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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罡三十六变

夜色已深,林四马的房内点着灯烛,佛龛前燃着线香,房间内烟气袅袅,朦胧不明。

林四马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正用一张绢布擦拭着手中的横刀。刀刃反射着烛光,耀眼生寒,林四马也是遍体寒意。这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孙驿长闪身进来。

孙驿长低声:“四马,人已经到了。就在三里之外的沙碛中,随时能动手。”

林四马艰难地道:“再等等……再等等……”

“等不得了,四马兄!”孙驿长急道,“这群马匪替咱们杀人之余,是要劫掠城外那几支商队的财货的!他们人已经到了,您哪怕想收手,他们也不肯空手而归!”

林四马喃喃道:“我身为大唐边将,以杀戮为业,却从未有今日之艰难。林家世代信佛,我今日却要杀僧,不单要杀僧,还要杀刺史家的小娘子。背弃信仰,背弃朝廷,你说,今夜之后,我们还如何立身于天地之间?”

“四马,”孙驿长冷笑,“你我原本贫寒出身,可如今你做了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我也入了从九品上,到县里任官便是上县的县尉,比敦煌县的县尉还高!你我两家世世代代谁能达到?如今我们守着戍驿,每年钱帛巨万,不但在敦煌城中起了大宅,子弟还进了州学,孙林两家从此便摆脱了贱业,成了读书之家,这等事谁能不付出代价?我们的代价若只是杀僧,杀刺史之女,已经是极为划算的买卖了!”

林四马沉默很久,还刀入鞘:“走,我们去杀人吧!”

“玄奘在城墙上发愣。”孙驿长说道,“那两人不在,正是好时机。”

林四马点点头,二人离开房间,穿过庭院,登上了城墙。

玄奘果然在城墙上发愣,他似乎碰上什么疑难之事,手指还时不时在空中勾画着什么。头顶之上新月如钩,远处的峡谷峰峦之上白皑皑一片,似乎一夜白头。

林四马来到玄奘身前,低声道:“法师!”

玄奘回过神,上下打量他一眼,笑了:“戍主是来杀贫僧的吗?”

林四马顿时愕然,与孙驿长面面相觑。

“法师——”林四马尴尬道,“这话从何谈起?”

玄奘叹了口气:“贫僧乃清净之人,对杀气颇有些敏感……算了,不说这些大话了,其实是贫僧经历的凶险多了,自己又颇有些胆小,因此便有些敏感罢了。”

林四马张口结舌,有些不知所措:“不不不,末将……末将绝无此意!”

玄奘看出他心中的犹豫,摇头道:“既然如此,戍主能否回答贫僧几个疑问?下午你讲述的经过,贫僧思考了很久,其中有些关窍颇让人疑惑。”

林四马诚恳地道:“法师请问,末将知无不言。”

玄奘点点头:“第一个问题,吕晟是内奸,为何光明正大在旗杆上点燃灯笼?”

林四马沉吟:“这灯笼应该是给那群胡商指引方向的吧!他引胡商入戍驿,定然是征得黄镇将同意的,只不过黄镇将以为那是普通胡商,能得到突厥人的军情。”

“倒也有理。”玄奘问,“按照你的讲述,当时戍驿乱战之时,吕晟也险些死掉,缒下城墙才逃生。第二个问题,如果他带进来突厥内奸,为何把自己置于险地?”

“这——”林四马想了好半天,“应该是企图跟着我们回到州城,给突厥人做内应吧!”

“有道理。”玄奘道,“第三个问题,当年吕晟带去迎接胡商的两名军卒直到贞观元年才因病死去。吕晟既然叛国,他们二人为何没有连坐?”

林四马愣住了,一时间额头渗出冷汗,半晌无言以对。

“第四个问题,”玄奘道,“当年你诛杀吕晟,因功赏了官爵,其他十六人为何个个都无封赏?且在贞观元年的一年之内以各种各样的原因一一死掉?”玄奘目光幽深地盯着他,“林戍主,当年的事,如今你是唯一活着的人!”

林四马脸色惨变,右手握住刀柄,似乎想给自己壮胆,手臂却不停颤抖。

“第五个问题,”玄奘视而未见,继续道,“司户参军那里籍掌有州里的户口、籍帐、婚姻、田宅、杂徭等事,贫僧临来之时,在敦煌县司户参军那里查了些文书,发现贞观元年你在敦煌城中起了大宅,当时距你上任这青墩戍主不过三个月。虽然这青墩戍是黄金关隘,可三个月怕是万万不能买一座大宅的吧?另外贫僧还发现,武德九年十月秋收之后,你林家的籍帐上忽然多了五百亩良田,分在瓜沙二州。当时你刚刚叙了官职,如何买的这些良田?”

