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敦煌是河西大城,夯土版筑的城墙有五十三尺之高 ,高大厚实,西域的城墙都不曾包砖,裸露出原本的土色,极为粗粝。城池在甘泉水西岸,东西宽四百步,南北长六百二十九步 。但并非正四方形,东南角有四分之一的墙体往内收进去一截。城墙的四角都修筑着高耸的角墩,据高而望,日夜值守。
敦煌城的奇特处,是在城墙外加了一圈羊马城。羊马城高有五尺,仅到人肩膀,可基座竟然也厚达五尺。在攻城战时,这一层羊马城哪怕不甚高,却也是进攻方难以逾越的障碍——要翻越这座羊马城势必遭到守城方的猛攻,而哪怕成功跳进羊马城,狭窄的地势也令他们无法展开云梯等攻城器械。
而此时,玄奘和李澶牵着马走过,却发现羊马城里真的屯了许多的羊马,竟是被当作了羊马圈来使用。
敦煌城门口,玄奘和李澶递交了公验、过所,牵着马匹进城。
“师父,您到敦煌有什么打算?”李澶问道。
玄奘眺望着这座土黄色的塞外雄城,眼中充满期待:“贫僧有一名至交好友,名叫吕晟,他如今就在这敦煌做官!”
两人从北门进城。
此时的敦煌沿袭的是曹魏时期的格局,城内东南划作子城,为官府衙署所在地。其他部分为罗城,是居民区及商业区,两者以高墙分隔,中间开有两座内门以供出入。如此一来,敦煌城总计三座城门,西门和南门则必须通过子城出入,只有北门最为便利。
一进北门便是甘泉大街,向南延伸了大半座城,直到和子城的城门相接。罗城也被这条大街给分隔成了东西两部分,东部是规整的长方区域,坊市规划严整,棋盘罗列。而西部则因为子城墙歪歪斜斜地分割,变成了个三角状。
结构虽然怪异,倒是无碍其繁盛。整个西沙州的常住人口只有两万多人,然而西域和中原各地的行商往来频繁,城内人烟如织。
主街上,骡马和骆驼驮着货物从身边经过,还有人赶着羊群去城外放牧,人流熙熙攘攘,除了汉人,还有面孔发红的吐谷浑人,有编着辫子的突厥人,有高鼻深目、翻袍圆领头戴高帽的粟特人,甚至还有来自更西边的吐火罗人和波斯人。引得玄奘啧啧赞叹,眼界大开。
李澶笑道:“其他倒也罢了,这粟特人在敦煌可是不少,甚至在各乡里还有聚居的粟特村落。他们在官府落了手实,纳入户籍,已经算是唐人了。”
子城为贵,州县衙门和大姓士族、富商巨贾的宅邸都在子城内,两人一路走着,李澶向玄奘介绍敦煌风物。
“师父,您要找的这个吕晟,在刺史府做的什么官?”李澶问道。
玄奘想了想:“他武德八年赴任西沙州,据说是参军。”
李澶笑了:“师父有所不知,官场上大大小小的参军不计其数,在州里边,有录事参军,还有六曹司的主官都是参军,这区别可就大了。”
“我们在武德七年相识,武德八年他调任敦煌之前,贫僧就外出游历了,因此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官职。”玄奘苦笑,“不过他在京中是正八品上。”
李澶摇头不已:“正八品上的京官,即使平调,到了西沙州起码也是录事参军啊!这是州里仅次于刺史、长史、司马的第四号人物,权力更在司马之上,这样的人您直接在州城驿问问王君可不就知道了?”
“贫僧是想求吕晟帮忙,偷渡出关的。”玄奘苦笑,“贫僧可以一走了之,若是将来让吕晟的上官和同僚知道,怕连累他。”
李澶点头:“明白了。不过这也好办,堂堂录事参军,到州衙门一问便知。”
从北门顺着甘泉大街直行,便到了子城城门。如今并非战时,子城出入便利,两人进了城门便望见一座高耸的佛塔,那便是后秦时的名僧、大译经家鸠摩罗什为自己死去的白马所建的宝塔——白马塔。
西沙州府衙便在白马塔西侧,敦煌的州衙也不似中原那般讲究,夯土版筑的墙壁极为高大厚实,像一座四方内城,城墙上还有角楼和马面,府门也是如同城门一般的拱门,极为粗粝苍凉。
门口有挎刀执矛的甲士值守,两人走上前,一名身穿甲胄的校尉迎了上来:“什么人?莫要擅闯州衙!”
