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授衣。
敦煌的八月初,行走在树荫下已经有了一些寒意,不过烈日当头之时,仍然能走得人汗流浃背。玄奘带着李澶在西市的店铺间兜来兜去,已经找寻了半个时辰。
西市在敦煌城西北角,是被子城斜斜割出来的那一块。西侧和北侧都是城墙,里面店铺林立,乃是中原和西域商货贩殖的交易之地,以胡商居多,因此房舍更多西域风格。沿街两侧都是一层或两层的土坯房,窗户极小,离地极高,门前的庭院或大或小,用旗杆挑着各家的商号旗帜。
西市极为繁荣,人群如织,骡马和骆驼驮着货物来来往往,满载货物的大车骨碌碌驶过,便会引起短暂的交通拥塞。
玄奘二人从牲口群里挤出来,拐到一条偏僻些的巷子,便在巷口看见一家窄小的铺面,连院子都没有,门口挑着一杆旗,上面绣着“索家占铺”。
“就是这里了。”李澶松了口气。
玄奘推开斑驳古旧的枣木门,厚厚的土坯房内昏暗阴森,从墙顶上的小窗内照进的日光凝成了光柱,照亮一隅之地,照耀在室内正中间的地毡上。
地毡上坐着一名老者,正低着头摆弄几根蓍草。老者头也不抬:“可是要占卜?”
玄奘没有说话,打量着室内。适应了昏暗之后,他才看清室内到处堆放着法器,墙上用草绳挂着一串串的符箓。玄奘走过去,拿起一张符箓,赫然是一道六丁六甲符。
“果然是你!”玄奘轻轻叹了口气。
老者愕然抬头,仔细打量着玄奘二人,沉默片刻:“今日一早醒来,我便感觉心神不宁。占了一卦,却天机蒙蔽,卦象不明,原来是一位法师。”
“老丈便是占卜师索易?”玄奘问。
索易苦涩地摆了摆手:“正是。老夫做了三十年占卜师,窥测天机过多,自知命中有一劫,看来是要应在法师身上。”
“不敢。”玄奘在他对面盘膝坐下,“贫僧只是来请教一些事情。”
“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万不能。”索易看着掌中的蓍草,感慨道,“这便是老夫今日所得的卦象,无妄卦。老夫既然逃不出这命定,法师有什么便问吧。”
李澶握着肋下横刀,守在门口。
玄奘微笑道:“昨日贫僧去了成化坊吕氏旧宅,在旧宅中发现了三重法阵,乃是巫、道、机关术之融合。其中那道术法阵,颇有些像是龙虎山天师道的正一法门。贫僧听说那些法阵乃是请阴氏和索氏的术士所布设,阴氏修的是楼观派道术,而索氏修的则是从西晋索忱传下来的阴阳占卜,所用符箓法阵,兼收并蓄道家各派,颇为庞杂,因此便到老丈这里看一眼,果然与那吕氏旧宅中的手笔如出一辙。”
索易早已经惊呆,喃喃道:“竟然是此事!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佑,行矣哉?怪不得占一个无妄卦!”
玄奘没说话,默默地等待着。小窗筛进来的日光照耀在两人身上,周遭一片黑暗。
“法师推断的没错,吕氏旧宅那层道术法阵,是我布设的。”索易苦笑着承认,“只不过此中内情却不便给法师说,老夫如今虽然落魄,却不能给索氏带来祸端。”
“给索氏带来祸端?”玄奘吃惊,“索氏乃是敦煌士族,谁能给它带来祸端?”
索易摇头不已:“索氏虽然是士族,曾经有过辉煌,但时移世易,早已经江河日下。在平民百姓眼里自然还是庞然大物,可是在敦煌士族眼中,却已经排名末流。”
玄奘皱眉想了片刻:“贫僧自然不会逼迫老丈,内情暂且不问,老丈能否告知,当年请你布置法阵的人,是谁?”
索易摆弄着手里的蓍草,似乎正天人交战:“令狐德茂!”
“令狐氏的家主?”玄奘大吃一惊,“令狐氏为何会做这种事情?”
“因为敦煌吕氏和令狐氏乃是百年世仇!”索易一字一句地道。
玄奘愣了:“敦煌吕氏?吕晟不是山东博州人吗?”
“那吕参军说是山东博州人也不假,他祖籍乃是敦煌,西魏初年才逃到博州。”索易解释道,“而敦煌吕氏之所以被灭族,便是和令狐氏争斗落败。”
玄奘还要再问,索易却起身:“法师,老夫今日受邀去一趟莫高窟,若是法师有闲暇,不妨一起去,我们路上慢慢谈。”
“可是贫僧尚有事要做,莫高窟距离州城有五十多里路,今夜怕是赶不回来。”玄奘想了想,“不如贫僧明日再来拜访。”
索易笑道:“老夫此去怕是要埋骨莫高窟了,法师明日可未必等得到我。”
玄奘脸上变色。
索易却淡然处之:“今晚在莫高窟的圣教寺中还有一场竞卖。这竞卖是从西域传过来的,需要竞卖的物什当众展示,众人竞相出价,价高者得。来竞卖的可都是大唐、西域,甚至天竺、波斯、拜占庭各国的奇珍异宝,等闲难得一见。”
“贫僧身上可没有什么钱财。”玄奘苦笑。
李澶插嘴:“师父若看上什么东西,我出钱。”
玄奘摇头:“出家修道之人,有身上衣衫、手中钵盂,足矣。”
“法师,”索易沉声道,“今晚的竞卖上,据说会有一截佛祖舍利!”
“什么?”玄奘悚然动容。
佛祖舍利,便是释迦牟尼入灭火化后,从烈火灰烬中所得的佛舍利。有顶骨舍利、牙齿舍利和指骨舍利,以及八万多颗舍利子。所谓舍利所在,即法身所在。佛舍利对佛徒而言那是无上圣物。
“这种圣物怎么会拿来竞卖?”玄奘吃惊。
索易摇头不已:“是一名西域的粟特胡商从犍陀罗带来的。那犍陀罗在天竺之西,本是佛家圣地,有上千座佛寺,只是两百年前被哒人灭掉之后,哒人毁寺灭佛,到如今已经无人信佛了。那些佛寺和信徒供奉的舍利大都流落民间,粟特胡商信祆教,佛家圣物对他们而言只是牟利之物而已,不少胡商便在犍陀罗找寻舍利,贩运到我大唐牟取暴利。今夜寺中高官巨贾,大富云集,不少人都冲着这件佛舍利而来。”
李澶突然一拍手:“师父,翟法让变卖寺产,原来是要竞买佛舍利!”