林四马浑身汗雨如下,双眼死死地盯着玄奘,充满了恐惧和愤怒,一旁的孙驿长更是脸色灰白。

“你还查出些什么?”林四马嗓音沙哑,听起来像是在哭号。

“还查出来,这些良田在此之前是属于氾氏的,大宅的宅基是属于张氏的。”玄奘怜悯地看着他,“两大士族,一人赠你大宅,一人赠你良田,林戍主,你这一场豪赌赢了整个人生啊!”

“铮铮”两声,林四马和孙驿长同时抽刀。

林四马狞笑:“法师,你这是非要逼我杀你啊!”

“当然。”玄奘笑道,“你原本想杀我,只不过难以抉择,贫僧这几个问题一问,你不杀我也不行了。”

“为什么?”林四马咬牙问道。

“因为,”玄奘慢慢道,“你要杀我,说明我猜的是对的。我来是为了给吕晟洗脱冤屈,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三年,所有的痕迹都被掩埋了。若不把你逼到穷途末路,不把自己置于生死险境,根本挖不出任何线索。”

“你这个疯子!”林四马大吼,“你自己死了,得到线索又有什么用?”

“无用。”玄奘坦然道,“青史如刀,斩的是英雄豪杰,甚至贫僧查出来真相,这世界依然如此。可是贫僧与吕晟相交,贵在知心,我知晓了他的冤屈,对于他,对于我,都够了。”

林四马和孙驿长面面相觑,都是无法理解。林四马朝孙驿长点了点头,孙驿长从袖中掏出一副火折子,快速甩动,火焰燃烧起来。孙驿长举着火折子朝着城外挥舞,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圈一圈的光圈。

猛然间只听远处“嘣”的一声弓弦震响,随即一支箭镞闪电般射来,“噗”的一声穿透孙驿长的脖颈,一蓬鲜血洒在了林四马的脸上。

孙驿长的尸身一头栽下了城墙!

林四马反应快捷,身子闪电般移动到了玄奘背后,与他贴身而立,横刀搭在了他的脖颈上。整个过程兔起鹘落。这时才听见城墙下“扑通”一声响,是孙驿长的尸体落地的声音。

林四马挟着玄奘面朝烽燧的方向,果然看见高耸的烽燧上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正弯弓搭箭,瞄准着他。正是鱼藻和李澶。

两人见玄奘被挟持,便从烽燧的阶梯上走下来,顺着城墙的南侧绕了过来。

林四马冷笑:“怪不得不怕死,原来埋了伏兵!”

“放下法师!”李澶怒喝。

“放下又如何?反正今夜你们都要死!”林四马大笑。

这时远处城墙和庭院中的戍卒听到动静,纷纷登上城墙,弯弓举刀,前后两侧将众人包围。林四马挟着玄奘慢慢退进戍卒之中,一把将玄奘推了出去,大叫道:“这三人杀了孙驿长!”

戍卒们大哗,这时有人发现了城墙下孙驿长的尸体,更是愤怒,怒吼着冲杀上来。李澶和鱼藻将玄奘护在中间,双方逐渐接触,正要厮杀,突然间沙碛中传来闷雷之声。

众人吃惊地朝沙碛中望去,只见弯月之下的沙碛中卷起一股长长的沙尘龙卷,那龙卷朝着戍驿席卷而来。距离近了,才发现龙卷之中竟然是一支骑兵,那骑兵身穿白色长袍,脸上盖着面罩,在沙尘中忽隐忽现。

“是马鬃山马匪!”

戍卒中有人大叫,城墙上顿时慌乱起来,众人纷纷据守城池要地,布置防御。城外正在扎营休息的商旅也慌乱起来,纷纷跑过来拍打城门,一片哭喊哀求之声。

“林戍主!”玄奘盯着林四马,“原来这便是你对付贫僧的手段!勾结马匪,公然杀人,贫僧对你真真好生失望!”

林四马低声狞笑:“法师,你要逼我走投无路,我也不能寻树枝吊死。这是你自找的!”

“城外的胡商呢?”玄奘沉声道,“贫僧今夜死便死了,你打开城门把他们放进来,让他们避过一劫。”

“他们进来,那些马匪又去劫掠何人?难道劫掠我戍驿吗?”林四马狞笑,“你个不通世故的僧人,想要捅破这天,漏下来的必定是瓢泼血雨!到了那泰山府君处,你要明白,这些人是因你而死!”

