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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武德九年的烽火、狼烟与隐秘

从敦煌城向正北而行,便是通往伊吾国、高昌国的矟竿道,全程七百里,一路上却只有土窑子戍、青墩戍、咸泉戍三座驿戍,咸泉戍也是大唐的边境,再往北便是伊吾国地界。

武德九年,突厥正是攻破了咸泉戍,时任西沙州刺史杜予才仓促派遣紫金镇将黄续章和吕晟为前锋,试图把突厥人阻击在青墩戍以北。因为青墩戍扼守着青墩峡的南口,一旦突厥人突破青墩峡,再往南便是一路平坦的戈壁沙漠,无险可守,只需一百里,便能进入敦煌的腹地。

玄奘和李澶、鱼藻三人出敦煌三十里,便进入矟竿道的大沙碛中。王君可深知矟竿道的艰难,给三人配了四名部曲,牵了六匹驮马,满载着干粮、饮水、毡毯之物。

这片沙碛是绵延七百里的死亡地带,死去的河流干枯蜿蜒的尸体风干在沙漠上,甚至能分辨出那尸体上浅重不一的细流痕迹,只是已全无生命,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无水草。

敦煌人称之为鬼魅碛——全称大患鬼魅碛!

“玄奘已入鬼魅碛!”

就在玄奘等人进入鬼魅碛一个时辰之后,一名骑士快马驰入敦煌城北十五里的令狐乡。

八大士族在敦煌城中都有宅邸,不过族人大都分散在各县和乡里,像令狐乡便是令狐姓占多数。因为处于边疆之地,各乡里大多建有坞堡,夯土版筑的堡墙又高又厚,俨然小型的城池。百姓们日常便居住于坞堡之中,耕种坞堡外千百顷的良田。

此时在令狐乡坞堡的门外,有一支商队整装待发,七十名仆役都是二十以上,三旬以下的精壮汉子,正在往高车和驮马、骆驼上装运货物、粮食和饮水等物资。商队的主事收到骑士带来的消息,立刻进入坞堡,来到坞堡北面敦煌令狐氏的祖宅。祖宅旁边是宗祠,供奉着令狐氏历代祖先的灵位。

祖宅的正堂上坐着八位老者,却是泮宫密会中七大士族的家主,翟昌、张敝、索雍、氾人杰、阴世雄、宋承焘,而坐在主位的令狐德茂上首,却是令狐德茂的长兄,令狐德蒙。

令狐氏这一代兄弟四人,老二令狐德英在外州任官,老四令狐德棻在朝廷任官,留在族中的便是长兄令狐德蒙和老三令狐德茂。令狐德茂如今虽然做着家主,却是摆在场面上的人物,令狐氏真正的灵魂,便是这位令狐德蒙。其人历来隐居不出,却遥遥掌控着整个令狐门阀。其他家主也都清楚令狐氏的权力构成,对令狐德蒙极为恭敬。

令狐德蒙这些年从不见外人,谁也不知道他隐居何处,这次也是为了主持这桩大事,这才回到令狐乡的祖宅。

令狐德蒙正含笑说着:“敝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愿意把窕娘嫁给王家,这都是小事,张家的私事,其他人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区区王君可,得罪便得罪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谢德蒙公体谅。”张敝抱拳致谢。

“如今我敦煌士族最大的敌人,不是什么王君可之流,而是盘踞玉门关的奎木狼。”令狐德蒙道,“王君可只是一个火中取栗的跳梁小丑,可奎木狼却是真正能断我士族根基的人。这个对手,甚至比当年的吕晟还要可怕。”

众人没想到令狐德蒙居然提及这个名字,愕然片刻才敢回想当年这个令人痛入骨髓的名字,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若是德蒙公不提,老夫一辈子都不愿回想此人。”张敝苦笑。

阴氏家主阴世雄大声道:“这七百年来,敢于挑战士族的人哪一代没有?便是吕晟如此可怕之人,仍然身败名裂,奎木狼又算什么东西?我们齐心一致,还怕诛灭不了它?”