玄奘默默地点头。怪不得翟法让几乎把寺里的产业变卖了个干净,连粮食、羊、酒都不要了,这意味着全寺僧众要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不过对于佛寺而言,如果能迎到佛祖舍利来起塔供奉,乃是千百年的基业。
“不止翟法让,据说令狐德茂也要去。”索易道,“今夜法师定然会得见一些真相。”
玄奘和李澶陪着索易关了占铺的门,骑上马从北门出城,直奔莫高窟。
莫高窟在距离敦煌城东南五十里的三危山下,三人从敦煌城北门出去,走上玄奘来时的旧路,先跨过甘泉河上的木桥,路过州城驿之后,再顺着沙碛中的一条道路折向南行。
一路上全都是荒凉的沙碛,沙碛中遍布着封土的墓葬。
敦煌人生与黄沙为伴,死后归葬黄沙。
路上,索易讲起了吕氏和令狐氏的百年世仇。
“西晋时吕氏以畜牧起家,两百年后家族日盛,成为敦煌大族。不过敦煌这个地方有些特殊,它远离中原战乱,历代王朝走马灯一般兴起覆灭,时常管辖不到敦煌,因此便让士族坐大。尤其是汉魏之际,中原丧乱,隔绝陇右,敦煌郡二十年无太守,豪门大族趁机兼并土地,小民无立锥之地。西晋灭了之后,陇右这边小国林立,什么前凉、后凉、西凉、北凉也都是在大族支持下立的国,前凉张氏,西凉李氏,更是敦煌士族所拥立。无非就是丧乱之际,诸位大族推举出一家出头建国,来保护各大士族共同的利益罢了。这些士族控制了敦煌政事、军队、农田、畜牧、钱帛、贸易、各业行会,经过七百年繁衍生息,族人子弟遍布敦煌,各方势力交错划分,虽然互有争斗,却不约而同打压寒门崛起,以保持门阀士族的千年不败。”
索易语气平淡地讲述着,李澶却听得好奇:“你们索氏也是士族,为何听你说起来,颇有些怨愤之意?”
“索氏当然是士族,却不见得我索易是士族。”索易自嘲道,“近千年的世家,子孙遍布敦煌,只要不是嫡系各房,几百年下来什么血缘也淡了。你看我如今开个占铺,除了靠祖上传下来的占卜术谋生,可还有世家大族的模样?”
李澶哑然。
“那吕氏便是寒族崛起?”玄奘问。
“没错。吕氏靠着畜牧起家之后,想再进一步就千难万难,必须三代以上都在朝廷里做过五品以上的高官,起码要做到郡守,才能算是士族的门槛。吕氏又没出过官宦,仅仅靠着些资财哪可能与士族平起平坐?在士族们的打压下,吕氏日渐窘迫。恰好在北魏末年,吕氏当时的家主吕兴,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时,北魏的权臣宇文泰毒杀了孝武帝元修,拥立元宝炬为帝,立国西魏,河西大乱。凉州刺史宇文仲和不承认宇文泰,要割据建国。当时吕兴觉得时机到来,若是能辅佐宇文仲和建国,吕氏便一举跨入士族。吕兴和结义兄弟张保密谋举事,响应宇文仲和。张保杀死瓜州刺史成庆,占据瓜州,而吕兴也杀死敦煌郡守郭肆,占据敦煌,想要做那从龙之臣的美梦。”
玄奘有些感慨:“世家大族,难道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攫取吗?”
李澶却笑道:“师父,哪个门阀士族不是在改朝换代中选对了主公才立下门阀的?便是我陇西李氏的先祖太祖景皇帝,当年也是追随宇文泰建立西魏,才受封八柱国,立下李氏门阀。”
索易这才知道面前这位青年男子竟然是帝室之后,不敢搭茬,当即道:“吕兴想借着拥立宇文仲和一举崛起,却不想成了他人眼中的起家之阶。”
“说的可是令狐氏?”玄奘问。
“没错。便是当时令狐氏的家主,令狐整。”索易道。
玄奘恍然。这令狐整便是令狐德茂的祖父,在《魏书》上有传,记载得颇为清晰。令狐整的曾祖、祖父、父亲都做过郡守,可谓世代冠冕,其为人性格深沉,骑射精通,陇右闻名,曾经被北魏东阳王、瓜州刺史元荣征辟为瓜州主簿、荡寇将军。
“令狐整绝不会允许吕兴得逞,甚至欲平定吕兴、张保之乱,以此作为晋身之阶,于是他便假装亲附张保,密谋图之。他暗中派人劝说张保,说他与宇文仲和唇亡齿寒,如今朝廷的大军逼近凉州,恐怕宇文仲和抵挡不住。最好派遣精锐军队星夜救援凉州,两军合力来击败朝廷军队。张保深以为然,却不知该派谁去。令狐整又派另外一个人劝张保,说令狐整文武兼备,统军出征最为合适,他父母家人都在城中,必定不会背叛。张保果然上当,派令狐整率军救援凉州。令狐整军权在手,到了玉门郡便悄然折返,以张保军的名义回师敦煌,突袭城池。吕兴没想到张保的军队竟然落入令狐整手中,措手不及,被令狐整攻破城池,当场斩杀。令狐整在敦煌士族的支持下,兵力大盛,随后又兵进瓜州,打得张保逃亡吐谷浑。”
玄奘深吸一口气:“这令狐整当真是枭雄!这一系列诡诈手段当真是无懈可击!”
