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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十八宿:奎木狼

此时已是深夜亥时,弯月当头,莫高窟下光暗交织,暝迷不定。圣教寺外却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叶片的撞击声,一台肩舆从黑暗中缓缓而来,行走在清冷的月光下。

那台肩舆四角撑杆,帐顶是圆形华盖,四周垂着黑色的帷幔,遮得严严实实,而四名轿夫赫然是身材魁伟、浑身披着明光铠的甲士!头上戴着兜鍪,面罩放了下来,只看见狰狞的兽面,看不见面目。他们上身扣着胸甲和背甲,下身着甲裙,腿部裹着胫甲,连脚上都套着铁靴,胸前两块圆形板状护胸磨得铮亮,在月光下耀眼生辉,仿佛是石窟里的力士金刚复活一般。

诡异的是,那肩舆四周却冒着浓稠的黑色烟雾,丝丝缕缕往外溢出,连带着四名甲士也半裹在其中,忽隐忽现,似乎踩着黑雾在行走。但铁靴踩地,传来“咔咔”声响,又明白无误的是踩踏着地面。

到了无量院门口,一队街卒策马巡行了过来,迎面遇着这诡异的肩舆。

县里有街使骑卒,夜禁后开始巡视街道,纠举不法。名义上从属于金吾卫,事实上在地方州县是由县尉管辖。今夜莫高窟竞买会人数众多,尤其是来了一些高官和世家大族,县尉为了治安,特意调了一队街卒骑使。

带队街吏举起手臂,喝道:“兀那行人,且停下来,出示文牒!”

四名甲士恍若未闻,默不作声地抬着肩舆缓步行走,步伐整齐划一,不紧不慢。街卒们顿时有些毛骨悚然,纷纷抽出横刀,呼喝道:“再不停下,当场缉捕!”

四名甲士抬着肩舆仍然踏步而行,仿佛四名行尸走肉,径直走到寺门外才停了下来。四人放下肩舆,木愣愣地站在肩舆四周,似乎在等候指令。

街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挥手,一名街卒挥舞着横刀,策马冲了过去。到了一名甲士侧边,那街卒大吼一声,人借马势,挥刀劈下。那名甲士猛然转身,一拳砸在了马头上。战马嘶鸣一声,竟然被打得当场侧翻,四蹄仆倒,把那街卒压在身下。

甲士木然走上前,一手抓起街卒,竟然把那街卒给提了起来,掷向寺门!

“轰隆隆”一声响,五寸厚的寺门摇晃几下,险些坍塌。街卒骨断筋折,跌翻在地。周围的街卒们一时呆滞,如见神魔。正恍惚之时,只见四名甲士从肩舆的轿竿上各抽出一把陌刀,大踏步走上前。

街吏登时清醒,大吼一声:“杀贼!”

剩下的五名街卒知道难以幸免,但胸中的血勇却不愿退缩,呐喊一声,策马挥刀冲了上来。四名甲士一字排开,二十斤的陌刀上下翻滚,仿佛神魔下界,人当杀人,马当杀马,片刻之间五名街卒人马俱碎,倒在血泊之中。

甲士们提起街卒的尸体,朝着寺门掷了过去,“轰隆隆”一声又一声响起,人体摔在坊门之上,破损的皮囊鲜血迸射。最终寺门不堪重击,倒塌下来。

残墙,烟尘,明月,鲜血,四名甲士在烟尘中沉默地站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时肩舆里响起低沉的咆哮声,四名甲士默默地返回抬了肩舆,穿过坍塌的寺门,踩过满地的尸体,走进了无量院。

竞买会在二进院中,众人还不知道外面的杀戮,倒也不怎么惊惶,见那四名甲士抬着肩舆走来,反而看热闹一般让开一条通道。四名甲士径直走到了庭院正中间,在正堂的台阶下停住,一动不动。

玄奘、李澶、翟昌、翟法让、令狐德茂、孙查烈等人纷纷起身,来到正堂前面,望着这台诡异的肩舆。

孙查烈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圣教寺!”

肩舆里传来平淡的声音:“我来竞买那件天衣!”

人群顿时哗然,米康利冲到了正堂边,盯着翻卷的黑雾:“你要竞买天衣,为什么不从肩舆里走出来,堂堂正正地竞买?”

“你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吗?”肩舆里传来声音,“不必了,白龙堆沙漠中截杀你父亲的人,便是我。”

“我杀了你!”米康利大吼着,拔出一把弯刀冲下台阶。

那四名甲士呆呆站着,并不阻拦。肩舆有些高,米康利踩在一张绳床上,凌空跳起,朝着肩舆扑了过去,一刀劈下。

浓稠的雾气仍然在肩舆四周翻滚,有风吹来,吹动肩舆四周帷幕上的玉环和铜饰,叮当作响。米康利的身影扑进肩舆之中,随即便被雾气吞没,无声无息,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众人诧异地看着,等了半晌也没听见有任何响动,仿佛米康利化作烟雾消失了一样。周围死亡般的寂静中,却传来啮齿的声音,似乎有动物窸窸窣窣地在咬什么坚硬的东西。

“血——”院子里有旁观的人眼尖,惊慌地喊叫起来。

众人这才发现,肩舆下竟然有一股一股的鲜血滴落下来。

肩舆上的帷幔忽然一收,众人瞪大两眼看着,只见黑雾慢慢变淡,露出肩舆上的情景——竟蹲坐着一头巨大的狼,正大口大口啃食着米康利的尸体!