玄奘合十:“贫僧是来找人的。贫僧想找州里的录事参军,名叫吕晟。”
那校尉愕然:“录事参军?本州的录事参军不姓吕,州衙里也没有吕晟此人。”
玄奘和李澶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吕晟乃是武德八年来的敦煌。”玄奘问道,“难道是调任了吗?”
那校尉见他是僧人,旁边的李澶衣着华贵,当即耐着性子道:“这我便不知晓了。如今的录事参军姓曹,讳诚,前年来的西沙州。”
李澶低声:“师父,这曹诚我知道,如今正在州城驿迎接我阿爷呢。您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玄奘想了想也不禁苦笑,那吕晟调任敦煌至今已经有四年了,官职变动也是常事,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打听吕晟的下落。
刺史府对面就是永康坊,坊墙厚实高大,坊门上还有城楼,也是一座小规模城池的规制。玄奘和李澶来到坊内,这座坊紧挨着州衙,住户也以官员士族为主。玄奘一路察看过去,见十字横街的拐角有一座酒肆,门面古旧,酒博士也有五六十岁,说话间是当地口音,便进入酒肆。这时正是巳时,酒肆内并无客人,酒博士热情地上前招呼。
玄奘合十问道:“老丈可是敦煌本地人?在这里开酒肆有多少年了?”
酒博士急忙避开:“不敢,不敢。回禀法师,老朽世世代代都是敦煌人。这酒肆是祖上传下来的,至今有一百五十余年。”
“那正好请教老丈,”玄奘问,“武德八年的时候,西沙州来了一位录事参军,姓吕,老丈可知道他?”
“您是说吕参军?他——”酒博士脱口而出,随即脸色就变了,不安地望着玄奘和李澶,不敢说话。
李澶知道有异,玄奘却含笑望着酒博士,道:“正是吕参军,老丈可知道他如今到何处去了?”
“二位不是敦煌人?”酒博士咬咬牙,低声问。
两人都摇头,玄奘道:“贫僧是洛阳人氏,路过此地,当年和吕参军有过一面之缘,特意来拜访一下。”
“既然是路过,法师最好不要再打听了。”酒博士小心地四下张望着,“老朽一家世代信佛,万万不敢让一位高僧惹下麻烦。在这敦煌城中,吕晟二字就是个禁忌,无论跟谁您都万万不能提起。您办完事情,赶紧离开敦煌,才是上策。”
玄奘和李澶的表情凝重起来。
李澶吃惊道:“这是为何?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酒博士若无其事地抹着桌子,低声:“吕参军的宅子在成化坊东街二曲,法师且去一看便知,还请法师切莫让人知道是老朽告诉您的。”
玄奘心头惊骇,当下也无心再问,随即带着李澶离开永康坊。
成化坊并不远,顺着甘泉大街往北走了三坊便到了。不过这座坊颇为偏僻,在一条横街里边。从坊内的门户规格来看,也不似住着什么高官大贾。玄奘二人走到十字街的东街,迎面有牧人赶着几百只羊过来,把街巷堵得满满当当。
二人避开羊群,走到第二曲,就见临街一座高大的门户,厚实的夯土外墙围成四方宅院,院墙四周廊屋环绕。整套宅院占地足有两亩,在城中算是大宅。两层门楼,粗大的榆木立柱,门头雕梁画栋,颇为精细。只是整座大宅都已经荒废,廊屋上的屋瓦破烂不堪,陈年的蛛网挂在半空,于风中摇摆。台阶上野草侵凌,足有膝盖高。漆黑的大门上,似乎还贴过封条,只不过年深日久,封条剥落,早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玄奘沉默地站了片刻,走上台阶,去推那两扇厚厚的黑漆大门,连带着门楼晃了一晃,却没有推动。玄奘有些发愁,四下里踅摸着,想打开门。
“师父,你当真要追查吗?”李澶问。
“追查到底。”玄奘一字一句道。
“既然如此,那何必小心翼翼?”李澶飞起一脚踹在了门上,然后迅速拉着玄奘跳下台阶。
那门楼晃了几晃,顿时轰隆隆塌下半边,一扇门也倒了下来,尘土漫天。玄奘苦笑不已。
街上路过的行人也有些傻眼,呆呆地看着他们。周围的宅院里也有人奔跑出来围观,一个个脸上变色,指指点点。玄奘朝他们一笑,这些人顿时缩了回去。
等灰尘散去,玄奘二人走进了院子。
一进门便是横长的前庭,两侧是廊屋,似乎是仆役所居,一侧是庖厨,一侧是侧门,似乎通往围墙外的马厩。廊屋中间是中门,同样有高高的门楼,不过两扇木门早已经倒了半边。
前庭的地面给挖得坑坑洼洼,地上的青砖被撬起来,挖了十几个深深的土坑。玄奘蹲在土坑边上,仔细查看着。李澶径直走进主院,脸色顿时就变了:“师父,快来!”