“令狐整以‘吕兴谋逆,毒害无辜,阖州之人,俱陷不义’为由,将吕氏三族满门诛灭,同时将吕兴的头颅挂在城头示众。”索易说道。
玄奘合十,长长地叹息着:“几百年来,寒族崛起便如同险道行车,有的冲天而起,有的满门俱灭。几百年后翻开史书,无非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索易也叹了口气:“是啊!吕氏的满门鲜血,便是令狐氏崛起之阶。当时士族们要推举令狐整为刺史,令狐整却不愿私下受让,便将瓜州和敦煌献给了朝廷。宇文泰授其为抚军将军,大都督。令狐整确实是枭雄人物,竟然率领两千名宗族子弟入朝,随宇文泰征讨。宇文泰感念其忠正,说:‘卿远祖立忠而去,卿今立忠而来。’不但赐姓宇文氏,还将其家族二百多户列入西魏宗室籍。此前,令狐氏虽然是士族,却也无非是陇右偏僻小郡的郡望,自令狐整起,令狐氏进入朝廷中枢,才称为天下郡望。”
玄奘沉默了很久,众人策马行走在黄沙之中,远处的鸣沙山满目苍黄,墓葬群封土连绵耸立。玄奘呆呆地看着马蹄下,封土虽然寂寞,埋葬的却是荣耀,而脚下这每一捧黄沙,怕都浸透过失败者的鲜血。
“吕晟家族便是侥幸逃脱的吕氏族人吧?”玄奘有些不解,“既然与令狐氏结下血海深仇,为何吕晟还要调任敦煌?”
索易想了想:“这个老夫只是略知一二。据说是因为他老父年迈,吕父担心时日无多,想死于桑梓之地,吕晟便陪伴老父返回敦煌。”
“如此来说,敦煌对于吕晟而言,简直是绝地。他一入敦煌,怕就要与令狐氏兵戎相见了。”李澶皱眉,“那吕晟是双科状头,怎的如此莽撞?”
索易苦笑道:“这些老夫就不知道了,令狐氏如今在敦煌士族中势力之大隐隐首屈一指,令狐德茂的三子令狐瞻乃是西关镇将,就驻扎在县城西关,族人子弟遍布州县各衙门。朝中有亲弟弟令狐德棻,乃是礼部侍郎,文史大家。老夫若是吕晟,是万万不敢进入敦煌的。”
玄奘知道,索易顾忌令狐氏的势力不想说太多,便也不再逼问。
他抬头一望,忽然满目辉煌。
宽阔的大河对岸,一道长达数里的崖壁耸立眼前,贴着河岸排空而去。崖壁上便是沙丘,落日照耀,金黄璀璨,映衬在无穷无尽的蓝天之下,仿佛苍天上横流了一道青金石颜料。崖壁上,一层又一层的栈道蜿蜒,洞窟星列其间,密密麻麻,宛如无数蜂巢。隐约中,不少洞窟正在开凿,有匠人正以绳索吊在崖壁上施工,栈道上也有无数的工匠扛着木头和泥料攀缘而上。
远远望去,整座崖壁似乎在蠕动。
莫高窟到了。
子城归德坊,刺史府后宅。
正是日入时分,天色欲昏未昏,已有弯月升起,挂在长街尽头。此时已经宵禁,子城内都是官署,街上空空荡荡。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寂静和月光,都督府兵曹参军王利涉带着两名部曲在横街上策马疾驰,到了刺史府后宅外,一勒缰绳,马匹长嘶一声,戛然停步。
刺史府保持汉地前衙后宅的格局,前面是州衙门,后面中间一户是刺史宅,左侧是长史宅,右侧是司马宅,三大高官比邻而居。
刺史府的总管,王君可的族弟王君盛带着校尉赵鼎和四名亲兵正在大门口相迎。两人互相拱手,也不说话,迎进了大门,前往正堂。
两人急匆匆走着,庭院中树影昏黑,有风吹起,窸窣作响,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王君可降阶相迎,王利涉急忙躬身行礼:“下官见过王公!”
“王参军不必拘礼,你是大王的近人,我身为都督府下属,还要请王参军多多关照才是。”王君可亲自陪着王利涉进了正堂,在席上分宾主坐下。
席上有食床,摆了酒食和精致的瓜果,王君盛亲自给二人斟了酒,在一旁伺候。
“王参军夤夜前来——”
王君可刚说了一句,王君盛一咧嘴,凑到他耳边低声:“夤夜是寅时时分。”
王君可脸色不变,神情自若:“……连夜前来,是不是大王那边有什么指示?”
王利涉只作不知,笑道:“大王与王公是旧日军中袍泽,也没什么话不方便说的,今日是一桩私事,原应该请了敦煌耆老上门,只是怕会唐突,才命下官先来拜访一下。”
王君可和王君盛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王君可迟疑:“我和大王之间相识多年,又是上官与下官,哪怕大王不便当面说,直接发公文便是。下官自然没有不尊之理,要什么耆老出面?”
“这事儿可发不得公文。”王利涉苦笑,想了半天,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王公可见过我家世子?”
“今日在州城驿见了。”王君可道,“世子英挺秀拔,这三年在瓜州苦寒之地侍奉大王,据说晨昏……”
王君可瞟了一眼王君盛,王君盛做出口型:定省。
王君可与他配合默契:“……定省,真是大王之福。”
“是啊!世子性子和顺,聪慧过人,熟读三经,兼通佛道。如果不是出身皇家,便是去考那秀才科也是足够。”王利涉呷了一口酒,“听说王公家的十二娘也是温柔贤淑,侍亲至孝?”
王君可和王君盛都是恍然大悟,这王利涉竟然是上门提亲来了!两人面色顿时都有些凝重,饶是王君可平生智计百出,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君盛想了想:“我家十二娘今年就满十九了,原本早就该许人家,只是这些年一直在敦煌,才给耽搁了下来。王参军,您和我家阿郎也是相识多年,也不怕您笑话,十二娘孝顺是孝顺,可跟这温柔贤淑却是不搭边的。”
“哦……”王利涉愕然,“此话怎讲?”
王君盛摇头:“我家阿郎久在军中征战,家风尚武,十二娘受了熏染,虽然读过几年诗书,却自幼便喜欢舞枪弄棒,拉硬弓,骑烈马,使长槊,甚至二十斤重的陌刀也能使得泼水不入,便是军中一些悍卒都是她手下败将。”
王利涉呆滞了半晌,看着王君可,张口结舌。
“让王参军见笑了。”王君可苦笑,“你也知道,我自幼家贫,直到入了瓦岗,年近三旬才娶妻,生的一子一女也自幼在瓦岗长大。犬子永安还好,颇有些文才,可十二娘却不然,身边都是叔宝、咬金这等英雄豪杰,耳濡目染,只喜欢弓马枪棒。入了长安后我虽然找了大儒给她开蒙读些诗书,却也扭不过来。”
王利涉苦笑着听完,一咬牙,猛然拍手:“好!这才是将门虎女!”