两人正在争辩,城头猛然一静,戍卒们和鱼藻、李澶等人都张口结舌地望着沙碛。玄奘一回头,也愣住了。只见那批马鬃山匪徒席卷着沙尘而来,忽然间有骑士堕马消失,只剩下无人的空马随着马队奔驰!而马队中已经有四五匹空马!前面的匪徒仍然不知,呼喝着挥舞长刀,策马疾驰。

沙尘漫卷中,队伍末尾一名骑士猛然间又坠马消失!如此这般,整个队伍中不时有骑士无缘无故就在沙尘中失去踪影,众人用力揉着眼睛,瞪大双眼,但沙尘有些大,那些骑士们到底如何消失,根本看不清。眨眼之间,马上骑士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似乎沙尘中隐藏着一头无形的怪兽。整个队伍的声势越来越小,前面的骑士们也发觉了不妥,一回头,顿时魂飞魄散,马背上的骑士已经寥寥无几。

骑士们急忙勒住马匹,仔细查看,这时沙尘慢慢卷了过来。城墙上的人也看不清楚,只见骑士们兜着马匹在沙尘中时隐时现,口中不知道呼喝着什么。忽然有人惊呼起来,声音却戛然而止,随即沙尘中响起一声声的惨叫,片刻之后无声无息。

城墙上的戍卒和城墙下的商贾们心惊胆战地看着,一匹匹战马轻轻迈着步伐走出沙尘,来到戍驿之外。只是马背上已经空无一人。

“有妖怪!妖怪——”商贾中有人恐惧地喊着。

玄奘轻轻一叹:“它来了!”

李澶握紧了刀,鱼藻拉开了弓,两人神情凝重,隐约露出惊惧。

“谁?”林四马大声问道,“是谁来了?这些贼匪呢?去哪儿了?”

玄奘没有说话,紧紧地盯着沙碛,沙尘仍在漫卷,却无声无息,“嗖——”有戍卒止不住心中的恐惧,手一颤,一支箭矢脱弦而出,射入沙尘,消失不见。周围的袍泽惊骇地瞪着那人,那人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但沙尘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在原地漫卷着,仿佛一条长蛇在翻滚。

忽然间,众人头顶一亮,回头看去,顿时都愣了,只见一条人影沿着烽燧的阶梯正一步步走上去,那人提着三盏灯笼!距离众人有二三十丈远,灯光打在他侧脸上,相貌看不清楚,只看见他穿着一身圆领袍服,戴着幞头,似乎年岁并不大。

那人走上烽燧,将灯笼挂在旗杆上,三只灯笼随风摆荡,极为诡异。然后那人侧转身,站在烽燧的墙边诡异一笑,灯笼的光芒映照在他脸上,玄奘心神巨震。

“吕参军——”林四马惊骇大叫。

“吕郎——”鱼藻也失声惊叫。

李澶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傻了。吕晟?这个人怎么会是吕晟?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今夜怎么会凭空出现在烽燧之上?他呆呆地转头看着玄奘,他从未见过玄奘脸上有如此凝重的神情,这个惯看天地如磨,众生凌迟的僧人,第一次露出了迷茫和惊悚之意。

“师父……”李澶喃喃道。

玄奘拽了他一下,凝神关注。吕晟挂上灯笼之后,又提了一盏,顺着台阶下了城墙,走进庭院中,他身影飘忽,宽袖飘舞,似乎是真实的人体,又似乎是一团虚幻之物,庭院中有戍卒擎着火把,灯火照耀,地上有影。

吕晟咧嘴一笑,朝着两名戍卒勾了勾手,那两名戍卒手中的刀当啷落地,整个人痴呆麻木,如同中邪,就这样垂着手木木然地跟在吕晟身后,朝戍驿的城门走去。庭院中的戍卒吓得纷纷后退,立时有人奔上城墙禀告,可林四马却已经吓得木雕泥塑一般,哪里还能回答。

众戍卒只好眼睁睁看着两名傀儡木然打开城门,吕晟提着灯笼带着他们一步步走进沙碛之中。

城门外的三支商队并不清楚城内发生的事情,并没怎么害怕,只是有些诧异。而隐藏在高昌商队中的令狐瞻却一样呆若木鸡,看着吕晟慢慢走远,他咬牙切齿,慢慢抽出横刀。他身边的索易红了眼眶,神情伤感。

李淳风却是神情凝重,双眸中爆发出璀璨的光彩。

“鬼!鬼!鬼——”林四马突然大叫,“扑通”一声跪倒,“他来索我性命了!法师救我!”