无量院里顿时大乱,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后退,便是正堂上的众高官显贵们也吓得呆滞了,当即有人大叫:“是那妖狼!占据玉门关的妖狼!”

玄奘猛然想起州城驿中,王君可讲述的那自称奎木狼的妖狼,却不想今夜竟然亲眼见到了此物!玄奘看了一眼周围的众人,却愣了一下,跟其他人惊惧失措的模样不同,翟昌与令狐德茂互相对视了一眼,神情中带着一股冷笑,一丝欣慰,还有一种憎恨,绝无丝毫的恐惧。

“哈哈哈——”奎木狼发出轰隆隆的大笑,丢掉手中的尸体,口吐人言,“本尊竟让汝等这般惧怕吗?”

“你这妖物,来人!拿下它!”孙查烈大叫着。

然而在场的只是敦煌县衙里的白直差役,原本只是来维持秩序的,哪敢跟震慑敦煌的妖狼放对。不管孙查烈怎么呼喝,众人都畏缩不敢上前。

奎木狼从肩舆上轻飘飘一跃而下,四足着地,姿势悠闲地朝着正堂走来。玄奘仔细观察着,这奎木狼身形极为巨大,遍体银白色狼毫,头面部却光秃秃的,面骨上附着的皮毛被剥净,面骨外露,有如骷髅。眼眶里闪耀着幽幽鬼火。

那奎木狼边走边笑,前爪和后爪着地之时咔咔作响,与铺地的青石碰撞发出金石之音:“汝等凡夫俗子,本尊乃是天神下界,为何称我为妖物?今夜本尊来到此处,只是为了取那件天衣。好好把天衣献上,本尊自然便走。”

令狐德茂大笑道:“妖狼,可还认得老夫吗?”

奎木狼猛然一僵,“脸”上显出浓烈的仇恨:“令狐老贼,莫非要逼本尊大开杀戒吗?”

“大开杀戒?凭你也配!”令狐德茂取出一根筚篥,放在嘴边一吹,苍凉高亢之音远远响了出去。

猛然间密集杂沓的脚步声“轰隆隆”响起,圣教寺的禅房里突然奔出一队队铁甲兵卒,顺着备好的梯子纷纷跨上墙头和房顶,张弓搭箭。无量院外的围墙两侧,也各有一队兵卒开赴过来,成群结队地涌入庭院,隔开围观的众人,强弓硬弩,枪矛坚甲,将奎木狼四面围困。

西关镇镇将令狐瞻在四名老者的簇拥下大踏步走进庭院,吼道:“西关镇将令狐瞻,率领大军围猎妖狼,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前来竞买的民众不敢逗留,顺着兵卒们留出来的通道纷纷退出庭院。玄奘猛然发现随在令狐瞻身后的一名老者,竟然是占卜师索易!

索易也看见了玄奘,微微一笑,脸上不胜凄凉。

孙查烈低声:“德茂公,今夜调集军队,难道是早有安排吗?”

令狐德茂笑了笑:“没错。竞卖天衣只是为了吸引这妖狼上钩。今夜之后,骚扰敦煌三年的妖狼之祸,从此平息。”

那奎木狼面带“冷笑”,反身蹿上肩舆,大模大样地蹲踞在肩舆上,睥睨众人。而四名甲士也是一动不动,静默无声。

令狐德茂等待了片刻,诧异:“弘业兄,翟述的守捉兵呢?为何至今未到?”

翟昌也有些不解:“难道是什么事耽搁了吗?来人,去看看述儿的军兵到哪里了!”

翟家的一名部曲答应一声,飞奔而出。

“妖狼!”令狐瞻大叫,“最后给你一个机会,翟纹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

奎木狼大笑:“你那新妇早已沦为枯骨,灵魂被囚禁于十八层泥犁狱中,日夜受苦,待到受苦劫满,便让她再入轮回,做猪做狗!”

“我要把你挫骨扬灰!”令狐瞻目眦欲裂。

奎木狼不屑:“令狐瞻,你和我斗了三年,七次交手,哪一次你赢了?嘎嘎嘎,你那新妇的肉可真正好吃,白白嫩嫩,香美可口。可惜,这么多年来,本尊再没吃过如此香甜的人肉。看来你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不如你再娶一个,我再夺来吃了。”

玄奘有些吃惊,询问翟法让:“这其中似乎还有些恩怨?”

翟法让叹息一声:“冤孽!武德九年,我翟氏和令狐氏联姻,弘业的嫡女翟纹嫁给德茂公的嫡子,也就是这位西关镇将令狐瞻。可好好一桩姻缘,新娘却在当晚迎亲之时,被这妖狼掳走,至今生死不明。”

“竟有此事!”玄奘震惊不已。

“此事已经成为我翟氏和令狐氏共同的耻辱。”翟法让捻着佛珠悲悯不已,“这些年两家苦心孤诣猎杀妖狼,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这时,令狐瞻疯狂大吼道:“妖孽!今夜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射——”

墙上和房顶上的士卒弓弩齐发,几百支箭镞如同狂风暴雨击打过去。奎木狼冷笑一声,肩舆上那黏稠的黑雾忽然翻卷起来,帷幔放下,将它笼罩其中。无数的箭镞射进黑雾,肩舆上扎满了箭矢,帷幔被射得到处是窟窿。然而大部分箭矢却从另一边穿了出来,仿佛肩舆上空空如也。

另外一些箭镞则是射向四名甲士,边军步卒用的大部分都是角弓弩,力道强劲,射程达二百步。距离甲士不过五十步距离,便是明光铠也射得穿。只听“叮叮当当”的声响,甲士们的甲胄上瞬间插满了箭矢。

猛然间庭院里一片寂静,那四名甲士竟然毫无反应,甚至身上连血液也没有流出来。士卒们惊得目瞪口呆,纷纷垂下弓弩。

令狐瞻咬牙:“这是十五星将,并非杀不死,妖狼麾下只有十五人,杀一个少一个。再射!”