王君可和王君盛面面相觑。
“下官就实话说吧,”王利涉哈哈一笑,“王公,世子到今年腊月就满二十一了,和十二娘一样,也是久在瓜州,至今并未婚配。上个月,王妃从京城写信来谈及世子的婚事,列了几位国公和宰相家的嫡女,请大王定个主意。大王性子散淡,这些年远离朝廷纷争,很是适意,不愿再与朝廷各方的国公、宰辅有什么牵扯。大王与王公相识多年,相知甚深,双方子女又恰在身边,大王便动了心思,愿永结秦晋之好。不知王公意下如何?”
王君盛不停地给他使眼色,王君可只做没看见,抱拳拱手:“蒙大王厚爱,乃是小女之福,只是小女这性子……大王阀阅高贵,家风严谨,不知道与世子是否般配?”
王利涉此来就是要成事的,哪怕王鱼藻是母老虎般的人物,也要把这门亲事定了,当即哈哈大笑:“王公有所不知,大王最喜爱这种英烈女子,李氏起自陇西,马上打天下,若是自家子孙长于柔弱妇人之手,岂不是丢了皇考太祖景皇帝的武烈之风?般配!般配!万分般配!”
王君可笑着:“既然如此,那就请大王请了媒人来纳彩、问名。只要二人八字相合,下官断无不应之理。”
王利涉见王君可一口答应,不由大喜:“下官这就去莫高窟禀告大王,择个吉日,便上门纳彩!”
“大王在莫高窟?”王君可脸上变色。
“王公难道不知?”王利涉解释,“今夜圣教寺有个竞卖会。因城内宵禁,州里的巨贾显贵为了便利,便在圣教寺开了竞卖,彻夜欢饮。据说西域各国珍宝云集,甚至还有一截佛祖舍利,大王便临时起意起驾前往。”
王君可霍然跳了起来,慌乱道:“大王如今到哪里了?”
“应该到半路了。”王利涉想了想,“下官来时,大王正准备赶在宵禁前离开州城。”
王君可咬着牙,一字一句:“王参军,你马上去截住大王,保护他返回长乐寺。赵鼎!”
门外甲胄声响,亲兵校尉赵鼎应声跨步进来:“参见将军!”
王君可道:“调派一旅甲兵,保护大王返回长乐寺。今夜你们不必回来,就守在长乐寺中。大王若有个差错,军法从事!”
“喏!”赵鼎大声吼道。
“王……王公,出什么事了?”王利涉惊得手足酸软,一旅便是一百人,还是精锐甲士,这要防范什么可怕的敌人?
王君可深吸一口气,脸色凝重:“王参军,告诉大王千万不可涉险,今夜那莫高窟中已经是龙潭虎穴,杀机四伏,恐怕要血流成河了!”
王利涉惊叫一声,顾不得细问,跳起身便冲了出去。赵鼎紧随其后。随即院子里响起绵密杂沓的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如同暴风骤雨,迅疾远去。
王君可盯着远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四郎,”王君盛低声,“您要不要亲自去?”
王君可摇头:“莫高窟的形势极为复杂,我们作壁上观即可。”
“是。”王君盛迟疑片刻,“四郎,您真要把鱼藻嫁到李家?那李琰深受陛下猜忌,万一陛下对他动手,咱们王家岂不是会受连累?您也说过,陛下调整陇右官场,明显是对李琰行四面合围之势。这……一旦拿下李琰,鱼藻可怎么办?”
王君可背负双手,在正堂内走来走去,显然也有些难以抉择。
“君盛,你也知道我要做的事。我们并州王氏门户低贱,我自幼孤贫,以贩马为生,可这大唐朝廷里重门阀、轻庶族,到处都是传承百年甚至千年的门阀士族官员,我哪怕以军功封了县公、上柱国,可仍然毫无根基,被人轻慢。你知道他们称我这种人叫什么吗?新官之辈!”王君可握紧双拳,咬牙切齿,“我们要想成为士族,就必须累世为官,仕宦不断,且三代之内世世有人做官到五品以上,才能立下王氏阀阅。太慢了,君盛,太慢了!”
王君盛也是满脸激愤:“这帮狗鼠辈,若不是四郎你们浴血杀出这座江山,早就被那群反王烟尘满门族灭了!”
“是啊!当初翟大当家带着我们啸聚瓦岗,无非是活不下去才来打天下。当年袍泽死伤枕藉,十之八九,可打出来的江山却仍然是士族门阀的江山。这些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冢中枯骨一般,却仍然自矜血脉,隔离士庶。”王君可苦涩,“所以我们并州王氏要想不被人轻慢,给后世子孙创下基业,就必须自己成为士族。可这些士族之间互相通婚,保持血脉高贵,谁若与庶族平民通婚,甚至要被群起而攻之,门阀降级。哪怕我现在是县公,上柱国,想要娶崔、卢、郑、王这些山东五姓女,也是不可能之事。但是今日陇西李氏却来与我们结亲,若是鱼藻嫁到临江王府,便是世子妃,他日更是临江王妃,谁还敢说我们王氏阀阅低贱?”
“这道理当然没错,我并州王氏等不得三代成为士族。”王君盛迟疑,“可临江王如今自身难保,万一陛下对他动手,重则赐死,轻则废为庶人。鱼藻嫁过去,将来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君可大笑,拍着王君盛的肩膀:“放心!有我的谋划,岂会让这种情况出现?鱼藻只要嫁过去,便是我并州王氏崛起之时!好了,你去把鱼藻找来!”
王君盛离开正堂,疾步跑向内宅,不料片刻之后便跑了回来,脸色惊慌。
“四郎!鱼藻不见了!还有你那把两石强弓、三十斤陌刀,都不见了!”