令狐德蒙赞道:“阴公说的是,大家只要齐心一致诛灭奎木狼,老夫就没什么二话,其他事都是小节,便是略微损几分各家利益的事,担待一下也就过去了。”

“兄长,”令狐德茂道,“玄奘要去青墩戍的事,昨日我已经通过商队往玉门关那边传了过去,料想那奎木狼听到消息,定然会去青墩戍找玄奘的麻烦。我和六位家主已经准备好了人手,每家十人,都是最精锐的部曲,装扮成商队潜入青墩戍埋伏,定然能让奎木狼有来无回。”

“只是有一样,”翟昌沉吟,“我们这批部曲携带的武器都是私兵器,横刀、弓箭之类,杀伤力更大的甲胄、弩箭、矛槊都是禁兵器,按律不得持有。可是没这些武器,要对付奎木狼恐怕不容易。”

令狐德蒙摇摇头:“翟公,律令便是律令,我敦煌士族家大业大,行事尤其要小心谨慎。奎木狼可以慢慢剿杀,朝廷须得时时刻刻尊重。”

“是我孟浪了。”翟昌抱拳。

“你心切,我们都心切啊!”令狐德蒙叹息着,“我已经年过七旬,身子自己都闻得出腐朽衰败的味道了,可是奎木狼不灭,我一日不敢言死。”

令狐德茂红着眼睛,低声道:“兄长,是我无用,让您操劳了。”

张敝道:“可是德蒙公,翟兄担心的也有道理。哪怕奎木狼当真去青墩戍找玄奘麻烦,咱们七十个人也拿不下它啊!毕竟前些日子在莫高窟,小郎君的三百镇兵都留不住它。”

阴世雄笑道:“那奎木狼乃是妖神降世,凡人手段自然拿不下它。真要靠人力,莫说咱们的七十人,便是四百人恐怕也难以匹敌。”

“哦?”张敝诧异,“那为何还要各家凑起这些部曲?”

令狐德蒙笑道:“只是为了表示各家共进退的决心罢了。真正诛杀奎木狼的,另有其人!这次托了世雄公的福,咱们从长安请来了高人,德茂,去请李博士吧!”

其他人显然都不知道此事,一起看向阴世雄。阴世雄矜持地捋着胡须,神秘地笑着。

令狐德茂去不多久,便带着十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悄然来到大堂。当先一人却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儒雅男子,其他九人显然都是随从,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沉默得如同雕塑。

“李博士……”翟昌诧异道,“这位是哪个行会的博士?”

阴世雄犹豫片刻:“这位并不是行会的博士,他的身份另有隐秘,不便说明。翟兄只需知道李博士神通广大,能诛杀了那奎木狼便可。”

李博士笑了笑:“既然来了,我的身份便无须隐瞒,在场的诸位家主不要外传即可。”

各家主的脸色一时都凝重起来,阴世雄仍然有些迟疑。

李博士笑道:“在下姓李,名淳风,乃是长安太医署咒禁科的咒禁博士。这些都是我咒禁科的同僚,一名咒禁师,四名咒禁工,四名咒禁生。”

翟昌等人倒吸一口冷气:“太医署咒禁科?阴兄,难道你动用了皇妃的关系?”

“正是。”阴世雄点点头,“奎木狼乃是天上的神灵下凡而成妖孽,如今我大唐能够降妖的高人,首屈一指的便是袁天罡大师。可是大师年事已高,平时又周游天下,很难请来。而太医署的咒禁科,却是袁天罡大师一手创建,这位李淳风博士更是其得意门徒。”

众人一时皱眉,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这咒禁科从隋朝就开始设置,隶属太医署,专为皇家服务,通过咒禁术拔除邪魅鬼祟以治疾病。设置有咒禁博士一人,咒禁师二人,咒禁工八人,咒禁生十人。

设置咒禁科其实是出自名医孙思邈的倡议。孙思邈认为,汤药、针灸、禁咒、符印和导引是医疗五法。孙思邈专门编写《禁经二十二篇》作为教本,教授学生咒禁术,来拔除邪魅鬼祟。这二十二篇博采众长,有道禁,用的是道术法门,有咒禁,用的是佛家法门。

武德年间皇帝重建咒禁科,袁天罡短暂执掌几年,传授完《禁经二十二篇》,教授出几名门徒后便飘然离去。这位李淳风博士原本在终南山楼观台做道士,乃是袁天罡的亲传弟子。今年六月,李世民特意从终南山把李淳风请了来,执掌咒禁科。咒禁博士品爵为将仕郎,只是从九品下的最末流小官,李淳风却毫不介意。

咒禁科只为皇家服务,并不为外人所知,只不过在座的都是士族家主,自然知晓这个机构。能以一科镇压皇宫邪祟,这李淳风官职虽小,却是大能之辈,剿灭奎木狼倒是不用怀疑。可是……咒禁科涉及皇室,难道敦煌士族与奎木狼的恩怨,竟然为皇家所知?