玄奘叹息一声,走过去把林四马扯了起来,拍拍他膝盖上的灰土:“他不是来索你性命,他是来重现当日的情景。”

“吕郎!”鱼藻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泪流满面,这时才回过心神,朝着城下奔去。

“拉住她!”玄奘急忙吩咐。

李澶一把拽住鱼藻的胳膊,惶恐不安:“师父,这到底怎么回事?”

“放开我!放开我!”鱼藻急切道,“法师,吕郎没死!他没死!”

“十二娘,”玄奘温和地道,“我们且看看如何?若贫僧所料不差,他还会回来的。”

鱼藻愣住了,众人一起朝着沙碛方向看去。只见吕晟已经走进那沙尘之中,灯笼渐渐隐没。片刻之后,昏黄的灯光又渐渐明亮,吕晟提着灯笼从沙尘中走出,在他身后,却跟随着一条浓浓的烟尘。那烟尘在月色下翻滚鼓荡,时而显示出骡马的轮廓,时而像是一条条人体,虚幻缥缈,却又真实显现,就那么跟随在吕晟身后,朝着戍驿而来!

雾气、灯笼、大漠、沙尘、人影、马驼,诡异无比。

吕晟提着灯笼走进城门,鱼藻、玄奘等人急忙到城楼上向下观看,那些烟尘人影在城门口一收而没。吕晟双目中毫无神采,看着面前的虚空,似乎那些人影仍在。

“你可知欲谷设的人马确切有多少?”

吕晟开口说话,虚空中却并没有人回答,但吕晟似乎听见了,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他主力藏在何处?有多少附离兵,有多少控弦士?他此番到底为何入寇?目标是哪里……”

吕晟一一询问,似乎虚空中有人一一在回答,吕晟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且微微点头。

“师父,”李澶喃喃地道,“他果然在重现当日的情景!”

鱼藻虽然思念心切,却也察觉出诡异可怖之处,不敢随便说话,默默地看着。忽然间庭院里一暗,灯笼灭了。吕晟消失不见。

玄奘等人诧异地四处搜索,忽然间耳中隐约听到人喊马嘶,地面震颤,弓箭响动之声密如雨打芭蕉。大堂檐下挂的七八支火把无故自燃,庭院里一片通明。吕晟手持横刀出现在大堂之外,火光之下,嘶声怒吼:“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从城门口涌进来一团黑色的雾气,那雾气极为黏稠,肆意漫卷,渐渐将吕晟吞没。吕晟怒目圆睁,嘶吼着挥舞横刀,却一点点被吞没。

“吕郎——”鱼藻哭着冲下城墙,冲进黑雾之中。

李澶大吃一惊,急忙追了过去要拽住她,却没能拽住。鱼藻冲进黑雾,去抓吕晟的手,却抓了个空,径直从黑雾的另一侧穿了出来。

鱼藻愕然转身,眼前似乎是一场镜花水月,上演着人间悲剧,世事沧桑,却不可碰触。黑雾从地面开始消散,吕晟的身体也一点点随着雾气消散,鱼藻流着泪,慢慢伸出手想去触摸吕晟,指尖上有黑雾环绕,瞬息消弭。而吕晟的身影也彻底溃散而去。

“大胆妖孽,还不伏诛!给我镇——”

猛然间庭院上空突然一闪,出现了八幅巨大的符箓!那符箓乃是以细细的火焰画成繁复玄奥的图案,按照奇门遁甲的八门方位布置在半空,符箓上垂下一条条幽深的白色冷焰,仿佛一道天罗地网,将那黑雾消散的地方彻底笼罩!

李淳风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城门,令狐瞻率领着索易和数十名部曲紧跟其后。

“你们是什么人?”一名戍卒叫道。

“本官西关镇将令狐瞻,前来降妖擒魔,无关人等给我速速散开!”令狐瞻拿出鱼符喝道。

李淳风神情紧张地关注着符箓法阵。光焰照耀的法阵中,吕晟原本消失的身形又渐渐出现,却在法阵中幻化、扭曲,似乎在无声地咆哮。挣扎中他的手指偶尔碰触了一下冷焰,顿时呲呲作响。

“你做什么?”鱼藻大怒,举刀冲了过去。

“别过去!此人有异,不是吕晟!”玄奘急忙大叫,“世……李琛,去拉她回来!”