莫高窟中,玄奘举着火把,正在洞窟里痴迷地观看佛像与壁画,直到李澶在洞窟门口喊,才回过神来。饶是玄奘这些年行走万里,见过无数的佛寺、壁画,仍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莫高窟开凿于前秦,当时有僧人乐僔西来敦煌,到了这座断崖边,正值夕阳西下,落日映照三危山,只见金光万道,祥瑞无边,千万座山峰有如千万尊佛像。乐僔当场顿悟,便在崖壁上开凿石窟修行。随后陆续有僧人前来开凿洞窟。
之后的北凉、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历代的僧人、世家大族、官员显贵,甚至平民百姓纷纷来到莫高窟开窟、造像、建寺,莫高窟成为敦煌佛教的圣地。这些佛窟大都是家窟,凡是规模宏大的洞窟多是大族所建,或者一家一窟,或者一族数窟,也有些平民几家联合造窟。翟氏、李氏、令狐氏、张氏、曹氏、阴氏都建有自家石窟。
石窟形制恢宏,壁画精美,窟内造像细腻传神,石窟的前室建造有窟檐,形成一座座耸立在崖壁上的殿堂。每一座都有栈道相连,层层叠叠横卧于崖壁之上,在栈道上望去,眼前宕泉河波光环绕,更远处黄沙拥堆,气象宏大。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佛窟里亮起了灯,从远处看,崖壁上佛灯朵朵,仿佛天上佛国。玄奘举着火把从翟家窟里出来,李澶道:“师父,圣教寺的竞卖会已经开始了。”
玄奘点点头,两人小心翼翼地顺着栈道贴着崖壁走下去。旁边盖着一些简陋的土坯房舍,开凿佛窟的打窟人也已经收工,正在吃饭。有些人正议论着圣教寺里的竞卖会,打算吃完饭便要去看热闹。
圣教寺就在崖壁下,乃是敦煌三大寺之一,虽然规模并不是最大,却最为古老。山门匾额为西晋大书法家索靖所题。
竞卖会在圣教寺无量院中举办。
这无量院的格局和世俗宅院倒有些相似,一座正方形的回字形院落,正中间是高大的正堂,不过这正堂四面无墙,四根巨大的柱子撑起屋顶,周围挂着纱幔,仿佛露天的戏台。事实上无量院的正堂也恰好就是表演百戏、俗讲的所在。
正堂四周摆着三十几张绳床 ,翟法让坐在主位,右侧是一名神情肃穆、身穿正五品官服的老者,左侧是身穿圆领袍服的长须老者。翟昌坐在翟法让的下首。依次而下都是一群富商巨贾、高官显贵,众人的食床上摆满酒食,互相寒暄谈笑,一起胜饮。
正堂中间则搭着一座双层木台,一层离地一尺,二层离地三尺,顶上垂下八条丝绢。在一尺木台上,八名年轻貌美的乐伎分坐两侧,着飞天的妆容与服饰,正在演奏,有琵琶、箜篌、腰鼓、笙,每人手中的乐器都不同。在她们身前,一组飞天舞伎穿着轻纱长带,提着花篮绕着木台追逐,循环流转,一路上鲜花漫撒,飘逸如仙。
二层的木台上铺着藻井图案的羊毛地毯,正有一群飞天舞伎妖娆而舞,头顶宝冠,项戴璎珞,腰间系绿色长裙,下穿长裤,两两竞相飞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场乐舞高低错落,上下层叠,四周鲜花飞舞,长带盈空,宛如壁画复活,佛国降世。
正堂下的庭院里摆着上百只胡床 ,已经坐满了人,有些是各行会的工匠,有些是参加竞卖会看热闹的敦煌百姓。此时已经宵禁,不可能回家了,众人早有准备,各自带了酒食和坐具,看完热闹,直接在大乘寺投宿。
玄奘和李澶从人群中挤进来,居然看见了在鱼泉驿结识的俗讲师——刘师老,女徒弟烟娘抱着琵琶沉静地站在他身后。刘师老看见玄奘,急忙合十:“法师,您也来了!”
“贫僧来长长见识。”玄奘问,“刘公这是要在此讲唱?”
“不敢称刘公!”刘师老受宠若惊,“已经讲唱完了,也是等在这里看一番热闹。”
两人正在寒暄,翟昌坐在高处,一眼便看到玄奘,他急忙起身,把玄奘二人迎上正堂,先吩咐停了乐舞,舞伎和乐伎们鱼贯而散。
“法师,老夫为您介绍一番。”翟昌拉着玄奘来到那名五品官员身边,“这位便是西沙州的孙长史,讳查烈。”
在场的人都知道玄奘的身份,孙查烈不敢怠慢,起身鞠躬施礼。玄奘在州城驿也见过此人,乃是贬谪过来的京官,以孤耿著称,是王君可极为头痛却奈何不得的人物。
翟昌又介绍翟法让左侧那名圆领袍服的老者:“法师,这位是敦煌令狐氏的家主,德茂公。”
玄奘就是冲着此人而来,他仔细打量着令狐德茂。此人年有六旬,身材高大,一张脸生硬如同木板,难以见得表情,却并不乏世家大族的雍容。
令狐德茂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听说法师想西游天竺,却受人所阻?”
玄奘笑了笑:“只是有这样的宏愿而已。”
令狐德茂语气干脆:“我令狐氏虽然以诗书传家,却也一心敬佛。若法师愿走,三日之内,我令狐氏愿意助法师越过关隘,一路护送至伊吾。凉州李都督处,由老夫来说项。”
玄奘沉默片刻,笑了笑:“等贫僧处理完敦煌的私事,再来拜求令狐公。”
“三日之内。”令狐德茂盯着玄奘也沉默片刻,然后竖起手指,“超过时日,只怕沙碛难行,关塞险阻,法师永远无法到达西域。”
瞬息间,两人之间已经是火星四射,语藏刀锋。连翟昌都感觉到了气氛紧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玄奘仍然含笑:“前些日贫僧刚刚跟弟子说过一句话,自古以来西游的僧侣不知凡几,可到头来世人只知道法显,为何?因为其他人都死在了路途中。贫僧愿意做那求法路上的一件枯骨。”
令狐德茂索性闭嘴,一言不发。
翟昌急忙拉着玄奘去引见了其他几位,都是敦煌的巨贾贵胄。
翟法让命人在自己旁边摆了两张绳床,请玄奘和李澶坐下。这时四名侍女上前撤掉二层木台,摆上一张五尺高的胡几,在上面细心地铺上羊毛毡子。一名满脸带笑的滚圆胖子登上木台,抬起双臂虚虚一按,四周安静了下来。
“在下丁守中,乃是圣教寺的寺卿,为寺中管理些俗家杂事。”丁守中笑呵呵地道,“蒙各位贤达高看,推举在下做这场竞买的主持者,在下是诚惶诚恐,两百来斤分量压得腿都是颤的。眼见得稀世珍宝在前,各位耐不住坐太久,在下也耐不得站太久,咱们这便开始竞卖!”