玄奘急忙起身,穿过中门走了进去,一看之下也愣在当场。
主院宽大无比,堂前种植着些榆柳,周围是一圈廊屋,庭院正中砌起台基,盖着一座正堂,倒也是河西宅院的普遍格局。问题在于,主院里一样被挖得坑坑洼洼,到处是深坑,甚至一株合抱粗的柳树也从根部被挖了一个大坑。正堂下方夯土的厚实墙体甚至也被凿开,有些只凿出一尺深,有些地方直接被挖穿。正堂的青砖台阶也被挖开,四周的廊屋也是一样,甚至一些立柱都被拆掉了。
真正诡异的是,地面和墙壁上用黑色、红色两色颜料画出密密麻麻的上百个符箓和上千根线条。这些符箓形成一个立体的结构,彼此之间以线条相连。
多年来的尘沙吹蚀和雨水冲刷,有些图案已经模糊不清,却更显得沧桑古旧。
“师父,这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李澶问道。
“这是……”玄奘凝重地道,“法阵!一座大型的道术法阵!”
“法阵?”李澶震惊了。
“还不是普通的法阵,是巫术与道术结合的法阵。”玄奘指着庭院四周的墙壁,“最东侧画着三个形鬼煞生,是一道步罡符,其后依次是混元符、六丁六甲符、屠户符、召魂符、三十六天罡符、十二时辰符。”玄奘小心地绕过陷坑,查看着,“你看这地面上,从中门到这座正堂,被设成了六甲坛,中门左右侧有两座石头堆,是神荼、郁垒。而这个正堂本身,被设成了三山九侯神位,左侧诸仙位,右侧诸鬼位。庭院两侧各有六个大些的坑,左侧是六丁神位,右侧是六甲神位。”
玄奘似乎碰上了什么疑难问题,半晌沉吟不语。李澶心中惊悚,走向一侧的墙壁,打算细细查看一番。
“别动!”玄奘突然大叫。
猛然间李澶脚下“咔嚓”一声,地面突然崩裂,他惊叫一声,身子直坠下去。慌乱间,他双手死死地抓过旁边一根房顶椽子,“咔嗒”一声,椽子横在陷阱上,把李澶吊在空中。李澶尖叫着往陷坑里一看,只见坑底是一根根尖锐的铁刺,足有一尺多长,铁刺间还有些花纹斑斓的长蛇在扭动。
李澶大叫着往上爬,就听“轰隆”一声,中门檐脊上掀起一大片阴影,竟然是一面四方的铁板掠着地面横扫而来,那铁板上焊接着倒钩与尖刺,随便被扫上,身上立时就会多出七八个大洞。
李澶吓得魂飞魄散:“师父救我!”
玄奘踩踏着地面上的道符,手指默默地掐算着,身子左一扭,右一跨,猛然在一道符上一踩,迅速又缩回。“轰隆”一声,一根粗大的圆木从廊屋里破窗而出,直撞过来,恰好在半空将铁板拦截,砰地撞上,两件凶险利器轰隆隆落地。
玄奘长出一口气,李澶也吓得不敢动弹。玄奘继续掐指计算,脚踩符箓,循着复杂的线条绕了好几个方位,才算到了陷阱边,拽着李澶的胳膊,把他提了上来。
李澶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都虚脱了:“可吓死我了!”
玄奘一脸歉意:“抱歉世子,贫僧也是刚刚看明白,这是一套三重法阵,除了道术和巫蛊术,还有机关术,按照八门分布着陷阱、弩箭、兽夹、绳网,三重阵法环环相扣,不设生门,几乎都是死门。”
李澶看着玄奘愣怔了半晌:“师父,这片刻工夫,您不但看出来三重阵法,还破解了?”