弓弩手们正要再射,黑雾里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四名甲士霍然而动,也不管身上的箭矢,举起陌刀朝着正堂冲杀过去。

令狐瞻冷笑:“陌刀队列阵!进击!”

兵卒们十人一火,队列森严,挥舞着陌刀从四面八方如墙推进。四名甲士分成四个方向迎了上去,双方甫一接触便惨烈无比。双方都是制式陌刀,重达二十斤,以腰部力量旋斩,势大力沉,撞击声震耳欲聋。

然而那些甲士的力量匪夷所思,不似人类,“当当”几声撞击,士卒便手臂发麻,陌刀拿捏不住,掉落在地。甲士一个旋斩,顿时将士卒劈为两半。不过令狐瞻这次孤注一掷,整个西关镇倾巢而出。三个旅的镇兵足有三百人,在旅帅的指挥下,兵卒们滚滚向前,不断倒毙刀下,却也不停地劈在甲士身上,把甲士们劈得铠甲破损,身体踉跄。一时间,厮杀声、惨叫声、呻吟声响彻庭院。

大唐军律森严,兵卒们浴血厮杀,将甲士们杀得步步后退,一步步压缩向肩舆。猛然间一名兵卒的陌刀一闪,长刀狠狠劈在一名甲士的护颈上,沉重的刀锋劈碎护颈,斩断头颅,那名甲士无头的尸身栽倒在地。

兵卒们见这怪物到底还是能杀死的,纷纷欢呼。按照这种形势,不管那甲士是不是人类,恐怕再有片刻就能将其统统斩杀于刀下。

令狐瞻冷冷地盯着战局,见奎木狼和甲士已经被阻隔开,一声令下:“阵法!”

索易等四名术士缓缓走出来,分三面围住了奎木狼。

奎木狼睥睨着四人,脸朝着索易:“又是你们这些术士!倒有三个生面孔,一年前围攻本尊的人,怕只剩下你了吧?”

索易面无表情,喝道:“承差:符官、土地、使者,听吾号令!我奉帝命,掌握雷霆生杀之权,判断鬼神侵害之事。令下疾如星火,法师迅若风雷。不许稽迟,明彰报应。如有妖魔鬼祟在坛、在途,檄接公文。假传神信,吾即送斩五行。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开坛——”

手指一抹桃木剑,剑尖砰然冒出一团火焰。剑尖朝下一指,只听轰然一声,地面上猛然冒出一条火焰,火焰如同游蛇,四下游走,互相穿插,瞬息间奎木狼四周的地面上燃烧起一座巨大的符箓!

整个地面竟然成了一座法坛!

“捂住口鼻。”玄奘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沾了些酒水捂住口鼻。

李澶没明白:“什么?”

玄奘低声:“这座法坛倒是寻常,但你看那火焰的颜色,燃料中必然添加了许多古怪的药物,惑人心智,摄人神魄。若贫僧没猜错,这四人各有所长,会把此法阵威力层层叠加。咱们就算离得远,怕也防不胜防,千万仔细了。”

李澶仔细看着,法阵的火焰色泽果然微微有些发绿。他急忙用袖子沾了酒水捂住口鼻。

奎木狼蹲踞在肩舆上,鄙视地看着燃烧的法阵:“雕虫小技耳!”

一名术士双手一搓,大喝:“雷来!”

猛然间就见庭院中霹雳大作,“轰隆隆”几声巨响,几道橘红色光芒闪耀,周围的兵卒们顿时东倒西歪,震恐不已。

奎木狼只是厌恶地用狼爪堵塞了耳朵,挥了挥爪:“回去!”

却见那术士的头顶猛然响起几声霹雳,轰隆隆的橘红色闷雷在他脑门上炸开。那术士两眼一翻,顿时栽倒。邻近他的术士受到池鱼之殃,还没出手便被波及,也翻身栽倒。

“师父,”李澶低声问,“这天雷怎么会把自己给殛死了?”

“那两人没死。”玄奘两眼盯着战场,“那术士搓手之时,抛出一些球状物。应该便是孙思邈‘丹经内伏硫黄法’中所说的伏火,用硫黄、硝石之类混合研成粉末,能够爆燃。若是用竹筒或石罐密封之后引燃,便爆响如雷,奎木狼只是把他扔出去的东西挡回来而已。”

李澶张口结舌。

此时,奎木狼淡淡地道:“给你们二人一次出手的机会。”

索易和另一名术士对视一眼,那名术士忽然仰天长啸,喷出一道黑色的烟雾。烟雾如同细细的龙卷,绕过燃烧的符阵,直扑奎木狼。

奎木狼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忽然一吸,法坛的火焰中,一缕火焰被他吸入口中。奎木狼再张口一喷,那缕火焰又如同一道箭矢,射在了黑色龙卷上。龙卷猛然间嗤嗤燃烧,化作无数粉尘,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火焰之箭去势不衰,直射在那术士的脸上。术士大叫一声,抱着脸倒地翻滚。

“师父,这又是怎么回事?”李澶兴致勃勃地问。

玄奘迟疑片刻:“这术士好像是巫蛊师——”

话音未落,那奎木狼开口赞道:“这蛊虫当真了得,若没有这火焰助了一臂之力,还得费一番手脚。兀那姓索的,该你了!”