一念及此,众家主不寒而栗。

阴世雄看出了诸位家主的不安,低声解释:“两个月前我写信给了弘智,入宫说动了皇妃。皇妃私下传了懿旨,请李博士来了敦煌。”

众家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李淳风笑道:“在下是奉了皇妃懿旨,来敦煌为阴老夫人拔除邪祟的。这奎木狼么,只是正事之余夹带的一些私活罢了。我带的这些咒禁工和咒禁生乃是今年科举刚刚考入,修习未久,神灵下界乃是百年难遇之事,便带他们来见识见识这天上的神灵。”

令狐德蒙笑道:“这奎木狼确实难得一见,这些年肆虐敦煌,神通诡异,阴氏和索氏向来以术法闻名,却在它面前屡屡吃亏。李博士这次定然会大开眼界。”

正在这时,那名商队主事垂着手轻轻走进正堂:“启禀家主,刚得到消息,玄奘已经进入鬼魅碛。”

众人精神一振,立时鸦雀无声。

令狐德蒙拍拍手:“进来吧!”

令狐瞻和索易沉默无声地从堂后走了进来,鞠躬施礼。索易双手上铐着枷锁,神情颓丧。

“索易,”索雍厌恶地盯着他,“你背叛家族,本该以家规处死,不过念你还有些功劳,就随着李博士去猎杀奎木狼吧。这次就不必回来了,也不用归葬祖坟。若能立下功劳,你的子孙便仍在族谱上。”

索易没有说话,平静地举起了胳膊。令狐瞻掏出钥匙打开枷锁。

令狐德蒙温和地道:“瞻儿,你既然赋闲在家,这次便带队过去吧。诸般恩怨,仍由你来了结!”

“多谢伯父。”令狐瞻转头望着令狐德茂,“父亲,若我功败身死,也不需收我骸骨,不必归葬祖坟!”

鬼魅碛中,玄奘、李澶和鱼藻等人一路疾行,第一日还好,天黑之时赶到土窑子驿。李澶出示了刺史府的文书,当夜便投宿在驿站之中。

驿站之中也有一些来往于矟竿道的胡人商队,大都是从伊吾国方向而来,眼见得敦煌在望,商贾们都非常高兴,彻夜欢饮。

玄奘等人赶了八十里路,人困马乏,昏沉沉睡到天亮,第二日继续北上。再往北走便深入鬼魅碛了,这条路可怕之处便是中途没有水源补给,事实上有水源的地方也只有这三座戍驿,这也是朝廷建立烽戍的意义所在。沙漠之中,控制了水源地,便控制了方圆百里的咽喉。

在魅碛中极为难行,有时候看着是坚硬的沙碛路,马蹄一踩上去便踩裂上面薄薄的一层土壳,直接陷入沙里,马速一快,极有可能崴折马蹄。玄奘等人不敢像昨日那样疾行,只是驱驰着马匹缓慢而进。

这一夜便在沙碛中露天而宿。部曲们从沙碛中捡了些干枯的骆驼草和红柳枝,挖开沙碛支起铁锅煮了羊汤,把干硬的油胡饼子泡得稀软,便是一餐。玄奘不吃羊汤,只是取了热水泡透胡饼。然后众人围着篝火,用毡毯裹着,在沙碛地上席地而卧。

沙碛中的星光亮得扎眼,青黑的苍穹圈笼了大地,无风的时节,死一般寂寞,只有亘古凝视的星辰映照己身,漠然轻叹生命的卑微与短促。

这一夜,鱼藻在睡梦中喃喃细语,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这一夜,李澶斜卧在鱼藻身边,看着篝火余光映照美人容颜,幻想着宇宙洪荒,亘古如此,终于带着微笑睡去。