庭院中的人群发出欢呼声。
丁守中大声喊道:“各位要竞卖的商行东家和主事,你们事先都领到了一张竹签,签上的编号便是诸位登台展示财货宝贝的次序。请诸位按次序登台,当场展示,由在场之人竞买。别无规矩,价高者得!”
玄奘还是第一次见识竞买,看得饶有兴味。
第一个登台的是一名西域胡商,瞧模样打扮,像是粟特人。两名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娘各自托着一只木盒,木盒一打开,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华璀璨,耀眼生辉。
“诸位,这便是赤玻璃和绿金晶!”胡商带着两名胡娘在正堂的高官显贵面前一一展示。
玄奘也拿在手中感受了一下,这赤玻璃周身赤红,透明如水,透过玻璃能看清手上的掌纹,手感圆滑,光华四溢。绿金晶却并不是绿色,而是半透明的淡白色,里面又透出淡绿色的晕团,淡淡如同裹着一团清冷的明月。
“贞观元年,大唐天子当今陛下登基,拜占庭皇帝送来的贡物中便有这两样宝物。”胡商很懂得售卖货物,先来了一番故事和情怀,“这两样宝贝极为难得,赤玻璃生于土中,乃是千年之冰化成。而绿金晶则是高山之巅的玉晶,千万年受日月光照,吸收日月元气凝结其中,才形成这淡绿色晕团,真正是上帝……哦不,是仙人赐予凡间的神物!”
玄奘哑然失笑,旁边的翟法让低声问:“法师难道认得这宝贝?”
“赤玻璃的确是生于土中,却不是什么千年寒冰所化,只是一种透明的琉璃罢了。”玄奘低声解释,“葛洪的《抱朴子》中有记载,原料取自沙土,由五种材料进行烧制,具体贫僧也不知。不过据史籍记载,这种原料来自罽宾国,另外还有碧玻璃,来自拔汗那,红玻璃来自吐火罗,赤玻璃倒的确是拜占庭所产。”
翟昌也好奇起来:“法师好博学,那绿金晶呢?果真是凝结了日月元气吗?”
“绝对不是。”玄奘迟疑片刻,“看模样,这种玉石与佛经中记载的颇胝迦倒有些像。此物应该是出自天竺南边的一个名叫师子国 的岛国,跟玉一样,是从矿石中采得。”
“哼,这帮粟特人,利之所在,无所不至。”翟昌冷哼一声,“为了钱利,什么鬼话都敢编。”
“都是那李氏坏了门风!”令狐德茂冷笑,“堂堂武昭王之后,偏学那粟特人组建商队,货殖牟利!”
旁边翟法让、翟昌、孙查烈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翟昌面露尴尬之色,只作没听见。
周围人声嘈杂,且不说赤玻璃和绿金晶的仙家气韵,只说这拜占庭皇帝送给大唐皇帝的贡物,就让无数豪门子弟趋之若鹜。经过一番叫价,一名阴氏嫡系以七百四十贯的高价竞得。
第二件宝贝也是胡商所带来,并不甚稀奇,十只橡木桶,装有整整十卡皮赤 的葡萄酒,是直接从撒马尔罕不远万里贩运过来,据说在地窖储藏了十年。那胡商打开一桶倒出些许给众人品鉴,远好于敦煌本地所酿,色如琥珀,香气醉人。
有豪商以一桶五百贯的价格竞得。
第三件宝贝还没登上正堂,已经引得堂上堂下全场哗然。一名李氏商行的主事竟然牵上来一匹肩高八尺的汗血宝马!这匹马通体淡金,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体态匀称,背部下方还长着暗色条纹,这便是虎纹。
后世有诗: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纹龙翼骨。
孙查烈爱马如痴,顾不得矜持,冲上去摸着那马的背部,只见那马的脊椎两侧之上长着两条肉脊。
“龙翼骨!果然是汗血宝马!”孙查烈颤声叫道,“老夫……老夫一生与马为伴,却还从未见过真正的虎纹龙翼,汗血宝马!这……这是怎生弄来的?”
“回禀孙长史,”李主事恭恭敬敬地抱拳,朝着四下朗声道,“这匹马乃是与我李氏相善的胡人商队,去年西出大雪山,不远万里到撒马尔罕城,拜见了康国之王代失毕,以千匹紫熟绵绫才换来这匹天马!”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汗血宝马对中原人意味着什么,史书上记载得很明确,汉武帝两次凿穿西域,劳师远征,不就是为了这汗血宝马?汗血宝马对敦煌尤其有着特殊的意义,正是汉武帝派遣贰师将军李广利派兵攻打大宛夺取汗血宝马,才移民实边,立了这敦煌郡!
“一千匹紫熟绵绫,那岂不是说这马得花两千六百多贯?”孙查烈沉吟道,“虽然价格不菲,倒是值得!”
李主事恭敬地道:“是康国的一千匹紫绫。您说的一匹两贯六百文,是敦煌的价格,通过万里沙漠雪山贩运到康国之后,价格翻了十倍。”
“两万贯!”孙查烈瞪大了眼睛。
“为了把马匹运回敦煌,翻越雪山时死了两名奴婢,过大漠沙碛时以十辆大车拉饮水和草料。”李主事仍然毕恭毕敬。
孙查烈再糊涂也知道,这匹马两万贯绝拿不下来。
“也是!”孙查烈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马背,“汉武帝为了汗血宝马,两次远征大宛,前后数年,劳师几十万,才得了三十匹。这种神物,又岂是钱能买到的?老夫与此无缘喽!”
孙查烈黯然回到绳床上坐下。
李主事笑道:“诸位,天马虽贵,其实也是有价之物,这匹宝马就以两万贯起竞,每次加价不低于千贯!”
正堂上一名中年男子立刻吼道:“我出——”
“且慢!”令狐德茂忽然跳下绳床,大踏步来到正堂中间,“这匹马不宜竞卖!”
