我割据称王,本王能给你什么?”

“你我一旦割据,朝廷大军来平叛之时我势必会与李靖、李勣等人决战沙场,或许还会有秦琼与程知节吧!我要让整个天下看看,我王君可才是真正的天下名将!我会将陛下看重的名将逐一击败,彻底洗刷洺州之辱!而且我也等不及三四代之后,两三百年才能立下士族门阀,我要辅助大王立国,在我这一代便创建赫赫门阀!所以,我要的便是——”王君可一字一句地道,“自身荣耀!王氏门阀!”

这一夜的星光照耀着长乐寺,也照耀着玉门关。

玄奘站在星光下,庭院中,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吕晟,吕晟也含笑地望着他。两人沉默地对视。自武德七年到如今,两人已经有五年未见,可是只一眼,玄奘便能确定,眼前之人不是奎木狼,是吕晟!

眼前的吕晟在庭院中一站,那眼中的笑容,雍容的气质,瞬间便与武德七年大兴善寺的男子一一重叠,岁月如同陈酿,醺醉了岁月,却没有改变这个男子分毫。他没有说话,但玄奘似乎听见他在说——“隋朝大业五年,天下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吕兄,你果然还活着!”玄奘心神激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晟眼眶微微湿润:“法师,这段时日你辛苦求索,为我洗冤鸣屈,小弟感恩至深!其中的缘由,自当一一向法师秉明。”

“四郎,要不你且陪法师喝一杯,妾身去做两碗馎饦汤。法师早就饿了。”翟纹低声道。

“辛苦娘子了。”吕晟含笑点头,翟纹屈身朝玄奘施礼,进了庖厨。

吕晟引着玄奘回到厅堂中,在芦席上坐下,自己去屋角搬了一口坛子,打开封口,却是一坛酒。

“法师,你我多年未见,不如喝两碗!”吕晟笑道,“这可是我家娘子亲手酿的麦酒。麦是细粮,轻易不拿来酿酒,这也是娘子攒了好久的麦子才给我酿了一坛。”

玄奘摇头不已:“贫僧是僧人,不得饮酒。”

吕晟大笑:“汉地僧人不饮酒,可这里是敦煌。敦煌自有僧众以来便饮酒成俗,不但可以饮酒,而且可以开设酒坊,酿酒卖酒,并不违背本地的释门清规。”

玄奘苦笑,他在敦煌已经半月,住在寺里多日,当然知道敦煌僧人饮酒风气,入敦煌第一日翟法让就卖了寺中酒坊的存酒。

这主要是因为敦煌苦寒,过了八月即寒冷无比,冬季雪大如席,冰封千里。而寺院僧侣大都要参加重体力劳作,修葺寺庙,碾米磨面,还要去千佛洞的山崖峭壁上开窟、塑像、绘画。若不饮酒,只怕一时三刻间就要冻成冰凌。所以自古而今,敦煌僧侣饮酒已是一种习俗,和汉地截然不同。

“所以法师,”吕晟笑道,“你从长安到天竺,万里之路,上百国度,风俗气候各有不同。若是抱定汉地佛家的规矩,只怕寸步难行。恐怕连佛陀传法的天竺佛门,也与汉地戒律差别颇大。所谓入乡随俗,不如从今夜开始。”

玄奘也笑了:“原来吕兄是想重演一场大兴善寺论战!”

吕晟大笑:“被法师给窥破了,正是想找一找当年初见法师的感觉。这一次我又输了,便罚我陪法师喝葡萄汁吧!”

两人一起大笑。吕晟把酒坛盖上,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葡萄汁。两人举起碗一碰,一饮而尽。

“吕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玄奘凝视着他,“我猜出你或许未死,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吕晟半晌无言,盯着面前的葡萄汁,似乎陷入悠远的记忆:“事实上,这些年很多的事情我都记不大清了,所幸法师来到敦煌之后替我四下奔走,几乎是将我的过往一一还原,我这才得以重新看到那些往事。”

“这是为何?”玄奘吃惊,“难道是因为奎木狼?你和奎木狼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同一躯壳内的两个灵魂。”吕晟道,“武德九年我在青墩戍遭人陷害,被投入地牢。典狱想要缢杀我,就在白绫勒上我脖子正欲绞杀之时,奎木狼的灵体恰好经过,与我做了一番交易。”

“它说,它从天庭下界而来,在人间无所凭依,想借用我的躯壳寄居三年,三年后它回归天庭,还我自由。我当时便答应了,”吕晟淡淡地道,“它的灵体灌入我的躯壳之时,我意识仍在,便发现自己居然浑身长出狼毫,变成了一条巨狼!”