索易脸色凝重,忽然一甩袍袖,大喝一声:“给我镇——”

一束光芒闪耀,夜空中突然显现出一道巨大的符箓。那符箓似乎以火焰构成,却没有温度,闪耀着冷幽之意。符箓笼罩在奎木狼的头顶上空,随风飘落之时,又散碎成无数朵莹莹蝶影,仿佛一只一只蝴蝶飞舞。

“嘶——”奎木狼的“脸色”第一次凝重起来,身子一闪,便脱离了蝴蝶笼罩的范围。

一名甲士似乎听到召唤,迅疾杀出兵卒的包围,冲进法坛中,挥舞陌刀劈打着空中的蝴蝶。一朵蝴蝶落在他的甲胄上,竟然嗤嗤作响,瞬间将那铠甲烧融出一个细小的孔洞。无数蝴蝶坠落在他身上,甲胄四处冒出腐蚀出来的烟雾。

“啊——”甲士惨烈嘶吼,丢掉陌刀,痛苦地在身上抓挠,却阻止不了冷火蝴蝶的烧灼,片刻之后,头盔也被烧穿,径直烧入脑中。那甲士立时倒毙。

战场上的众人也看呆了,连厮杀声都减弱了许多。

“师父——”李澶心痒难耐。

玄奘却摇摇头:“这冷焰极为厉害,到底如何而来贫僧也不晓得。只知道是一种颜料,用来写在符箓上。”

奎木狼沉默着走进法坛,失神地看着漫天而落的冷焰蝴蝶,忽然吹了口气,一团黑雾卷入蝴蝶丛中,蝴蝶们立刻沉重许多,快速坠地,连青石地面都给烧灼出坑坑洼洼的孔洞。

奎木狼身子一闪,瞬息间到了索易面前,冰冷的利爪扣住他的脖颈,森然道:“写符的颜料你是从何处得来?”

索易黯然长叹,却不敢动作:“乃是托人从长安咒禁科得了二钱,写这道符已经全用光了。”

奎木狼身子一震:“咒禁科?人间果然能制出这种东西。竟还能长途贩运?”它手臂一抖,将索易抛了出去,“本尊饶你不死,帮我弄来二钱!”

索易从地上爬起身,苦笑不已。

令狐德茂和翟昌在正堂上看着,眼见得四大术士惨败,仍然面无表情。这时那名部曲急匆匆跑上正堂,低声道:“家主,迎着来报信的人了,大郎君的守捉兵没有出动!”

“什么?”翟昌愣住了,“为何?述儿怎么说的?”

“大郎君关闭了营门,不肯见他。”部曲苦笑。

“好!好!”令狐德茂脸上肌肉扭曲,盯着翟昌狞笑,“约定两家出兵,你翟氏竟然按兵不动!很好!世人言翟述有大将之风,稳健沉凝,弘业兄真是教导有方!”

“令狐兄,你冤枉我了——”翟昌急赤白脸,正要解释,忽然异变发生。

“嗷——”黑雾中接连不断响起狼嚎之声。

猛然间圣教寺外响起纷乱的尖叫和哭喊声,就见无数的人群惊慌失措地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刚才离开的数百人,竟然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

“怎么回事?”令狐德茂大喊。

“德茂公,”赵行首满身鲜血跑在最前面,哭喊着,“狼!到处都是狼!寺里,河边,到处都是狼!”

话音未落,只见无数的灰狼纵跃如飞,追着人群扑咬过来。这些狼似乎训练有素,专咬人脖颈,一旦咬上便将其撕裂,颈血崩飞,随后狼群丝毫不停留,转向下一个目标。

几百人和几百条狼一涌进来,庭院里顿时混乱起来,兵卒们的阵列转瞬间被冲散。狼群借着普通百姓的掩护,冲进军阵中撕咬,士卒们措手不及,顷刻便死伤十几人。更有狼群跳上围墙和房顶展开猎杀。一时之间,整个庭院惨叫连连,尸横遍野。

“父亲!”令狐瞻扯着令狐德茂的胳膊,“我先护送你们离开!”

令狐德茂并不慌乱:“九郎,你调集一旅士卒,把翟寺主、孙长史他们护送出去。”

令狐瞻急忙命令麾下的校尉调集人马,这时庭院里响起一声冷笑,火焰法坛突然熄灭,阵法法线冒出一团团的烟雾。一条巨大的狼影从黑雾中蹿出,凌空飞扑向正堂。几名兵卒大吼一声,横刀拦截,那奎木狼身影几下闪烁,利爪挥舞之间,便有三名士卒捂着喉咙当场倒下。

“妖孽!”令狐瞻怒不可遏,带着几名校尉将奎木狼围在其中,双方激烈厮杀。

此时已经有几匹狼冲上了正堂,堂上乱成一团。李澶从地上捡起一把横刀护着玄奘且战且退,两人下了正堂,贴着墙角而行,便在这时,地上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玄奘的脚踝。