玄奘皱眉:“谈不上破解,主要是年深日久,日晒雨淋,这套法阵中很多机关都已经失效了。世子请看——”玄奘指着正堂和中门上方,那上面分布着几块圆乎乎的东西,斑驳不清,“那是铜镜,白天采日光,夜晚采月光星辰,极容易把人带入幻境,只不过早已经锈蚀了,才没有发挥威力。还有这些巫道符箓和勾线,应该掺有各种秘制的丹砂药物,只是这么多年也早已经失了效用。你看旁边的柳树上是不是有座虫巢?”
李澶仔细看去,果然见柳树的树瘤里长了密密麻麻的孔洞,只不过如今挂满了蛛网。
“那是蛊虫,这么些年,日晒鸟啄,加上蜘蛛捕食,都死了。”玄奘道,“布下这套法阵的人极为厉害,要是这三重法阵刚布设的时候,只怕你我二人刚进这院子,就被蛊虫钻入眼耳口鼻,摄入阵中了。”
“师父是高僧,竟然对道法巫术如此精通!”李澶钦佩不已。
玄奘却摇头:“这些东西贫僧丝毫不会,只是释迦大道传到如今,被一些旁门左道混杂其中,震慑民众,诱取钱财,贫僧想要追求大道,不得不深究其源流,择掉糟粕。”
“师父,”李澶心有余悸,“谁在吕晟家里挖了这么多坑,布设法阵?这到底是要对付谁?”
玄奘心中沉重,默默地摇着头:“挖坑的,与布设法阵的,并不是同一拨人。”
李澶诧异:“这陷坑分明是法阵的一部分!”
“坑是先挖的,后来才布置了法阵。”玄奘指着地上的线条,“你看这些线条,有些到了深坑边就断掉,或者绕过,实在绕不过的,便在坑上安装了连环翻板。这说明先有人来掘了坑,之后才另有他人来布设法阵。至于那些陷阱机关,只是随手利用这些坑,因地制宜而已。”
李澶仔细看了看,果然如此:“师父慧眼如炬。”
“世子,咱们且到屋里瞧瞧。”玄奘道。
“到屋里?”李澶吓了一跳,“那岂非更加危险?”
“自然是更危险。”玄奘叮嘱,“只要你不乱走,跟紧了贫僧的脚步就不妨事。若是怕危险,你也可以留在院子里,切记不要乱动。”
玄奘说完,撩起僧袍,一只手掐诀计算,双眼紧紧盯着地面的线条和符箓,小心翼翼地变换脚步,曲折前行。李澶一咬牙,也照着玄奘的样子跟过去,一手撩起袍子,一手掐着诀,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掐的是什么诀。
两人登堂入室,走进正堂。
正堂里更加凌乱,几乎所有陈设家居都被打砸破坏,地上也到处掘坑,巫道法阵也更加凶险,此时正是下午,日光通过破烂的窗棂照耀进来,连李澶都瞧见了几根悬空绷紧的精钢细丝。墙壁、地面和屋顶画下的符咒图案更是肆意张扬,各种鬼脸和魔怪符箓摄人心魄,色泽呈褐红色,也不知道是什么颜料所绘。
“这是鲜血。”玄奘小心蹲下身,抠下一块仔细看着,脸色凝重。
“鲜血……”李澶浑身一哆嗦,忽然指着一面墙壁,“师父,那上面有字!”
玄奘起身,果然看见正堂一块完好的侧壁上写有几行字。在房门口看不清,玄奘小心踩着几块符箓,跨过几根丝线,避开机关陷阱,走到正堂中央,只见墙壁上以黑墨写着一行草书。
“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是为之道。”
玄奘痴痴地看着。他伸出手,触摸着磨痕,仿佛当年的挚友早已预知到他的来临,告诉他自己并未忘掉当年的誓约。时间穿越了六年的光阴,年轻的僧人穿过古刹禅林,推开殿门,风华绝代的白衣男子朝他微笑着:“来了?”
猛然间玄奘泪水流淌,哽咽失声。李澶不明所以,却能感受到玄奘心中的伤感与痛苦,他默不作声。
玄奘擦了擦眼泪,沉默地穿过正堂,来到后院的廊屋,这里一样被砸得破烂不堪,几乎所有的家具都被拆掉。左侧厢房似乎是吕晟的书房,地上堆满了散乱的书籍,大都是史籍,残缺不全,有些甚至已经沤烂,纸上到处都是踩过的脚印。
玄奘捡起来翻看,主要是《左传》《竹书纪年》《汉书》《后汉书》之类的史籍,除此之外还有《世说新语》《庾亮文集》等文学集,《千家姓篇》《姓纂》《姓氏书辩证》之类的姓氏书。
玄奘翻看了几本,皱眉思索着,却见书房的墙壁上也写了几个字,颇为凌乱,细细看去,却是“龙、进、兴、璜、义、汤”六个意义不明的单字。
“师父,这几个字什么意思?为什么写在墙壁上?”李澶问。
玄奘摇了摇头:“一时我也看不明白。不过看这几个字的位置,是在书案右侧的墙壁上,似乎是随手写成。世子,你看看这书籍,有没有发现问题?”