“竟然有此事!”玄奘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种神鬼之事被自己亲眼见到,“也就是说,我所见到的奎木狼,不管是狼的形态还是你的形态,都是那奎木狼在主导你的身躯?”

“正是。”吕晟点头。

“那你呢?”玄奘忍不住问道,“他占据你的身躯之时你在哪里?”

“魂魄分离,”吕晟道,“法师一定知道道家的魂魄之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名幽精,承载着人的精气神。七魄分别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主宰着人的肉体。我魂魄分离之后,意识被压缩成极为细微的一个点,藏在一处完全黑暗的空间。而七魄便被奎木狼驱使,供他御使肉身。我之所以记忆残破,便是因为魂魄分离,远一些的往事记得颇为清楚,被占据身体前后的就模糊不清。”

玄奘神情严肃,细细地盯着吕晟打量,好半晌才问:“那么他掌控身躯之时你能感知外界吗?”

“一般不能,”吕晟摇头道,“除非他心神损耗过剧,陷于入定之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时常需要修炼,元神出窍游于天外,我便能重新掌控身躯。今夜便是这样,他如今在入定,我才能掌控身躯,来见法师。”

玄奘望着他,心中忽然有些难过:“它占你躯壳如今已经有三年了吧?”

“是啊,他当初说过三年后回归天庭,还我自由,”吕晟苦涩不已,“如今已三年了,他却贪恋了人间的繁华,不愿离去,我这副躯壳只好永无休止地供他驱使。”

正在这时,翟纹端着餐食进来。两大碗的馎饦汤,面皮果然擀得极薄,淋着香油,撒上葱花,香气扑鼻。一屉油胡饼,这是用油来揉的面,又香又脆,蒸饼松软可口。还煮了葫芦、生菜、蔓菁三样菜蔬,淋着香油和酱料,香脆可口。

玄奘真是饿了,和吕晟大吃起来,吃得极为畅快。翟纹跪坐在吕晟身侧伺候,十足一个乖巧的小媳妇。

看着吕晟像个农家汉子一样大口吃饭,翟纹不知为何眼睛有些湿润,喃喃道:“我和四郎想要见一面并不容易,他等闲难得来一次。他不在的时候,我便养鸡,舂麦,浆洗衣服,像等待一个远征的良人。有时候思念得狠了,我便说自己心中绞痛,让奎木狼以内丹来给我治疗,消耗他的心神。这样四郎才有机会出来与我相会。”

“你其实是没有心绞痛的吗?”玄奘喝干了最后一口汤,放下碗筷。

“没有。”翟纹道。

“我有一个问题,”这时吕晟也吃完了,玄奘便开口问道,“武德九年,奎木狼附体在你身上,他与翟娘子并无丝毫关系,为何会掳走翟娘子?”

吕晟和翟纹对视一眼,苦笑道:“法师,被占据躯体之后,我很多记忆都模糊不清了,久远的还能记住,可是以被占据的瞬间为圆心,那些记忆仿佛被擦掉了一样。这件事情当初我给纹儿讲过,让她讲给你听吧!”

玄奘自然能理解,事实上,六魄被夺,吕晟仍然能保持正常人的思维已经算很难得了。按照道家的解释,失了魄,人便成游魂,失了魂,人便成僵尸。

翟纹定定神,慢慢沉入回忆:“四郎告诉我说,那天,令狐德蒙来到牢中告诉他,今夜是令狐瞻迎娶我的日子……哦,令狐德蒙便是令狐德茂的长兄。”

玄奘点头,表示知道。

“他是故意来羞辱四郎的,他们陷害四郎成为国之叛逆,逼死了四郎的父亲,又要夺了四郎的妻子。四郎说,他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报复!令狐德蒙离开之后,便让典狱来杀他。这时候奎木狼降临,要借用他的身躯,于是他告诉奎木狼,让他掳走我,给令狐氏最大的羞辱……”