李澶大吃一惊,正要一刀斩去,却听地上那人呻吟道:“法师——”

玄奘仔细一看,竟然是寺里的寺卿丁守中。丁守中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爬不起来,旁边还倒着一具胡人少女的尸体。

“丁寺卿,你怎样?贫僧背你走!”玄奘蹲下身,将丁守中扶了起来。

丁守中吐出一口鲜血:“法师,我是不成啦!给——”

丁守中颤抖着举起胳膊,将一只玉盒放在玄奘面前。竟然是藏有天衣的玉盒。

“丁寺卿,贫僧定能救你出去的。”玄奘道,“这个东西你收好便是。”

“法师,伸出胳膊。”丁守中道。

玄奘不解,伸出了胳膊。丁守中将他左臂的袖子撸了上去,露出皮肤,然后打开玉盒。玉盒中果然是那件天衣残品。

丁守中忽然翻转玉盒,将玉盒扣在了玄奘的胳膊上。玄奘愕然,只觉胳膊上一阵冰凉,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战栗瞬间遍布整个左臂。丁守中拿开玉盒,玄奘赫然发现,玉盒中已经空空如也。

他惊愕地望着自己的胳膊,玉盒扣过的部位通红一片,片刻之后红肿便消退,肌肤恢复如常。

“法师且摸摸看。”丁守中勉强笑着。

玄奘伸出右手去摸自己的左臂,猛然间右手如同被烧红的细针给扎了一下,刺骨的疼痛。再一看,手指上居然被扎出了几粒细如针孔的小红点。

“这……这是怎么回事?”玄奘大吃一惊。

“穿上天衣,百劫不生,邪祟自辟。”丁守中喃喃道,“这半件天衣虽然无法让您不入沉沦,不堕地狱,却能让您不遇虎狼之灾,顺利逃出去。法师,您是佛门千里驹,千万要活着——”

丁守中嘴里淌出一缕鲜血,身子慢慢软了下去。

“丁寺卿——”玄奘眼眶通红,轻轻把他的尸身平放在地上,正要合十念经,右手却是一痛,这才醒悟。

“师父,都这会儿了您还念什么经啊!快走!啊——”偏生这时李澶拽着左臂把他扯了起来,李澶刚一触及玄奘的左臂,顿时刺手生疼,忙不迭地缩了回去,“这……”

玄奘茫然地看着四周,庭院里已经成为修罗场,人尸,狼尸竞相枕藉,血流满地。正堂上,奎木狼已经杀败了令狐瞻,令狐瞻披头散发,盔甲破裂,和几名兵卒保护着翟昌、令狐德茂仓皇而逃。

孙查烈、翟法让已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玄奘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大悲凉,霍然起身朝着高台跑了过去,李澶拽住他后背的衣服,惊道:“师父,你要干吗?”

玄奘猛地甩开他,眼眶已经变得通红,脸上竟然是金刚之怒,瞋目大吼:“百姓无辜惨死,难道我就只能对着他们的尸体念经吗?”

李澶呆了一呆,玄奘已经奔上高台,袖子一扯,高高举起左臂,大叫道:“奎木狼,莫要残害无辜,天衣在此!”

院子里顿时就是一静,那奎木狼蹲踞在尸体间,它的目光转向玄奘,骷髅鼻骨吸了几下,猛然弹跳起来,向玄奘扑了过来。

“和尚!”奎木狼却没有立即进攻,阴沉沉地道,“本尊乃是天上正神,不想杀僧,放下天衣速速离开!”

玄奘正要合十,忽然想起又急忙收手。

玄奘与他对视:“天衣却是无法献给你了。”

“你想死吗?”奎木狼大怒,骷髅唇吻张开,一股血腥味飘了出来,利齿间还挂着一丝人肉。

“贫僧虽然追求涅槃极乐,却不想死得太早。”玄奘老老实实地道,“只是那天衣已经融入我的左臂,取不出来了。”

奎木狼顿时“呆滞”了,那骷髅面孔虽然没有表情,却很能表达出它此刻的心情,简直是气急败坏。它一个纵跃,顺手把李澶给拍飞,便来到玄奘面前。奎木狼伸出前爪触碰玄奘的左臂,顿时疼得惨嚎一声,连连后退。

“可恶!可恶!”奎木狼气得简直要发疯,绕着尾巴不停地转圈,嘴里嘟嘟囔囔,“完了!我的天衣……我在人间的梦想……”它霍然回过头,怒吼,“玄奘,你毁了我!”

玄奘愕然:“你知道贫僧叫玄奘?”

“这重要吗?”奎木狼简直要气疯掉,“玄奘,本尊拼着那五逆罪,哪怕被天雷殛杀,也要吃了你,消我心头之恨!”

奎木狼嚎叫一声,恶狠狠地扑了过来。李澶手握横刀,直砍向奎木狼。

奎木狼在半空中抬起前爪拍在横刀上,“叮当”一声巨响,火星四射。然后两条身影撞击在一起,分别摔了出去。

“师父,快走!”李澶从地上爬起身,拽着玄奘撒腿就跑。

两人跑出无量院,寺外也到处是人群与狼群,到处是哭喊惨叫声。玄奘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偏僻处跑去,奎木狼一声嚎叫,那些野狼舍掉人群,朝着二人追了过来,片刻间二人身后便汇聚了潮水般的狼群。

“苦也。”李澶叫苦不已。

玄奘在奔跑中回头,见大部分百姓都跑进一座庙门中,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这才是贫僧要念的经文!”