第二日睡醒,夜半的风沙已经将众人掩盖了一半。几人从沙尘里爬出来,抖掉身上的沙粒,牵着马继续前行。

第三日再行五十里,终于在黄昏时分赶到了青墩戍。

青墩戍扼守着青墩峡的南口,是鲁克塔格山和马鬃山交会处形成的峡谷,到了此处,山势渐缓,凭高远望,周围十余里尽在眼中。

马鬃山有一条溪水从坡岭上流淌而下,消失在远处的沙碛中。青墩戍便建在溪水边上,是一座用夯土和红柳、芦苇叠压的四方坞堡,背靠险山,门朝峡口。城墙高有两丈,极为厚实,四角有角楼,城门前有两座突出的马面,并修筑着瓮城,行人想进入坞堡,必须从马面之下进入瓮城,然后才得以入城。在戍驿后面的高处,还修着一座烽燧,监控周围十余里的范围,一旦有警,昼则点烟,夜则生火,整个是一座立体的防御堡垒。

玄奘等人来到青墩戍前,旁边的泉水边停了两支胡人商队。用高车围拢在一起,露天而宿,仆役们正从驮马和骆驼上卸下货物,搭建帐篷,埋锅造饭,一片忙碌。

戍驿的城墙上有戍卒往来巡逻,这些商旅都是查验了过所的,戍驿虽然不让他们入内,却会提供必要的物资和保护。这才是商队真正看重的。沙漠地带时常有贼匪出没,依托戍驿,便不用再提心吊胆。

李澶向那名姓孙的驿长出示了刺史府的文书。孙驿长吃了一惊,这是王君可亲自下达的文书,驿长急忙请他们到驿站内沐浴歇息,又命驿卒牵了他们的马匹刷洗照料,自己去请戍主林四马。

戍驿占地颇广,分布着戍卒们的营房、马厩、仓储房、武库等一应设施。朝廷的烽戍分为三等,五十人为上戍﹐三十人为中戍﹐三十人以下为下戍。青墩戍扼守国境,乃是上戍,有戍卒五十人。戍主林四马乃是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虽然偏处国境,但在西沙州也是官职显赫,须知州衙排名第四的录事参军也不过是正八品下。

林四马年有四旬,相貌粗犷,身材魁梧雄壮。昏暗的室内墙上挂着一幅弥勒像,佛像前供着香炉,林四马正捻着三炷香,恭敬地跪在蒲团上诵经。

“戍主,”孙驿长在门外喊道,“州里有文书到了。”

林四马并不理睬,念完经,恭恭敬敬地将香插入香炉,又拜了三拜,方才打开房门。

林四马看了看孙驿长手中的文书,却没接过来:“我如今识的字虽快到一百了,你仍然念给我听吧。”

“好,”孙驿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刺史公亲自下的文书,盖着刺史大印。文书里说道:‘念戍驿将士久居边关苦寒之地,家乡路远,亲人遥思。今日有玄奘法师,精通佛法,特请玄奘法师到戍驿之中宣讲佛法,为边关将士及其父母妻儿祈福。并,法师有一应所请,皆不得推脱。’”

林四马脸色僵硬,呆滞了很久才颤抖着接过文书,喃喃道:“这些大人物,读书多了真是肠有九曲,明明来杀人,却说讲什么佛法。”

“什么?”孙驿长愣了,“杀人?杀谁?”

林四马意兴阑珊:“靠佛法能杀的,自然是那些苟且于夹缝之中,连蝼蚁也算不上的人。”

孙驿长陪着林四马来到驿舍的院内。

院内有一棵古老的胡杨,也许是怕树冠太高遮蔽视野,顶上的树干给锯断了,树冠四下生长,庞大无比,遮蔽了半个院子。树下有一口水井,一名僧人刚打上来一桶水,正撩着水洗脸,僧袍半湿,光头上沾满了水珠。那僧人身材高大,筋骨结实,显然不是那种只懂得敲钟念经的人。

孙驿长向玄奘引见了林四马,玄奘笑道:“林戍主,您这里的井水味道甘甜,完全没有其他地方的苦卤之味,真是难得。”

林四马笑道:“这口井并非沙碛中的地下水,而是旁边山上甘泉渗入地下,打出来的甘泉水。末将在此处四年,最喜的便是这口水井。”

玄奘坐在井台的台阶上,拿起瓢舀水喝着:“边疆苦寒,据说青墩戍到了九月便会下雪,峡谷难行,商旅断绝。”

“有时候八月也会下雪,”林四马道,“角弓冷硬难开,铁甲如同寒冰,这井水上的冰冻得凿不开。”

玄奘含笑望着他:“按照朝廷的番役,每年一番,戍主驻守了三年,为何不迁调到别处?”