翟纹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归根到底她是双方仇恨下最大的牺牲品,无论现在幸福不幸福,至少她知道那时候自己是幸福的。而一切都在那一夜戛然而止。

吕晟心痛,安慰了她几句,说道:“之后州县派人来追捕,我就带着纹儿一路逃,逃进了沙漠。奎木狼刚刚附体,和我肉身之间的结合并不稳定,我的身躯时而化作狼,时而化作人,我有时候意识丧失胡言乱语,有时候浑身剧痛仿佛被撕裂成两半。那时候纹儿是我的俘虏,她虽然害怕,却甚是可怜我,整夜整夜地照顾我,我那时才后悔不已,纹儿是如此善良的姑娘,而我却毁掉了她的一生。”

翟纹脸上却温柔地笑着,她伸出手想握住吕晟的手,刚伸出一半,却又忙不迭地缩回手。

“我们到了玉门关,当时正被一股马匪占着。奎木狼便显示出神通,收复了那帮马匪,在玉门关安居下来。”吕晟深情地望着翟纹,“这时候我已经渐渐不行了,即将被奎木狼彻底控制。我想到,纹儿其实是我的妻子,我们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中途被人陷害,牵累她被迫嫁给令狐瞻,我凭什么还把怨恨撒在她的身上,将她掳走,带给她更悲惨的命运?”

“不,四郎,”翟纹温柔地道,“无论是明媒正娶也罢,将我掳来也罢,我今生总是你的妻子,和你在一起这三年是我今生最快乐的日子。哪怕你无法出现的日子里,我陪在那奎木狼的身边,也如同陪在你身边。”

翟纹从屏风上取下那一截绣着鸳鸯的白绫,将另一端交给吕晟。吕晟的手指在光滑的白绫上轻轻滑动,待要碰触翟纹的手指时才停下来。两人握着白绫,仿佛互相握着对方的手,充满着幸福之意。

玄奘不禁有一些心酸。

“后来我渐渐撑不住了,意识慢慢虚无,身躯即将彻底被奎木狼夺取。我便恳求奎木狼照顾翟纹,把她送回敦煌。”吕晟说道,“可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受了我的影响,还是确有其事。奎木狼却说,他下凡是为了寻找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是天庭披香殿的侍女,当年他们在披香殿一场舞宴中相遇,天庭寂寞,两人偷偷相爱,却不敢玷污天庭胜地。两人相约下凡厮守,在凡间做一世夫妻。披香侍女先行下凡之后,奎木狼下界来找她,据他说,披香侍女下凡是以轮回投胎之法,被六道轮回给遮蔽天机,他极难感知到那道灵体,所以在人间找了多年也未找到。”

翟纹不屑:“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披香侍女,那奎木狼与你的肉身融合,想来也是受了你的影响,才会对我产生这般错觉,误认为我是那侍女。”

“可他就是这样认定了。”吕晟苦涩地道,“法师,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荒诞。”

玄奘听得愣怔了半晌,这种错综复杂的情爱关系实在是匪夷所思。同一副躯壳内寄居了两个灵魂,却喜欢上同样一个女子……

“当时我的魂魄已经逐渐分离,慢慢影响不到奎木狼了,可是奎木狼既然起了这歹心,我必须想方设法保护纹儿不受他伤害。”吕晟道,“恰好有一名西域胡商经过玉门关,向奎木狼兜售宝物,其中有一件宝物名叫天衣——”

“那胡商可是叫米来亨?”玄奘问。

“他叫什么名字?”吕晟询问翟纹,脸上有些歉意,“事实上这些事我已经没印象了,都是纹儿亲身经历,后来讲给我听的。”