李澶还没醒过神,鱼藻已经冲了过去,令狐瞻冷笑一声,上前迎住鱼藻,双刀碰撞,“当”的一声巨响。鱼藻也不说话,横刀翻滚而下,快如疾风暴雨。令狐瞻从容不迫地挥刀抵挡,竟一步不退,把鱼藻死死挡住,不得寸进。

李淳风只是专注地盯着法阵,忽然手中凭空多了一把桃木剑,拿着一道符在剑身上一拍,冷冷地道:“此间土地,神之最灵。通天达地,出幽入冥。为我关召,不得留停。有功之日,名书上清!收——”

李淳风法剑一挥,空中的法阵慢慢开始收缩,阵内的空间越来越小,吕晟惨烈嘶吼挣扎,连头发都在烧灼。

鱼藻目眦欲裂,发疯一般猛攻令狐瞻,但令狐瞻也是刀法娴熟久经沙场,竟一时拾掇不下。李澶见状,一咬牙,抽刀冲上去,与鱼藻双战令狐瞻。令狐瞻抵挡了两刀,便撑不住了,部曲们正要一拥而上,却被令狐瞻阻止:“退下!这两人不能伤在我手中!”

令狐瞻在城墙和墙垣间奔走跳跃,吸引着鱼藻和李澶越战越远。

“法师不必担忧,令狐校尉不会伤他们的。”索易来到玄奘身边,“法师可认识这法阵?”

玄奘点点头:“便是你在莫高窟时用来画符的那种颜料?”

“是啊!贞观元年,家族从长安咒禁科得了三钱给我,如今都用完了。”索易讲解道,“这东西并无温度,平时形状如同白蜡,却极容易自燃。无物不烧,粘上便无法扑灭,入骨蚀骨,入铁蚀铁,其燃烧的烟雾还有剧毒,极为厉害,咒禁科的人称之为白磷火。据说是袁天罡和药王孙思邈用人尿和沙子之类提炼的,袁天罡用来写符,写符之时也得小心翼翼,否则符纸立刻便会燃烧,释放剧毒。”

玄奘诧异:“为何给贫僧讲这些?”

“求法师施以援手,救一救吕晟。”索易低声道。

玄奘霍然一惊,盯着索易看了半天:“他不是吕晟!”

索易苦笑:“正因为法师看出来了,我才大胆恳求。不管他是谁,都不能死!”

玄奘沉默片刻:“且看着吧,此人没这么容易被降服。”

便在这时,李淳风开始脚踩七星,急促地念动咒语:“七星咒念,魁魀魖魓魕魃。五行咒念,金木水火土。天干咒念……”

李淳风桃木剑作七星象,五行象,天干象,十二宫象,却依然压制不住吕晟,眼看得桃木剑慢慢冒烟,法阵鼓胀欲裂。

李淳风打散头发,咬破手指,鲜血在桃木剑上一甩,怒吼道:“……二十八宿咒念,角、亢、氐、房、心、尾、箕,奎、娄、胃、昴、毕、觜、参——”

吕晟突然发出惨烈的嘶吼,仰天嚎叫,身上的衣袍猛然崩裂,手臂上竟然冒出狼毫!众人目瞪口呆,就见吕晟的身体慢慢变形,手指慢慢长出尖利锋锐的利爪,脊背隆起,长出银色白毛,甚至头脸也开始变化,唇吻凸出,獠牙渐长,一双毛茸茸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整个人竟然化作一匹银色巨狼!

那巨狼怒嚎一声,喷出一道黑色烟雾,双爪一挥,符箓法阵轰然破碎,散作漫天火花,四处坠落。每一朵火花落在地上,坚硬的砂土地面都给烧灼得呲呲作响,竟然变得焦黑!而李淳风手中的桃木剑更是碎成粉末!

“狼!它是奎木狼——”

戍驿里无论戍卒还是部曲,尽皆哗然,一个个惊惧后退,整个庭院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呆滞了,只听见油松火把燃烧的“噼啪”之声。

奎木狼深沉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用前爪在地上勾画出一幅腰细头尖的符号,形状像一只破鞋,线条上有十六颗星辰环绕。符号一成,线条上立刻涌出浓烈的黑雾。

便在此时,一条人影从大堂的房顶一跃而下,手中刀光一闪,直插奎木狼的头颅!却是令狐瞻!