李澶纳闷:“就是普通的书籍啊!”
“你不觉得门类太单一了吗?”玄奘道,“吕晟学通道儒,精通医术、乐理、诗赋,为何书房中既没有儒家经典,也没有道家道藏以及医乐诗集,反而全都是史籍和姓氏书?”
“师父觉得呢?”李澶问。
“贫僧觉得,他是想看这类书。”玄奘道。
李澶哑口无言:“师父,您说得太对了!”
“世子,能否麻烦你去衙门报备一番,叫些人来把这些书搬走,贫僧想好好读一读。”玄奘道。
“没问题。”李澶很爽快。
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君不见生来死去,似蚁循环,为衣为食,如蚕作茧。直饶那玉提金缕无双士,未免于一函灰烬炉中炭。”
玄奘和李澶急忙离开廊屋,走进正堂之后,透过洞开的中门,就见倒塌的门楼外站着一名老僧。那老僧已经很是苍老了,须眉灰白,甚是庄重地穿着袈裟,上面的金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尊金身罗汉,就那么站在倒塌的废墟之上。
一老一少两名僧人遥遥对视,玄奘合十鞠躬:“敢问法师名讳。”
“老僧是大乘寺的寺主,俗家姓翟,法名法让。”那老僧笑道,“少年时曾游历京城,与道岳同门求道,听说他的弟子来了敦煌,特意素袜新衣,来迎接法师。”
西沙州刺史王君可把李琰迎入敦煌,安排在城南的长乐寺。这座寺庙是敦煌大寺,和城北的大乘寺,莫高窟的圣教寺合称敦煌三大寺。
长乐寺的菩提院是李琰行县的惯常住所,景致清幽,合抱粗的古柏遮蔽了半个院子的日光,极为清爽,院中还引来一条水渠,苦草浮萍,流水潺潺。李琰站在水渠边的树荫下,满腹忧虑,轻轻地踱步。
都督府的兵曹参军王利涉疾步走了进来:“大王!”
“找到澶儿的下落了?”李琰问。
“世子和玄奘法师应翟法让之邀,去了大乘寺。”王利涉道,“下臣在路边亲眼见着了,却没有传话给世子让他回来。”
“为何?”李琰诧异问道。
王利涉低声:“世子和玄奘法师多来往些时日也好,一旦朝廷有变,也能随着玄奘出奔西域!”
“大胆!”李琰惊怒交加,厉声斥责。
王利涉却并不害怕,沉声道:“下臣本是贱口,祖、父三代都是李家部曲,大王不以下臣卑贱,让下臣在军中立了些许功劳,不但放免为良人,还得了朝廷官身,此恩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下臣为大王谋划筹策,只为大王安危存亡,不敢惜身。”
“你——”李琰待人和善,御下并不严厉,听得如此胆大的言论也只是长长一叹。
从西魏到隋唐,王利涉家族就是陇西李氏的部曲。李琰的祖父李蔚和李世民的祖父李昞都是西魏大柱国李虎之子,李蔚和李昞年长后分家,王利涉家族便开始伺候李蔚一脉。所谓部曲是已经释放但仍依附于主家的奴婢,都是主家财产,地位不过比奴婢略高一些。
王利涉自幼跟在李琰身边,为人机警,颇有智计。李琰便在战场上给他安排了些功劳,放免为良人,并为他谋了官身,升到了都督府正八品下的兵曹参军。
李琰叹了口气:“利涉,局势并有没险恶到这种地步!王君可只是危言耸听而已,陛下针对我的用意并不明显。”
“大王此言差矣。”王利涉道,“什么是朝廷?朝廷便是官员。朝廷的一切动向都可以从官员任用中揣摩出来,陛下给了您瓜州都督,让您督三州军事,却没有让您兼领瓜州刺史,您虽然有兵权,兵卒调动却必须通过三州刺史来执行。陛下防备您之心早已有之啊!”