李澶没好气:“您要念经也得活下来再说,跑吧!”

两人急忙奋力奔跑,眼见得狼群越追越近,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声音:“去莫高窟!”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是都听到了,看看四周却没见有人说话。这时奎木狼在后面紧追不舍,沿着坊墙奔跃如飞。两人来不及细想,撒腿朝着莫高窟奔过去。

奎木狼率领着数十只野狼嚎叫着追了上来。两人拼命狂奔,冲上了石窟间的栈道,野狼们洪流一般涌进栈道,瞬间便追上二人,几条野狼跳起来凌空扑咬。

猛然间,听见“嘣嘣”两声弓弦震响,两支箭矢射穿了两条野狼的躯体,各带出一蓬鲜血。

两条野狼摔出栈道,倒毙在地。

玄奘抬头望去,只见更高一层的栈道上,暗淡的月影之中,一条纤细的人影踩在栏杆上,手中持着一把长弓,身后背着箭袋,左臂稳定不动,右手如同穿花一般抽箭、搭箭、弯弓,弓弦震响,箭矢连绵不绝,一箭未到,一箭已发,区区一人射箭,竟然漫空箭矢。追来的野狼纷纷中箭,狭窄的栈道上遍布狼尸,形成了一条死亡界限!

“师父,竟然是位女子!”李澶震惊道。

那人身影纤细,很容易看出来是一名女子。她蹲在栈道上,那长弓看起来竟似比她整个人还要高大,可那女子拉起来毫不费力,姿态从容,有如刺绣穿花。手指一个震响,便是一条野狼倒毙,箭无虚发!

李澶痴痴地看着那条人影,喃喃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快走!”玄奘猛拉他一把,李澶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奎木狼从上层洞窟的窟檐上飞奔而来,一个弹跳便越过一座窟檐。那女子朝着它接连几箭,她这长弓极硬,听那弓弦响动之声便知道足有两石之强,箭镞疾如星火,无坚不摧,然而箭镞临身,那奎木狼的身影便模糊扭曲,利箭一穿而过,丝毫无法减缓它奔行的速度。它转眼到了那女子面前,猛然扑下。

那女子见势不妙,毫不迟疑,起身就跑。

奎木狼却不追赶那女子,“轰隆”一声撞破栏杆,蹿到了玄奘二人所在的这层栈道。

“哎哎——”李澶没想到那女子竟然跑得如此果断,当即慌了神。

“上来!”只听那女子叫道。

玄奘和李澶撒腿狂奔,顺着台阶跑到上层栈道,从那女子身侧跑了过去。那女子手持弓箭站在栈道上静静地等待着。奎木狼沿着栈道追来,嘶吼着飞奔。

突然之间,那女子一脚踹掉栈道栏杆上的一截木头。

“砰”的一声响,一道机栝被触发,栈道上忽然弹出一团绳网,那绳网上端挂在石窟的窟檐上,下端牵着重物,贴着栈道地板朝奎木狼兜了过去。

奎木狼猝不及防,被绳网兜在其中。绳索一荡,迅速拉高,竟然把奎木狼给挂在了半空。那女子把长弓插入弓袋,伸手从栏杆上捞起一把巨大的陌刀,急速飞奔过去,在栏杆上一踩,身子凌空跃起,举着巨大的陌刀直劈奎木狼。

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极具美感。李澶看得合不拢嘴,喃喃道:“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正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就见那绳网中忽然冒出一股浓稠的黑雾,笼罩在奎木狼的周身。那女子一刀斩在黑雾上,却斩了个空,半截绳网被刀锋切断,飘坠在地上。绳网中竟然空空如也。

那女子大吃一惊,身子将要坠落之时伸手一抓,抓住了绳子缒在半空,朝四下里打量。

“小心顶上!”玄奘和李澶同时大喊。

那女子抬头一看,只见奎木狼竟然蹲踞在窟檐上方,双目中的鬼火冷幽幽地盯着自己。那女子惊骇不已,还没来得及反应,奎木狼径直落下,一双后肢重重地砸在了那女子的身上。那女子惨叫一声,从空中跌落下来。

李澶大叫一声,飞奔着跑过去打算接住她。却见刀光一闪,巨大的陌刀从他眼前划过,“噗”的一声插进了栈道。李澶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一片阴影坠落下来,李澶飞身扑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那女子砸在他身上。又“轰隆”一声,栈道地板早已经被陌刀劈裂,承受不住二人重量,二人搂抱着穿透栈道,跌在了莫高窟最下层的砂土地上,一时爬不起身。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从栈道破洞里跳了下去,扑通摔在二人身侧。抬头一望,透过上层栈道的破洞,窟檐顶上,奎木狼冷幽幽地盯着他们。

玄奘一人拖着一条胳膊,拼命把他们往后拖。

“哎呀——”李澶惨叫,“师父,别拽我,疼死啦——”

原来玄奘的左手恰恰拽着李澶,融入肌肤的天衣顿时把他扎得痛苦难当。

玄奘急忙缩手:“抱歉,抱歉。”

那奎木狼从窟檐上蹿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慢悠悠地逼近,两眼中鬼火幽幽:“真是好笑,区区一介凡人,三番五次跟本尊作对。这一年来你猎杀了本尊三名手下,本尊一直懒得找你麻烦,你居然一而再,再而三。”

那女子挣扎着站起身,擦擦嘴角的鲜血:“还有再而四呢!只要我不死,便跟你无休无止!”