奎木狼似乎早有防备,霍然转身,狼爪重重地拍在了令狐瞻的胸口。“咔嚓”一声,令狐瞻的胸甲被撕掉,整个人倒飞出去,在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摔在地上。

奎木狼阴森森一笑,转身跳入地上的符号中。风一吹,黑雾散去,奎木狼消失不见。

“天罡三十六般变化,五行大遁!”李淳风盯着空荡荡的地面,悚然动容。

鱼藻呆傻地握着横刀,站在一处墙垣上,满脸都是迷茫,感觉整个世界都陷于一种破碎的凌乱中,仿佛梦魇于黎明时分,又仿佛陷于庄周的蝶梦。到底是吕晟化作了奎木狼,还是奎木狼化作了吕晟?或者今夜未醒,魇于噩梦中?

鱼藻身子一个趔趄,李澶拉着她跑到玄奘身边:“师父!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东西到底是奎木狼还是吕晟?”

玄奘悲伤地望着庭院中:“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何必执着于他到底是谁?你看到的只是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在眼前的投影罢了。”

李淳风拿出一副罗盘,盯着上面跳动的指针,忽然道:“乾位,六尺三寸!”

令狐瞻爬起身拿过一张长弓,看也不看朝着西北方向射去。西北角亥位是一堵墙,就在箭镞射来的瞬间,墙上一道虚影一闪即逝,“咄”的一声,长箭钉进土墙。

“巺位,八尺五寸。”李淳风道。

令狐瞻霍然拧身,闪电般射出一箭,东南的胡杨树上叶子无风自荡,随即长箭穿了过去,只射下几片落叶。

“坤位,七尺一寸!”

李淳风盯着罗盘,一一说出方位,令狐瞻箭如拨弦,铮铮铮弓弦响动个不停。那奎木狼施展天罡三十六变中飞身托迹和正立无影的大神通,隐去身形,遁身世外,竟然没有一支箭能追踪到他的身影。

“艮位,五尺!”

五尺已经是平射,令狐瞻看也不看,一箭射去。此时院子里都是人,“噗”的一声,一名部曲被穿喉而过。令狐瞻又补一箭。奎木狼似乎也发现了妙处,隐身混迹于人群中,此后李淳风报出的方位大都是四五尺上下,而令狐瞻根本不在意伤亡,几乎是闭着眼睛按照方位射击。

刹那间庭院里便出现了伤亡,不少部曲、戍卒中箭,众人吓得纷纷躲避。

“阿弥陀佛,莫要滥伤无辜!”玄奘急忙叫道。

李淳风这才注意到庭院中的状况,叹息一声,收起了罗盘。

“计止于此了吗?看本尊出手了!”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冷笑,众人寻声一看,赫然发自一名戍卒!

那名戍卒阴森森地狞笑着,忽然一刀劈中旁边一名部曲的脖颈。那名部曲惨叫一声翻身摔倒。

“这是天罡三十六变的身外化身!”李淳风大叫,“能控制他人为己所用!”

众人哗然中,令狐瞻一箭射去,正中那名戍卒的额头,利箭贯颅而过,戍卒倒毙在地。众人刚松了口气,令狐瞻身边一人却笑道:“本尊在这里呢。”

令狐瞻大骇,还没回头,眼角就瞥见刀光一闪,他急忙挥起长弓抵挡。“咔嚓”一声,长弓被劈断。令狐瞻大腿中刀,摔倒在地。

部曲们一拥而上,将那名戍卒乱刀分尸。

忽然间正在砍杀戍卒的一名部曲身子一僵,扭头阴森森笑道:“本尊在此!”

那部曲猛然间挥刀大肆砍杀,瞬间有七八名部曲中刀,惨叫着摔倒。这名部曲还没死掉,另有几人也被奎木狼控制,发出阴沉沉的冷笑,大肆砍杀身边的同伴。

这下子庭院中彻底大乱,几名部曲保护着令狐瞻和李淳风,李澶和鱼藻也将玄奘护在中间,不准任何人靠近。而其他人更是谁都不敢让人近身,每个人都持刀引弓,戒备地关注着别人。

便是如此,也阻挡不了奎木狼的身外化身,庭院太小,众人相距太近,往往一人受控,就会引发大面积厮杀。一时间戍驿变成了血腥的杀戮场,无数部曲和戍卒挥刀疯狂地砍杀。更有甚者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弯弓四射,只要有人影晃动,便一箭射去。惨叫声,呻吟声,哭喊声,刀矛碰撞砍杀声不绝于耳,尸骸枕藉。

“走,进大堂。”令狐瞻挣扎着站起身。

几名贴身部曲搀扶着令狐瞻,和李淳风以及那些咒禁工、咒禁生贴着墙角走到戍驿的大堂里。李淳风伸手在门上画了一副道符,众人正要关上门,鱼藻一脚踹开一名部曲,带着李澶、玄奘和索易闯了进去。

部曲们看了一眼令狐瞻,令狐瞻点点头:“放他们进来!”