李琰一愣怔,吃惊地指着他:“你……当年我初到瓜州时,你借口无人服侍左右,劝我把澶儿召了过来,难道竟是……”
李琰手脚发抖,不敢再想下去。
“没错。”王利涉坦然道,“万一陛下派出一名小吏,拿着圣旨前来锁拿您进京,世子还能出奔西域,为蔡烈王一脉留下香火祭祀。”
李琰呆若木鸡。
“这便是下臣仿效冯谖,为您设下的三窟。这三年中您刻意笼络独孤达,在将其引为心腹之后,情势上要好了许多,起码陛下一纸诏书是动不得您了。”王利涉道。
“那又如何?”李琰怒不可遏,“陛下真要拿我,难道我身为李氏太祖景皇帝的子孙,还能抗命造反不成?”
“当然不能造反。”王利涉微笑道,“但是当您手中有了真正的军权,掌控瓜沙肃三州,便有了和陛下讨价还价的本钱。将来陛下要动您,哪怕您自削兵权,赴京请罪,陛下最多只是褫夺您的王爵,却不会像那长乐王李幼良一样,一条白绫赐死于狱中。”
“这是为何?”李琰不解。
王利涉道:“因为您用自削权柄之举,让满朝文武看到您毫无二心!陛下好名声,追求成为千秋史册上的仁皇圣君,断然不会让自己有所瑕疵。”
李琰长叹一声,神情疲惫,却不得不承认王利涉谋划周全:“利涉,那如今的局势又该如何破解?”
“联姻!”王利涉一字一句。
“联姻?”李琰惊讶道,“与谁联姻?”
王利涉简短地道:“听说王君可有个女儿,排行十二,闺名鱼藻。敢请大王为世子提亲,迎为世子妃。”
此时,玄奘和李澶已经被翟法让迎入大乘寺。
大乘寺规模宏大,还承担着为朝廷追谥的历代帝后国忌行香的职责,算是朝廷在西沙州的官寺。事实上翟法让本身便是河西名僧,在前隋时任过敦煌郡僧统,管理全郡僧团。
翟法让俗事繁多,仅仅陪同玄奘二人到禅房这一路,就有无数僧人来请示寺内的事务:某些大族要举办的法事,抄写经书耗费钱财物资的审批,寺院所拥有的农田、果园的收成储藏,粮仓的修缮,磨坊、酒坊、油坊当月的记账收支,上万头牛羊牲畜的管理,还有寺院向百姓放贷的贷息记账,以及那些人身依附于寺院,为寺院提供劳役的寺户婚丧嫁娶。
翟法让陪着玄奘一路脚步不停,那些僧人仿佛穿梭般跟在他身边,一一禀告,翟法让随口做出指示,僧人们便如飞而去。
玄奘自幼出家,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寺院里的产业经济事务,顿时如坠云雾,听得晕头转向。
“师兄!”一名中年僧人急匆匆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本账册。
“法定,”翟法让急忙把他拉过一边,低声道,“筹备得如何了?”
原来这僧人便是大乘寺直岁僧,法定。
敦煌佛寺拥有大量产业僧众,因此分工明确,寺院事务的最高管理者称为三纲:寺主、上座、都维那。寺主掌管一寺之庶务,上座则以统领众僧参修为主,兼管寺务;都维那则管理僧众杂事。三纲之下,还有管理斋粥事务的典座,管理俗家事务的寺卿,而这位法定,便是掌管寺院财产的直岁僧。
“师兄,都在账册上。”法定把账册递给他,却被翟法让推了回去。
“有贵客在,没工夫细看,直接讲给我便是。”翟法让道。
“是。”法定急忙翻开账册,“这几日市司那边定下的估货价比上个月低了一些。羊的上估价是每只五百六十文,中估价五百四十文,下估价是五百二十文。刚刚收完秋,粮价也跌了,小麦每升的中估价三十二文。豌豆每升中估价二十六文。生绢还是稳定如常,每匹中估价四百六十五文。”
这些玄奘倒是能听明白,各城的东市或西市都是由州县派市司管理,每日市司都会发布各行货品估价,按照货品品质不同,分为上估、中估、下估三种标准。买卖双方可以根据各自品相差别谈价交易,但上不得超过上估,下不得低于下估。
“那些麦子粜出多少文?”翟法让脸色有些难看。
法定展开账册,一列列禀告。
“九百二十四石七斗七合小麦,共粜出两千九百五十九贯六十四文一分。
“三千五百四十二只羊,咱们要钱又急,量又大,只好比中估价低十文兑了出去,得钱一千八百七十七贯二百六十文。
“酒是每斗四十文,寺里两座酒坊的存酒全部兑出,得钱三千四百三十五贯一百二十文。
“今年施主们布施的三百零三匹紫熟绵绫,按照一尺六十文的价格兑给了石记采帛行,一千八百一十八贯。
“其他的货物卖出的钱都是几贯十几贯,记账下来总数有一万一千七百九十二贯。加上寺中自有,咱们能拿出来的钱是一万六千八百贯。”
玄奘倒吸口冷气,原来这法定是把寺中一部分财货兑了出去,几日之内竟然得钱一万多贯。
“师父,”李澶低声,“这大乘寺好生有钱,朝廷的财政收入可以分为钱、粟、布三部分,据阿爷谈及,朝廷去年的现钱记账只有一百二十多万贯,而大乘寺数日之间竟然凑起一万六千多贯!真可谓富可敌国!”