“本尊与你素不相识,为何与我作对?”奎木狼已经逼近到三人身前,尖牙利齿上挂着血丝,只需轻轻一口就能咬断三人的喉咙。那群野狼也从四面八方悄然围了过来,嗜血的目光在夜色中熠熠发光。

“你说出一个人的下落,我便收手!”那女子毫不畏惧地盯着它。

“谁?”奎木狼问道。

“吕晟!”那女子一字一句道。

玄奘顿时愕然地盯着那女子。那女子却目不转睛,盯着奎木狼。

奎木狼的骷髅表情也颇为似人,仿佛吃了一惊:“吕晟?你为何问本尊要此人的下落?”

“敦煌东市中有一家私人书肆,专做雕版,印制各类佛经。去年春天,有一人来委托他们雕刻《三叙书》的印版。”那女子竟然讲起了看似丝毫不相干的事情。

“《三叙书》是什么?”李澶好奇地问。

“你闭嘴!”那女子没好气地喝道。

玄奘低声向他解释:“吕晟当年写过三篇文章,为《叙禄命》《叙宅经》《叙葬书》,合成《三叙书》。”

那女子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和尚,懂得倒是不少。《三叙书》正是吕晟所作,那人拿到书肆的,便是吕晟的手稿。”

奎木狼恼怒起来:“原来如此,本尊那名手下竟然是被你所杀?手稿也是被你所夺?”

“当然!”那女子傲然道,“我拿下他逼问,才知道是你的手下。他专程从玉门关潜入敦煌,便是为了印制《三叙书》。妖狼,你手中为何有吕晟的三经?吕晟如今到底是死是活?你只要告诉我真相,我自然放你离去!”

“放我离去?真是大言不惭!”奎木狼却不回答,冷笑道,“你杀我手下,今日却不能让你离开!”

“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活着离开!”突然间,众人眼前灯火通明,一条高大的人影走到莫高窟下,伸手拔出了地上的陌刀,轻声笑着。

玄奘三人转头望去,竟然是王君可。在王君可的身后,一队队甲士森然林立,枪矛如山。令狐瞻带着自己的镇兵尾随其后,浑身浴血,脸色颇有些难看。

“父亲!”那女子叫了一声,“您怎么来了?”

李澶恍然,这女子竟然是王君可的女儿,王鱼藻!

“我若不来,你今夜还能回得了家吗?”王君可满脸恼怒,眼神在玄奘和李澶二人身上看了一眼,微微点头。王君可也是无奈,令狐氏和翟氏的计划他早就知道,并不想涉入,偏生王鱼藻偷偷拿了自己的硬弓和陌刀去猎杀奎木狼,他顿时坐不住了,当即调集兵马赶了过来。

路上却又遇上李琰,李琰得知今晚莫高窟有凶险,担忧李澶和玄奘,想去保护二人。王君可好人做到底,劝说李琰返回敦煌城,自己保证李澶安然无恙,这才把这位王爷劝了回去。眼见得李澶毫发未伤,他倒也松了口气。

“这把陌刀,不是你这么用的。”王君可拖着陌刀走过去,让三人退到他身后,自己站在奎木狼面前,冷笑道,“肆虐敦煌三载,今日是你我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面。竟然来了,就留下吧!”

奎木狼的“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久闻王刺史的武力冠绝敦煌,不过你也是区区凡人,想要留下本尊,痴人说梦罢了。”

王君可大笑:“妖孽,且让你看看凡人如何屠神!”

奎木狼一声嚎叫,身后的野狼纷纷扑咬过来。王君可右臂一抖,借势甩起陌刀,两手握柄,腰力一旋,大吼一声,劈在一匹野狼身上,灿烂的刀光,黏稠的血光勃然爆发,竟然将那野狼劈为两半。

顺着刀势,腰力又是一拧,三十斤重的巨型陌刀轻飘飘地回旋,掠过另一匹饿狼的颈部,硕大的狼首扑通落地。二三十匹饿狼嚎叫着扑过来,上下扑咬,把王君可淹没在其中。王君可的身影在狼群中忽隐忽现,步履从容,刀光奔掣,野狼触之即毙,刹那间二十多条野狼死了个干干净净。

王君可满身满脸都是狼血,拄着陌刀站在群狼尸体之中,宛如杀神。

奎木狼面无表情:“奎三、奎十!”

巷子里传来铁靴“咔咔”声响,走过来两名甲士,手中都持着一把陌刀。两名甲士默不作声地来到王君可面前,挥动陌刀当头斩下。王君可侧身避过奎十,甩刀一撩挡住奎三的一刀,“当”的一声巨响,莫高窟下火星四射。王君可和奎三都后退一步,两人力量竟然势均力敌。

“力气倒是蛮大,不过这刀法就差了些意思。”王君可淡淡一笑,“三合之内,我斩你头颅!”

奎三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似乎在嘲讽,他提着陌刀大踏步向前,与奎十一左一右双战王君可。三人以巨大的陌刀近身搏杀,更见凶险,刀锋不断划在旁边的崖壁上,砂土飞溅,偶尔刀身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三人厮杀,竟然杀出千军万马的惨烈。

“王刺史真不愧当年瓦岗寨的大刀之名。”李澶啧啧赞叹。

鱼藻瞥了他一眼,冷笑:“你这家伙懂什么?瓦岗寨的叔宝伯父、雄信伯父和知节叔父都是用槊,用刀的以我父亲为第一。这世上论起陌刀,没人比我父亲更厉害。”

李澶笑眯眯地瞅着她的侧脸,越看越欢喜:“你是在瓦岗寨长大的?”