“令狐公,这……这是为何?”李主事有些发愣。周围的众人也不解。
令狐德茂像是冷笑,脸上肌肉却不动:“烈公说的没错,汗血宝马乃是神物。据说西海天马乃是龙与牡马交合所生,是为龙种。东汉初,西域向光武帝献汗血宝马;西晋时,大宛献天马给晋武帝。自从汉武凿穿西域,汗血宝马历朝历代都是进贡给皇帝的贡物,历代以来大宛和康居献天马于前凉世祖、后凉太祖,前秦苻坚,东晋孝武帝,南朝明帝,北魏太武帝、文成帝、孝文帝、宣武帝,前隋文帝。炀帝为了得到汗血宝马,还专程派遣司朝谒者崔毅出使西突厥可汗处求马。”
令狐德茂慷慨激昂地讲着,引经据典,梳理历代,众人听得如堕雾中。
“德茂公,您究竟想说些什么?”翟昌忍不住问道。
“弘业公,且仔细听老夫说。”令狐德茂耐心地道,“到了我朝武德年间,那康国国王也曾派人给太上皇进献天马,唯独在贞观朝,还未有粟特使节来进贡汗血宝马。敦煌李氏乃是武昭王之后,说起来与皇室系出一脉,万里迢迢运回了天马,竟不献给陛下,反而拿来竞卖,这等举动老夫实在不解!”
此言一出,整座无量院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令狐德茂不但图穷匕见,把矛头直指八大士族之一的李氏,甚至牵扯到了李氏不敬皇室的大罪名。
“令狐,你血口喷人!”寂静里,猛然一声怒吼。
一名老者从无量院的一座禅房里冲了出来,穿过人群,疾步跨上了正堂,指着令狐德茂,满脸激愤,须发皆张。
“承玉兄,怎么你也在?”翟昌吓了一跳,下了绳床,来到那老者跟前,想要隔开二人,却被那老者推开。
“这位便是敦煌李氏的家主,李植,字承玉。”翟法让低声告诉玄奘。
玄奘点点头,默不作声。他知道敦煌士族之间有矛盾,却没想到尖锐到了这种地步,令狐氏当着所有人的面以一剑封喉之势向李氏开战。
“承玉兄,原来你偷偷躲着呢。”令狐德茂哂笑,“却不知道要用这匹天马来暗算谁?”
“你——”李植气得脸憋成了猪肝色,却没法辩解。他身份高贵,今日有自家商队的货物竞卖,也不方便亲自露面,但又对这天马的竞卖倍为关切,这才躲在无量院中等消息,偏生这话又没法明了说,硬生生受了这一刀。
“令狐老三!”李植大吼,“你到底是何居心?”
令狐德茂冷笑:“是何居心?老夫是为了救那个被你拖累的人,也是为了救你们李氏!”
“胡说八道,你借题发挥,想要坑害我李氏,好歹毒的心肠!”李植咬牙切齿。
“坑害你?”令狐德茂大笑,眼神却冰冷无比,“我且问你,自古而今,哪个人臣敢受这汗血宝马?”
“这——”李植愕然半晌。方才令狐德茂列举十几朝,都是有史可循的,从礼法上来讲自然没问题,可是史籍当然只会记载汗血马送给了皇帝,并不能说就没有哪个高官拥有……
李植迟疑片刻,大声反驳:“历朝历代,康居和大宛献的天马自然都是给皇帝的,可是也并没有说人臣就骑不得!皇帝赐给臣民,也是常事。”
“天子赐,不可辞,自然是常事。”令狐德茂“笑”眯眯地道,“可是除非皇帝所赐,哪个人臣敢受他人进献的天马?章帝时,李恂为西域副校尉,西域诸国献天马给李恂,李恂不敢受,为何?谨守人臣之礼也!季汉时,大宛献天马于曹操,曹操受之,为何?权臣也!曹丕登基后,曹植获天马一匹,不敢受,献给曹丕。东汉质帝时,大将军梁冀向西域索要汗血名马,以充园囿,终遭灭族!老夫问一问在场的诸位,谁敢受这天马!”
李植顿时额头冒汗,却张口结舌,反驳不得。
“我朝陛下酷爱名马,曾有六骏,却始终得不到一匹真正的汗血宝马。武德末,康国献天马于太上皇,而陛下登基以来,还没有受过天马之贡。你李氏号称太祖武昭王之后,与皇室同出一脉,幸而得到天马,却不把它献给陛下,反而拿来卖钱。莫非在你李氏的眼里,几贯铜钱比尊奉皇室还要重要吗?”
这一番话说得李植汗流浃背,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所以,老夫阻止此物竞卖,也是怜惜那竞买之人。”令狐德茂大声道,“天子拥有四海尚不得此物,你们骑在马上,心里便踏实吗?”
那些有心竞买之人听得毛骨悚然,后怕不已。有些事细究不得,一旦细查,说到头就是个僭越之罪。事实上大唐皇室颇为开明,很少有人因为构陷而入罪,可是令狐德茂建立的这套政治逻辑却非同小可,很难推翻,再加上李氏自诩为皇族支脉,这么深究下来,遍布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玄奘也苦笑着咧嘴,得,令狐德茂这么一说,除了献给皇帝,这马算是废了。李氏不敢卖,他人不敢买,万金不换的名马成了摆设。
“好好好!好你个令狐老三!”李植气得浑身哆嗦,转头大吼,“把马牵了,回府!”
当即有仆役过来牵了马,李主事低声道:“家主,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了。”
“回乡里老宅!”李植怒吼一声,转身就走。
令狐氏和李氏这一冲突,竞买会顿时有些冷场。丁守中急忙安排另外的商家上场,却只是薰陆、郁金、苏合等香料,以及越诺布、赤麖皮等物件,虽然贵重,却不算奇异。
直到有西域巨贾运来两只铁笼,笼里面有两头狮子,竞买会才又开始热闹起来。狮子也是历来西域诸国献给朝廷的贡物,不过此物并不像汗血宝马那样具有象征意义。自前隋起,豪商贵胄就喜欢豢养些猎豹、犀牛等稀罕动物,也并不算违禁,有一名来自凉州的豪商一掷万金将之买走。
这时一名胡商登上正堂,身后跟着两名姿容俏丽的胡人少女,其中一人手中托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巴掌大的玉盒。
那胡商朝着四周抚胸鞠躬:“鄙人米康利,今日带来一件宝物。此物请恕鄙人不说来历,诸位且看一眼是否识得。”
米康利一挥手,两名胡人少女走到主位的翟法让面前,一人托起托盘,另一人缓缓打开玉盒,众人翘首看着,都有些愕然——玉盒里也没什么古怪出现,更没什么光芒放出,但看那米康利郑重的模样,都知道非同小可。
翟法让眯着两眼打量半晌,一脸茫然:“玄奘法师,不如你来看看?”