玄奘淡淡道:“他人寺中的私事,咱们不用多嘴。”
李澶点头,表示明白。其实玄奘不说他也明白,大乘寺聚拢钱财肯定是要做一桩大事,外人当然不便打听。
这时翟法让还在烦恼不已:“太少了,一万六千贯怕是远远不够!法定,都换成开元通宝了吗?”
法定苦笑:“咱们陇右哪里有这么多开元通宝,一部分折合成了大生绢,一部分兑成了波斯银钱和拜占庭的金钱。装了六辆大车,如今就存在寺库,我安排僧众好好看守着呢。”
“罢了,我们尽力而为吧!”翟法让道,“我要接待贵客,其他的事务就让上座去处理吧。”
法定点点头,向玄奘合十,急匆匆离开。
翟法让苦笑:“让法师见笑了。身为寺主,每日都得操持这些俗事,大道修行日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圆满。”
玄奘并不多问,摇头笑道:“贫僧今日才知道,我能安心修行,身后有多少同门法师舍弃修行,来处理这俗事纷扰,贫僧感恩至深。”
翟法让大有同感,三人一路聊着来到他居住的禅堂,台阶下站着一名素衣轻袍的老者,瞧来似乎有些面熟,玄奘也不确定在哪里见过。
见到三人过来,老者急忙迎了上来,朝玄奘施礼:“可算把法师给盼来了!”
玄奘愕然:“敢问——”
翟法让笑道:“老僧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敦煌翟氏这一代的家主,翟昌,字弘业。我翟氏一向尊奉三宝,听说法师来了敦煌,弘业一早便在老僧这里等着,想要供养法师。”
玄奘吃了一惊,在陇右佛门眼中,敦煌翟氏的声名之大,比出过帝王的李氏和张氏还响亮,因为敦煌翟氏是陇右士族之中最为崇佛的家族。从西晋时佛教初传敦煌起,翟氏就布施三宝,营造寺院佛窟,写经造像,起塔奉斋。每一代都有大批的族人舍俗出家,几百年间,翟氏僧遍布敦煌十八寺,甚至陇右各寺,担任僧正、悦众、僧录、沙门统等僧官,协助朝廷管理佛寺、僧团。
在敦煌八大士族之中,翟氏阀阅之高贵比不上李氏,祖上显赫比不上张氏,文化昌盛比不得宋、索,官吏子弟比不得令狐,在宗教界却绝对是令整个陇右甚至朝廷都不能忽视的存在。法让向玄奘介绍自己之时,特意提及自己俗家姓氏,并不是没有原因。
玄奘和翟昌见礼,正要介绍李澶。李澶却急忙开口:“在下李琛,是追随法师来敦煌朝佛的士子。”
翟法让和翟昌对视一眼,一笑而过。
众人在翟法让的禅堂里坐定,玄奘立刻便问:“法让禅师,请问您如何知道贫僧去了成化坊的吕氏旧宅?”
“是弘业告诉贫僧的。”翟法让毫不隐瞒。
翟昌坦然道:“其实在下与法师已经在州城驿见过,原本那时就打算邀请法师的,只是当时为了迎接临江郡王,不想之后法师又急匆匆离开了。”
玄奘恍然,怪不得这翟昌有些面熟。
“那吕氏旧宅颇有些不干净。”翟昌笑道,“在下听说法师打听吕晟,去了成化坊,就有些担心,便急忙忙来请叔父出面。”
玄奘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追问他为何知道自己打听吕晟,有些事情上糊涂一些会更好。
“其实你的担忧也是多虑了。”翟法让含笑,“老僧到了吕宅,法师已经登堂入室,连闯两重院落,进了正堂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对法师而言,无非是班门弄斧。”
翟昌明显吃了一惊:“法师竟然有这等本领!”