林四马苦笑:“青墩戍这地方谁愿意来?但凡能到州城,末将早就走了——”

“这可不见得!”忽然有一人朗声道。

玄奘回头,却见李澶梳洗完毕,陪着鱼藻走了过来。

“师父恐怕还不知道,这青墩戍可是油水丰厚之地,三年戍主做下来,林戍主怕不得有上万贯的钱帛吧?”李澶打量着林四马,哂笑道。

林四马脸色沉了下来:“你是何人?居然敢这样污蔑我!”

“我是何人文书上写得清楚,”李澶冷笑,“至于是不是污蔑你,要不要我细细说说?”

林四马没有说话,阴沉地盯着李澶,一只手慢慢握上刀柄。

鱼藻瞥一眼,却并不放在眼里,皱眉问李澶:“你莫不是瞎说吧?这破地方怎么能赚上万贯?”

“上万贯还是往少了说,”李澶盯着林四马,“师父,十二娘,你们有所不知。从敦煌、瓜州到西域的这条商路,胡人称之为丝绸之路,可事实上,丝绸是不得贩运出关的。唐律有规定:‘锦、绫、罗、绵、绢、丝、布、牦牛尾、真珠、金、银、铁,不得度西边、北边诸关及至缘边诸州兴易。’”

玄奘愣了:“丝绸不得贩运出关?这是为何?”

李澶深知自己这个师父虽然见微知著,却对钱货之事一窍不通,答道:“金银铁就不说了,大唐境内金银短缺,不许外流。铁器乃是军资,贩运出关便是资敌。至于绫罗丝绢……师父,这是钱啊!百姓纳租你得缴纳丝帛,买马你得用大练,雇工的工钱你得用绢帛,这是等同于钱的。”

“哦,明白了,这其实是怕钱帛大量外流。”玄奘恍然,“据说一匹熟锦在撒马尔罕能翻十倍之利。可是丝路之上常见那些胡商赶着一车一车的丝帛贩运至高昌、焉耆、撒马尔罕,甚至突厥和吐谷浑,这又是为何?”

“因为他们是国使,代表各国与大唐进行的绢马互市。”李澶笑道,“若是私人行商,便只能贩运瓷器、漆器、茶叶之类。所以,问题便在于此。”李澶盯着林四马,“所有胡商都知道丝绢之暴利,谁不想藏几车丝绢偷渡出关?而青墩戍扼守国境,凡是走矟竿道的胡商,都要在青墩戍勘验过所,查验货物。这位林戍主守着一条黄金之路,一年赚个几千贯岂不是轻松无比?”

“你胡说八道!”林四马惊惧交加,抽出横刀怒吼,“我身为大唐边将,怎能做这等事情!若是没有证据,我这便拿你送官!”

李澶翻着眼睛:“我说你私纵禁物了吗?”

“你刚才说的——”林四马咬着牙。

“我刚才没说完。”李澶冷笑,“唐律规定,有敢藏匿物货偷越关隘者,被人纠获,三分其物,二分赏捉人,一分入官。你一年里查纠走私的胡商,分到的赏赐难道没有几千贯?”

林四马张口结舌,心中紧绷的弦突然一松,慢慢松开了手中的刀,但突然间他又警醒了,只见玄奘和鱼藻玩味地盯着他。

竟然是自己刚才过激的举动暴露了心中的忧惧!

“所以,”鱼藻慢慢地道,“三年青墩戍戍主,不是被贬苦寒之地,而是当年杀死吕晟的奖赏!”

“你血口喷人!”林四马嘶声吼叫,魁梧的身形竟然忍不住地颤抖。

“十二娘何时血口喷人?”李澶微笑着,“当年你斩杀吕晟,朝廷叙功,把你从一介火长升到从八品下,担任青墩戍戍副,难道不是奖赏吗?”