玄奘起身走过去,李澶、翟昌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众人一起围着玉盒查看。只见那玉盒中竟然是一沓极细极薄的半透明物,像是一沓丝绸,却又比丝绸细薄了几十倍;像是蛛网,却更加细密,上面织着纹理;像是一种胶状物,却层次分明。此物只有薄薄一沓,边缘处似乎是被撕裂的,参差不齐。
“贫僧不认识此物。”玄奘摇头。
那两名少女绕着正堂,请众人一一观看,众人都茫然地摇头,只有其中一名汉人商贾迟疑地看了半晌。
丁守中问道:“赵行首,你认识此物?”
原来此人是采帛行的行首。
赵行首摇摇头:“我并不认识此物,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情。米郎君,你可是钵息德城人?”
米康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不愧是敦煌行会会首,竟然知道钵息德城。没错,鄙人正是来自那里。”
“粟特九姓中最常见康国和石国人,米国人行商敦煌少见一些。”赵行首摇头道,“三年前,有个米国行商,名叫米来亨,你可认识?”
米康利脸色有些狰狞,咬牙笑道:“正是家父。”
“你竟然是米来亨的儿子?”赵行首一拍绳床的靠臂,跳了起来,“我知道此物是什么了!天衣!这是一件天衣!”
“天衣?”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没听说过此物。玄奘也是一头雾水。
“赵行首,”孙查烈道,“你好生说明白了!”
“是,烈公。”赵行首道,“三年前,有一支粟特行商来到敦煌,商队首领便是这位米郎君的父亲,米来亨。他们在西市贩卖完携带的宝石和香料,又到我那里进了一些丝绸。米来亨当时拿出一只玉盒,说自己有一件真正的宝物,乃是一件来自仞利天的天衣。展开之后,长四十里,重仅六铢。他说,穿上天衣,百劫不生,邪祟自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
众人面面相觑。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一件衣服长达四十里,只有六铢重?须知二十四铢一两,这件衣服只有二钱五厘重?
“法师,”翟法让皱眉,“他所说的仞利天天衣,是不是《佛说无量寿经》上讲的那天衣?”
“想来应该是此物。”玄奘想了想,“佛经上说,忉利天衣长四十里,重六铢。不过天人所穿的衣物,凡人自然是谁也没有见过的。”
孙查烈等人也好奇起来:“法师,不如细细给我等讲解一番?”
玄奘道:“天衣便是欲界六天之上那些天人所穿的衣物。按照经上所说,欲界四天王的天衣长二十里,重半两;忉利天天衣长四十里,重六铢;夜摩天天衣长八十里,重三铢;兜率天天衣长一百六十里,重一铢半;化乐天天衣长三百二十里,重一铢;他化自在天天衣长六百四十里,重半铢。”
“那佛经可有讲仞利天的天衣是什么模样吗?”李澶问道。
玄奘摇头不已:“阿弥陀佛四十八愿,第三十八愿说:‘设我得佛,国中天人,欲得衣服,随念即至,如佛所赞应法妙服,自然在身。有求裁缝捣染浣濯者,不取正觉。’就是说仞利天的天人们,只要想着衣服的念头,衣服自然会披到他身上。它轻软,细致,美妙,胜过其他世界的天衣。任凭各位天人的喜好,天衣自然随身,大小、质料、色彩、款式随心如意,不需裁剪。若是不想穿了,便自动化掉,没有洗濯的麻烦。所以这天衣什么模样,真是无法言说。”
众人啧啧赞叹,不约而同地望着莫高窟上的点点佛灯,向往那天界胜景。
“法师真是好学问。”赵行首合十称赞,“当时那米来亨也是这么说的。”
“那米来亨有没有说,这件欲界天衣他是如何得到的?”玄奘问,“按道理,天衣是一件妙服自然的东西,它随心而至,随心而去,又怎么能够装在这盒子里,出现在人间呢?”
“当时我也如此问他,他却不肯说。”赵行首摇头,“米来亨想把它卖掉,托我找了几个富商。但是众人提出来说想试一试这天衣,看能否穿在身上。米来亨又不肯。他和你说的一样,妙服自然,穿上便污了天衣,万一不要,他也无法再售卖。因此从敦煌到瓜州,并无人愿意买。”
“米郎君,你是要售卖此物吗?”玄奘问。
“自然。”米康利生硬地道。
“你又如何证明这是一件真正的天衣?”玄奘问。
“不需证明。”米康利冷笑,“那个杀了我父亲,劫夺天衣之人,自然知道此物的真假!”
众人顿时哗然,孙查烈吃惊:“你父亲竟然死了?谁杀的?可曾报官?”
赵行首躬身道:“烈公,米来亨三年前便死了,那时您还未上任。”
“怎么回事?”孙查烈松了口气,问道。
“当时米来亨没有卖掉天衣,他置办完货物后便带着商队返回米国。一个月后,有行商从西域归来,说在白龙堆沙碛中发现一支被截杀的商队,是米国人,商队首领正是米来亨。”赵行首道,“因为白龙堆沙漠在旧玉门关以西,已经离开大唐国境,便无人问及。”
米康利咬牙切齿:“父亲的商队逃回了一个奴隶,他带着这只玉盒返回钵息德城,说在白龙堆遭遇截杀,那支劫匪的目的就是劫夺天衣。我父亲与之搏斗,身中数刀,只夺回了半截天衣,让人带回了钵息德城。我以圣火为誓,必报此仇。经过两年筹备,我组了一支商队来到敦煌,在此亮出这半件天衣,便是要昭告敦煌,请那劫夺天衣之人,尽管来取之!”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
令狐德茂忽然问道:“你大庭广众之下明白告诉凶手是为了复仇,他还敢来劫夺天衣?”
“他不得不来!”米康利冷笑道,“天衣乃是神物,百劫不生,邪祟自辟,可若是穿上残缺不全的半件,必遭天谴,苦不堪言!若我所料不差,此人已经被折磨三年,生不如死了!”
猛然间,就听得远处一声巨响,仿佛重物砸在寺门上,轰然一声。随即又是几声巨响,轰隆隆的倒塌声响起。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惨叫,转瞬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充满惊惧与惶恐。
一名差役浑身鲜血,跑进无量院大吼:“妖魔……妖魔!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