“他叫米来亨。”翟纹低声道。

“哦,没错。”吕晟点头道,“奎木狼本身就是天神,去过仞利天,所谓的天衣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珍贵的东西,他兴趣并不大。我听那米来亨讲道,穿上天衣,百劫不生,邪祟自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我就动了心思,趁着奎木狼神游天外之时,夺了躯体的控制权,冒充奎木狼,带上他的星将去追踪米来亨,直到白龙堆沙漠中才追上他。我本是向他购买天衣,奈何他狮子大开口,索要无度。于是我一怒之下杀人夺衣,却被米来亨临死前偷偷扯掉一截。我当时并不知道,带回来之后就给纹儿穿上,没想到那天衣别的没甚用处,却是碰触不得,只要一碰便会被扎得疼痛难忍。奎木狼回归之后暴跳如雷,他告诉我,天衣本是应法妙服,随心所欲,破损之后心意便无法控制。我虽然遗憾,可是对我来说纹儿既然不能被碰触,恰好免受奎木狼的玷污,只是……穿上这天衣多有不便,有时更会损伤自身,这些年苦了纹儿了。”

“原来如此!”玄奘这才搞清楚天衣的来龙去脉。

“四郎,我是你的妻子。一个女子能为她心爱的郎君守节,你不知道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翟纹微笑着,“虽然这些年我们彼此也无法碰触,可是能陪在你身边我便心满意足。而且……”翟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截丝绸,“我们一起执着这鸳鸯丝绸,光滑,细腻,温暖,便如同彼此执手一般。”

玄奘这才明白这条丝绸竟然是两人肢体接触的纽带,他看了一眼那八扇屏风,上面的长安城工笔画自然也是吕晟画的。而这个温馨的小家,自然也是两人趁着吕晟夺回躯体之时悄悄布置的,只为了在这险恶的环境中厮守片刻,求得刹那温存。

“所以,”玄奘道,“奎木狼是一定要杀我来炼出天衣的!”

玄奘想起奎木狼不惜冒着被天衣针刺的疼痛替翟纹疗伤,神情中满满爱意,就知道奎木狼对翟纹也是爱恋至深。从莫高窟夺取天衣到如今,奎木狼为了这件天衣血洗圣教寺,血战青墩戍,看来是必定会杀自己炼出天衣,以解除翟纹身上的天衣魔咒。

吕晟和翟纹对视了一眼,都是深感忧虑。

“法师,你一定要逃走!”翟纹道。

玄奘苦笑,身在玉门关,想要从奎木狼手中逃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来细细谋划一番,定能让法师逃离奎木狼的魔爪——”吕晟正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霍然起身。

“怎么了?”翟纹问。

“他……他要出来了!”吕晟撸起袖子,胳膊上突然冒出银白色的狼毫,他脸色大变,“不能让他发现这个地方!”

吕晟来不及细说,起身就往外奔去,刚跑了几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银色毛发从身上涌出。玄奘这才明白,奎木狼将要苏醒了。

两人也一起跟着吕晟奔跑出去,此时已经夜深人静,在关内喝酒的众人早就回家休息去了。四周寂静无人。

“法师,帮我!”吕晟在奔跑中回头,“帮我夺回那些年的记忆!我想知道,当年在敦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吕晟一边说着,一边急速奔跑而去,身子开始慢慢变形。

“法师,我们不能去。”翟纹让玄奘停了下来,“这个家我们已经保护了三年,是我和四郎之间仅有的念想,决不能让奎木狼找到!”

玄奘停下脚步。忽然墙垣边窸窣声响,玄奘走过去,扒着墙垣豁口看了看,里面是一堆柴火垛,并无他人。

翟纹倒不担心被人看到,她和吕晟在这里建起爱巢自然瞒不过玉门关里的百姓,只是吕晟和奎木狼的关系极为诡异复杂,别人哪里能搞得清。因此谁也不会乱说,更不敢说。

翟纹跑回房内拿给他一个碗,里面盛满了羊奶,用手指蘸了一些洒在他身上,整个过程速度极快,神情极为冷静:“法师,你到那边的水井处漱口,洗面,再洗干净双手。我去换一身衣服然后便去找你。”

玄奘也不知何意,答应一声快步离开。

玄奘却没有看见,就在柴火垛的另一侧,鱼藻正坐在地上,横刀放在一侧,她妆容凌乱,拼命捂着脸压抑着哭声,滚滚泪水无休无止地流淌出来。 ANjkhp364rswwZm32+8OtcaupodmcTuvBIzsuzxsJpTNze08XxSOIy+HSEFDXw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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