鱼藻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继续关注场上的激斗。

王君可正在步步进攻,刀光如同匹练,奎三和奎十步步抵挡,“当当当当”响个不绝,突然一声闷哼,刀光一闪中,奎三的手臂被一刀斩断。诡异的是,断臂处竟然没有流出鲜血。奎三极为凶悍,以一条独臂挥舞陌刀,毫不退缩。王君可冷笑一声,对他这种高手来说,所谓的悍勇毫无意义,缺了一条手臂,浑身上下处处破绽。

“若不是被控制了神智,倒也是一条壮士,这便去吧!”王君可大吼一声,陌刀旋斩,刀光从奎三脖颈间一划而过,沉重的刀锋撕裂了护颈,斩掉头颅。

奎三无头的尸身栽倒在地。从第一招交手,直至奎三被杀,恰好三合。

剩下奎十一人更是难以抵挡,几招之间,也被斩杀。

莫高窟下一片沉默。

奎木狼盯着王君可,硕大的狼首点了点:“确实不愧大刀王君可之名。我的星将乃是昔日天上追随我的将佐灵体下凡,虽然借用了凡人的身躯,却也不是随便就能抵挡的。”

王君可笑了笑,陌刀一指:“轮到你了。”

“你虽然了得,不过本尊有十五星将,今夜折损四人,却还有十一人,如今都在敦煌城中。”奎木狼道,“若是它们一起上,你抵挡得住吗?”

王君可皱了皱眉,这些星将确实很棘手,据说连箭镞都射杀不了,除非自己这样的大高手才能一击斩首,换了其他人只怕会死伤惨重。若是十一星将一起上,自己定然应付不来。

“今夜本尊只是来取天衣,既然天衣已毁,与你分出胜负又有什么意义?”奎木狼道,“王刺史,日后本尊自当再来拜访。”

“想走?你走得了吗?”王君可狞笑。

奎木狼大笑:“十五星将我只带来四人,其他十一人一个在你的刺史府,一个在长乐寺,一个在大中正的宅邸,剩下八名分别去了八大士族的府上,你当真要留我在这里?”

王君可脸上变色,这些星将破坏力惊人,若是暴起发难,整个西沙州不知会有多少高官士族惨死,那就是一场席卷朝野的大事件。

奎木狼“脸”上露出讥笑,轻轻一跃,跳上了栈道,在崖壁的窟檐之间纵跃如飞,到了莫高窟的山顶,猛然身子一弹,发出一声苍凉的狼嚎,竟然直跃上虚空!

众人仰头看着,一个个目瞪口呆。只见那奎木狼踩着虚空,就在那明月之下、苍茫山巅,凌空而去!

玄奘心中一动,急忙从地上捡起奎三的胳膊,细细查看。火把照耀下,胳膊呈现枯木般的色泽,皮肤和肌肉仿佛脱水一般,干枯、坚韧,屈指一叩,发出叩击硬木的声音。从刀锋截断的创面看,血管和肌肉也仿佛被风干,仍然有一些血液,只是极为黏稠,色泽发黑。

“法师,莫要看了。”王君可摇头道,“此前也曾猎杀过星将,仵作解剖过,这些星将已经不似人类。”

玄奘起身放下胳膊:“这奎木狼竟然能御空而行!”

“它自称神灵下凡,会些天神手段也不稀奇。”王君可道。

玄奘深深地看着他:“刺史果然胆大如斗,竟敢与神灵对抗!”

王君可大笑:“我虽然是凡人,却是从那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哪怕它真是天上神灵,如今既然堕入凡间,便是一介妖物,怕它何来?”

“父亲,就让它这样走了不成?”鱼藻愤恨不平。

王君可瞥了她一眼:“走了也未尝不可。这场事件原本就不该我参与,若不是你偷偷取了弓箭和陌刀赶过来凑热闹,我何苦掺和这一脚?”

王君可冷着脸,把陌刀扔给鱼藻。

令狐瞻急忙躬身见礼:“末将参见刺史!”

刺史尽管是文职官,却主管一州的军事。令狐瞻士族背景虽强,但也不得不听令于上官。

王君可的职官是西沙州刺史,差遣是“使持节西沙州诸军事”,统管一州的常备兵力。西沙州的府兵隶属于左领军卫,因此他的武职是左领军卫将军,在征召府兵之后便能管辖三个军府的府兵。

而李琰督瓜、沙、肃三州诸军事,因此在军中事务上便能管辖到王君可,但无法在民政事务上管辖他。这也正是李琰的尴尬之处,没有民政治权,根基一直不稳。

王君可冷冷地盯着令狐瞻,看得他忐忑不安,躬身不敢抬头。

“拿下!”王君可冷冷地吩咐了一声,立刻有亲兵过来,将令狐瞻拿下。

令狐瞻苦苦一笑,不敢反抗,连随他一起来的三名西关镇旅帅也被一并扣押。

玄奘抬头望去,莫高窟之上青天月影,早已经空净无痕。 8jifkQU6t52BmM3iFPoOLjy/nHlupVMEGfLoZlWNlkj4Dq8AtSwYJmSUTQo72Oy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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