林四马愣怔地看着他们,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跟这两人斗嘴,心境忽上忽下,在沙场上杀出来的如铁心肠竟然彻底被击溃。

“法师,您来青墩戍竟然是为了消遣我吗?”林四马冲着玄奘抱怨,“刺史府文书上说,您可是来宣讲佛法的。”

“贫僧自然是来宣讲佛法的,所以才要看看谁才是需要贫僧祈福之人。”玄奘笑道,“林戍主,不如陪贫僧走走看看?”

林四马无奈,陪着玄奘在戍驿里走了一圈,然后两人登上城墙,在宽阔的夯土城墙上走着。

鱼藻低声问李澶:“你这家伙,今日倒让人刮目相看。这林四马的贪腐你是如何得知的?”

“刺史公告诉我的。”李澶坦然道。

鱼藻瞪大了眼睛,满腹狐疑,李澶却只是笑眯眯的,不解释。鱼藻“哼”了一声,跟随在玄奘二人身后上了城墙。

大漠落日,如同一团滚烫的火焰,燃烧着整片大漠。远远地,南面又来了一旅商队,逶迤如线,高车、旅人、驮马与骆驼如同剪影,在黄沙中踽踽而行,蒸腾的空气在地表抖动,那一队剪影忽而被扯长,忽而又缩短。

往北看,两座山峰层峦叠嶂,已经染作了青黛色。

玄奘眼睛看着大漠,双手按着城墙,仿佛能触摸到当年吕晟留在这里的一缕气息,似乎他魂魄未远,仍旧在大漠中徘徊。一个家国难容、天地不收的叛逆罪臣,除了这里,他还能去往何方?

玄奘的双眼有些湿润:“林戍主,不如给贫僧讲一讲你诛杀吕晟的旧事?”

林四马面无表情:“那是武德九年六月,当时我在这青墩戍做火长。初九日凌晨时分,忽然戍驿内喧哗声响,这时我才知道,峡谷北的烽燧竟然燃起了四炬烽火!”林四马眺望着青墩峡方向,身子忽然有些颤抖,“法师可能不了解,根据兵部烽式章程,凡贼寇入境,骑兵五十人以上,不满五百人,放烽一炬;五百人以上,不满三千人,放烽两炬;三千骑以上,放三炬;若是万人以上,或者是千人以上,但不知具体数目,放四炬。四炬烽火一起,便是整个河西甚至京师都要扰动的大战。戍主一边命令我们青墩戍这边也点燃烽火,一边亲自带人往青墩峡中打探军情。大家想着,最北面的咸泉戍怕是已经失陷,可青墩戍和咸泉戍间隔有一百三十五里,中间还有四座烽燧,这些烽燧里的兄弟能接应几个便是几个吧。果然,等我们赶到了第二座烽燧,便接应到了咸泉戍那边溃散回来的袍泽,说是突厥人顺着矟竿道大举南侵,更北面烽戍的兄弟已经尽皆死难。我们把人救了回来,又遣人向敦煌城送出消息后,便守在这青墩戍中,等待死亡。”

“既然贼寇大举入侵,为何不逃?”玄奘问,“毕竟数千贼寇,你们只有五十人,留在这里并无意义。”

“戍卒要做的事,就是点燃烽火。”林四马道,“不管贼兵多少,来一百也好,一万也罢,我们必须死守烽燧,战死为止。若是贼兵撤退,我们便放一炬烽火,以报平安。这就是烽燧戍卒的命运。所以豪门大户子弟服兵募,一听要上烽做烽卒,便会雇贫家上烽。上烽十五日,十文钱。”林四马苦涩,“我十四岁那年代人上烽,四个月,赚了八十文,给重病的兄长抓了两副药。兄长最终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我们也都知道,可是我愿意把上烽赚的钱给他买药。我是想告诉他,我长大了,能挣钱了,父母、嫂子和侄儿,交给我吧!兄长应该是懂了,他最后死得很安详。”

林四马喃喃地说着这些贫家百姓的悲欢离合,手里抚摸着城墙,仿佛抚摸着自己的一生。

玄奘双掌虚扣合十,沉默了很久:“之后呢?”