这时林四马也冲过庭院,挥刀砍翻几名拦路之人,大喊:“救救我!”

令狐瞻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却抓过一把长弓,张弓搭箭对准了林四马。

“这人不能死。”玄奘沉声道。

鱼藻和李澶双双用横刀止住令狐瞻,令狐瞻只好无奈地放下弓箭。林四马呼地冲了进来,一名咒禁生急忙关闭房门。林四马浑身鲜血,一跤跌倒在地,喘息着道:“多谢,多谢法师……”

随即朝着令狐瞻怒目而视,令狐瞻傲然撇开脸不理他。

林四马也来不及跟他计较,大堂内的众人也是紧张万分,刀弓在手对准房门,一个个惊惧交加,浑身大汗。

就听见庭院中惨叫声和厮杀声响个不停,不时有人体摔倒的声音,偶尔有人撞上大堂的墙壁,“咚”的一声响,随即便有一蓬鲜血溅上窗棂。

“李博士,怎么办?”令狐瞻问道。

李淳风苦笑:“且稍等等,这妖孽的神通超出我预估,这法术很难破。”

“再等等人都死绝了!”鱼藻怒道。

玄奘忽然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大堂门口,隔着大门喊道:“吕晟兄,你要的可是天衣吗?贫僧就在这里,可否放过无辜之人?”

庭院外的厮杀之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和脚步声,显然庭院中的戍卒和部曲们都四散奔逃,然后一片寂静。

好半晌,大堂里的众人仍是一动都不敢动。

“法师,”鱼藻声音有些哽咽,“他真的是吕晟吗?”

玄奘眼眶也有些发红,努力抑制着情绪:“十二娘,是与不是,你和我想念的那个人再也找不回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鱼藻大哭,“吕郎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他到底是生是死?”

“生和死,我们凡俗之人哪能轻易分辨?”玄奘泪水也慢慢流淌,温和地望着她,“外道计有神我,死此生彼,经游六道。就是吕晟如今的样子,他是起于我见,坠堕边邪,轮回生死……十二娘,不论生死,曾经的吕晟都早就不存在了,至于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玄奘在人群中缓缓四顾,看见了林四马、令狐瞻和索易:“你们三位既然恰好在,这场谜底该揭晓了吧?”

令狐瞻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傲然道:“我不知道什么谜底。我来杀奎木狼,是因为它掳走了我的妻子,那吕晟是什么东西,与我何干?”

玄奘淡淡道:“吕晟不但与你有干,而且干系很大,你的新婚妻子翟纹,最初便是许给了吕晟!”

“你——”令狐瞻忽然脸色苍白,他霍然转头,怒视着索易,“老匹夫,我必定要杀你!”

索易面无表情:“来之前,家主已经命令我死在青墩戍,谁杀都无所谓。”

“不用迁怒索老丈,”玄奘道,“其实他便不说,贫僧也早怀疑吕晟未死。”

众人都盯着他,玄奘想了想:“这要从贫僧第一日进入敦煌说起,那日贫僧去了成化坊吕宅,见到院子里的巫、道、机关三重法阵,当年也是索易老丈参与布置的,翟法让和翟昌说是为了对付吕父死后的鬼煞作祟。今日咒禁科的李博士也在,试问对付鬼煞可用得着机关术吗?”

李淳风摇摇头:“符咒足矣。”

“是的,那庭院中为何要用那么复杂的机关术来配合巫蛊和道法呢?”玄奘冷冷道,“无他,是为了猎杀大型凶兽!”

令狐瞻张口结舌,却无话可说。

索易苦笑:“确实如法师所言。”

玄奘凝望着他:“可是那座法阵最终却没有发动,贫僧去的时候已经废朽得不成样子。若是我没猜错,你这些年之所以受到家族厌弃,应该是你向奎木狼或者吕晟透露了消息吧?”

索易愕然半晌,长长一揖:“法师知我心意,死而无憾!”