“那一次我们运气不错,熬了一日一夜,紫金镇将黄续章率领的前锋到了。”林四马望着玄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吕晟,他是前锋的监军,当年我这个小小火长需要仰望才敢瞧上一眼的大人物。那时我从未想过,仅仅一日之后,他会死于我的手中。”

“铮”的一声鸣响,刀光耀眼,鱼藻猛然抽刀狠狠地劈在城墙上,灰土四溅。林四马霍然握刀,却见鱼藻并不转身,只是呆呆地看着城下,双肩抽动。

玄奘叹了口气。

林四马慢慢放松,还刀入鞘:“紫金镇布防之后,召开军议,当时最大的难题便是不知突厥人的位置,也不知数目和目标。黄镇将只好采取最笨的法子,扼守青墩戍,等待与对手战一场摸摸虚实。当天夜里,我便在这城墙上值守,站的大约就是这个位置——”林四马指了指玄奘前方几尺,“我猛然回头,发现烽燧上挂起了三只灯笼!”

林四马转身望着驿站后面高耸的烽燧,玄奘等人也望着那烽燧,顶上有旗杆,挂着一面红旗,上面绣着苍鹰图案,迎风招展。

“挂着灯笼?这是何意?”玄奘问。

“不知道。”林四马似乎沉浸于那一夜的诡异凶险气氛中,脸色惊惧,“那旗杆上从未挂过灯笼。那时已经入夜,戌亥之交,初九日,有月,有风,有沙尘吹起,大漠上晦暗不明。我当时便多留了心,在城墙的马面处守着。”

林四马来到城门北侧的马面上。

马面便是城墙往外凸出去的狭长墩台,可以配合城墙上的守军,三面夹击城下之敌。众人随着林四马来到马面上,林四马指着瓮城:“过了片刻,城门打开,我看见吕晟带着两名军卒从瓮城里走了出来,提着一盏灯笼,走进大漠之中。”

众人脸色严峻,似乎都受到了那夜气氛的感染,连鱼藻都没说什么,眺望着远处的大漠,静静地听林四马讲述。

当年还是火长的林四马,手下有九名戍卒,发现吕晟外出,他不敢声张,叫来火里的袍泽商议,但吕晟乃是监军,便是主将黄绪章都要受他节制,小小火长又敢说什么?

林四马便在城墙上守着,盯紧了沙碛方向。直到一个时辰后,沙碛深处才隐约有一盏灯笼飘浮而来。走得近了,林四马才看见,持着灯笼的人果然便是吕晟,只是他身后却跟着十几名胡商,个个都是狼狈不堪,货物早就丢了,只是随身牵着驴马之类。

林四马不敢开城,回报给黄绪章,黄绪章亲自出了驿站把吕晟等人迎了进来,随即进入大堂军议。这时林四马才知道,原来这支胡商本是顺着矟竿道前往敦煌的,突厥大军南侵,却把他们给堵在了青墩峡中。

商队被突厥人抢掠了货物,死了不少人之后,剩下三十多人逃入马鬃山,翻山越岭,好容易才来到峡口。他们派人来到青墩戍找到吕晟,吕晟才深夜进入大漠,将他们接了过来。

胡商们一来,情势便明朗了。原来是东突厥的欲谷设与他兄长颉利可汗起了冲突,不知为何便突然占了伊吾国,率领三千铁骑顺着矟竿道南侵。如今屯兵在青墩峡中,按兵不发。

听林四马讲述的时候,鱼藻一直提着心,这时松了口气:“吕郎果然没有叛国!”

林四马冷笑:“小娘子,如果他未叛国,我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么?”

“继续讲!”鱼藻怒不可遏,“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林四马嘲讽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争辩,继续讲述。

那一夜,黄绪章和吕晟等人调整了部署,计划第二日凌晨时分进入峡谷对欲谷设的营地发动突袭,尽量延缓他南下的步伐。军议结束之后,众人疲惫不堪地睡去。林四马就在城头和衣而卧,枕戈待旦。

却不料到了寅时,戍驿里突然响起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林四马惊坐而起,这才发现那群胡人商贾竟然夺了兵器斩杀守卫,杀向城门。林四马带着同火的九人想要下去支援,却在马道处遭到阻击。

最终那群胡人斩开城门。

而挂在旗杆上的三盏灯笼同时熄灭!

灯笼一灭,沙碛深处突然传来号角之声,随即沉重的马蹄敲响了沙漠,无数的突厥骑兵从峡谷中冲出。突厥人和内应配合得恰到好处,这边刚夺了城门,那边的骑兵便汹涌而至。

等到黄绪章和吕晟集结军队,事态已无可挽回。

潮水般的突厥骑兵冲入戍驿,双方人马两千人在这狭窄的戍驿内展开血腥厮杀。大唐的镇兵和戍卒悍勇无比,区区五百余人,以血肉之躯抗衡着一千五百多名骑兵的杀戮,他们在庭院,在城墙,在大堂,在驿舍,在马厩,在粮仓,在任何一个区域殊死抵抗,每一处战场都无人投降,战至一兵一卒。

“黄镇将带着我们厮杀了整整一夜,他试图夺回城门,庭院中的尸体摞起来半人高,我提着横刀,和突厥人隔着尸体互相捅刺。第二日黎明时,突厥人夺取了城墙,我们彻底溃败。”林四马拔出刀,刀锋映照双眼,也映照出那一夜的惨烈与血腥,“突厥人占据城墙,居高临下以弓箭射杀,我亲眼看见黄镇将身上中了十几箭,背靠着一堆尸体,屹立不倒。我的戍副死守烽燧,点燃了烽火,突厥人试图攻上去熄灭烽火,他守在阶梯处,最终被砍断双腿,栽进了火台。”

玄奘是僧人,这些年一道禅心修得古井无波、法观自在,可是随着林四马的讲述,思绪沉入武德九年的那一场血腥之夜,仍然头皮发麻,心神震动。

“胡说八道!”鱼藻流着泪怒吼,“那做内应的胡商不可能是吕晟带进来的!目击的人在那一夜都死绝了,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林四马冷笑:“抱歉了小娘子,那一夜的目击者没有死绝。戍主见事不可为,便带着我们二三十个人缒城而下,那吕晟当时在城墙上指挥,便也跟着我们下去,我们杀了城外的突厥人,夺了马匹逃出沙碛。突厥人分兵来追,戍主断后,射杀他们十几人,慷慨而死,我们才逃进了鬼魅碛。当时活着回到州城的足有十七人,个个都是人证!你若要替他翻案,好得很,看看你的眼前,还有你的脚下,三年前倒着五百三十六具大唐英烈的尸体,你把他们一一翻过来!”

林四马怒视着鱼藻嘶声怒吼,他粗粝的脸庞上泪水奔流,沙哑着嗓音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便是王刺史的女儿,今日是来给吕晟找公道的!我是王刺史麾下小卒,你们碾死我便如碾死一只蚂蚁。可这份公道,你讨不了!因为覆压在吕晟墓碑上的尸体太多,太沉!”

鱼藻铮然拔出横刀,抵住了林四马的喉头,林四马却哈哈大笑:“老子出身贫困锅子匠之家,我父亲给我取名林四马,生平之愿便是家里有四匹马,可老子生来力大,横推四马倒。这名字倒也名副其实。可老子生平最骄傲之事,便是斩了吕晟这个畜生!那一日我们逃到鬼魅碛中,残兵败卒围住吕晟,向他讨要说法。当年老子便是这样把刀指向他的喉头,最终逼问出他勾结突厥、夺占青墩戍的叛国之举,然后老子一刀斩掉了他的头颅!想为吕晟报仇,那便来吧!”

“我杀了你——”鱼藻手臂颤抖,怒吼一声扬起横刀便劈了下去。

“使不得!”玄奘手疾眼快,从李澶腰肋下抽出横刀,挡了鱼藻一刀。

“当”的一声,火星四射,玄奘的刀脱手而飞,坠落城下。但鱼藻这一刀也劈到了空处,最终斩在城墙上,碎土飞溅。李澶这才反应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鱼藻的胳膊。

城内的戍卒也受了惊动,抬头望着,不少人已经悄然拔刀,满脸愤怒。连那队方才抵达的商旅也来到了戍驿外,一起抬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林四马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三人,眼中渐渐有了一股疯狂之意。

就在这沉默对峙中,遮着面巾、隐藏在商队中的令狐瞻轻轻摆手,商队主事来到瓮城外,抬头喊道:“高昌国张记商号,特来勘验通关过所。” OrkMNMSZ0iQhOSys8qPxoHnJWECiff5jZYCAgZkFhskRDDDEHO6gBqomK/h3N1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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