“见过那法阵之后,接下来贫僧就有一个疑问,猎杀大型凶兽的法阵为何要布设在吕晟家的院子里?这个问题当时不得其解,于是贫僧就在想,有什么样的凶兽必须以法阵来猎杀?敦煌乃是沙碛地带,并无大型凶兽。何况既以法阵来猎杀,这凶兽自然要具备一些妖异之术,整个敦煌乃至西沙州,只有奎木狼才符合!”玄奘眼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一步步推导,“于是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会在吕晟家中猎杀奎木狼?布设法阵之人为什么笃定奎木狼一定会到吕家旧宅?当时贫僧初来乍到,很多情势都不太明朗,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奎木狼和吕晟之间必定有密切的关联。”

“原来师父那时候便猜测到了!”李澶赞道,“那您为何不说?”

“贫僧想活得久一些。”玄奘道。

“你莫打岔。”鱼藻踢了他一脚,李澶急忙闭嘴。

“可是之后的事情就让贫僧有了怀疑。首先是在莫高窟时,奎木狼追杀我和李琛,当时其实是有机会杀死我们的,可是奎木狼却并没有动手。”玄奘道。

李澶回想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确实如此,在栈道上时,以奎木狼的速度和跳跃能力,杀死咱们其实不难。”

鱼藻也默默回想着。

“当时贫僧还以为奎木狼怕损伤了天衣,可是之后从十二娘那里得到了吕晟《三叙书》的书稿。”玄奘从怀中取出一卷丝帛袋子,打开,里面是三卷书稿,“这便是《三叙书》书稿,《叙禄命》《叙宅经》《叙葬书》,都是当年吕晟在长安时所写,贫僧曾经仔细读过,但是这两版书稿有十几处不同,譬如《叙宅经》甚至增加了几段文字。”

这三篇文章是吕晟武德六年在长安所写,玄奘与他相交后仔细拜读过,与如今敦煌这版大有不同。

“敦煌版的文章经过润色与修订,文气脉络一脉相承,当是原作者所为,所以贫僧从那时起便怀疑吕晟还活着。而奎木狼拿来雕印,也说明奎木狼与吕晟之间的关系。那么奎木狼与吕晟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玄奘看着鱼藻,“直到贫僧从鱼藻口中知道吕晟向翟氏提亲,接着到敦煌县衙查看奎木狼劫掠翟纹的旧案卷宗,发现奎木狼当时的目标就是劫持翟纹,而它只杀了寥寥几人,更多的人却是死于利刃之下。这一瞬间,真相便明朗了。”

令狐瞻冷笑:“这又有什么明朗?我的迎亲队伍当时惨遭杀戮,很多人受伤太重,无法救治,我不忍他们受尽痛苦,只好帮他们了断。”

“不,”玄奘神情悲伤地摇头,“你之所以要杀人,是为了灭口。”

“莫要胡说八道!”令狐瞻脸色狰狞,握紧手中刀。

鱼藻迅疾张弓搭箭对准了他。

玄奘毫不在意,冷冷地盯着他:“因为当日劫走翟纹的,是吕晟!或者说就像今日一般,是以吕晟之形!你们宣称吕晟叛国被杀,可他却好端端地出现在敦煌长街之上,你们无法掩盖谎言,只好动手杀人!”

令狐瞻浑身颤抖,手中横刀落在了地上。他眼前忽然闪耀出武德九年的血色长夜,披头散发的吕晟抱着翟纹登天而去,自己提着剑在人群中逡巡,脸色一定很是狰狞可怖吧?

“你说,这东西是人是狼?”

“你来说,看见的是人是狼?”

剑光一闪,再一闪,他提着剑走过人群,无数人纷纷栽倒,他身上沾满了血,脸上沾满了血,可是胸中那股暴戾之气仍然堆垒积郁如同压抑的火山。

他扔掉长剑,仰天嘶吼,仿佛自己也化作了一头狼。

“从那时起,贫僧心中便已经明了,奎木狼与吕晟应该是一人。从索老丈口中得知翟家答应过这场婚事,只不过是验证了贫僧的猜测罢了。”玄奘喃喃道,“贫僧不知道一个人如何会变成一头狼,也不知道吕晟如今与奎木狼到底是怎样的共存方式,甚至不知道从凡俗意义上而言吕晟到底算死了还是活着,可贫僧知道,我那挚交好友如今已是非人。当初在莫高窟它之所以未杀我,是因为它认出了我,它仍然能记得当年的友谊,它在顾念当年之情。”

玄奘热泪滂沱。 YQ4FJqzmVJNGlZ8IvtOJ2/EjBuuy06SzxKzAFOv6LTlKSVXkFHBIkfBFheQDzP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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