“这都是小术而已。”玄奘摇摇头,“翟家主,贫僧想请教一下,吕晟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的宅中怎么会布设下那种可怕的机关法阵?”
翟昌轻轻吐了口气:“既然请法师来,自然会讲明缘由。只是……不知道法师和那吕晟是什么关系?”
“吕晟人称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贫僧在长安修道,自然认识,不过也只见过寥寥几面而已。”玄奘轻描淡写地道,“听说他来了敦煌做官,既然到了西沙州,便过来见上一见。”
“武德第一人?”李澶有些吃惊,“师父,这话可有些犯忌。”
玄奘摆摆手:“不妨,这话是武德六年,太上皇亲口说的。当年大唐首度开了科举,吕晟一举夺得秀才科、进士科双状头。当时是武德年间,太上皇便说了这番话。”
李澶顿时愣住了。当年吕晟名震长安之时,李澶还在陇西成纪老家,等大唐初定天下,他搬到长安之后,吕晟已然如燃烧的流星,在长安城上一闪而逝。因此李澶竟然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声。
“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翟昌喃喃地念着,表情竟然有些伤感,“原来法师还不知道,那吕晟早在武德九年就已经死了。”
“死了?”玄奘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禁不住心神震动,脸上变色,“怎么可能?武德八年他才刚迁任敦煌,怎么就死了?”
翟昌和翟法让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翟昌沉声道:“谋反!”
“什么?”玄奘惊呆了。
一旁的李澶也张口结舌:“谋……谋反?大唐的双科魁首去谋反?在敦煌这么一个偏僻边州?”
李澶问的也正是玄奘的疑问,他没有说话,目光盯着翟昌。
翟昌脸色有些难看,叹了口气:“武德八年三月,吕晟迁任西沙州录事参军,武德九年六月,东突厥的欲谷设从伊吾出兵,沿着矟竿道南侵,破咸泉戍,距离敦煌三百里。接到烽火急报后,时任西沙州刺史杜予出兵,紫金镇镇将黄续章为前锋,吕晟为监军,率领五百士兵连夜疾行,抵达两百里外的青墩峡口,屯兵青墩戍。”
翟昌慢慢地讲述着,三年前的敦煌风云,大漠烽烟,仿佛这禅房中仍然能闻得到硝烟和血腥的味道,众人鸦雀无声。
“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人亲眼看到,但是据逃回来的残兵说道,黄镇将在青墩戍设下防御,要把突厥人堵死在青墩峡中。可是当天晚上,吕晟却独自离开驿站,接进来一支商队。结果那支商队却是突厥人假扮,半夜时分突然发难,夺取了青墩戍。随后突厥大军内外夹击,唐军大乱,黄镇将当场战死。残余的唐军愤怒之下,在阵前斩杀了吕晟,然后逃进大漠。”
玄奘沉默地听着,好半晌才问道:“吕晟为什么要私通突厥?”
“具体内情不知。”翟昌道,“吕晟死在阵前,也没法再问。吕晟素来与刺史杜予有私怨,便有人推测,他是打算借此扳倒杜予,但是也没法证实。杜予赶到后,虽然击退了突厥,但一场兵败是掩盖不掉的。当时陛下虽然还未改年号,却已经登基,听说大唐的状头勾结突厥,痛彻心扉之余也是深以为耻,下诏怒斥杜予,免了他的官。敦煌大小官吏也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人此事,希望时间能将这桩丑闻掩盖过去。”
玄奘双手捂住面孔,悲情难抑。当年与他相约一生去探寻大道的绝代奇男子,竟然早在三年前便已经死去了!而且是以如此耻辱、不堪的方式!
他忽然想起了法雅和崔珏,一样是惊才绝艳,雄心勃勃,却是入了歧途,身败名裂。为什么自古而今这些追求大道之人往往都走不到终点,倒在半途呢?而那些前往天竺求佛的僧人,不可计数,至今世人只知道法显。
自己会是什么命运?
三人没有惊扰他,默默地等待着。玄奘收拾心绪,问道:“吕氏老宅那些法阵呢,是谁布设的?”
“是索氏和阴氏的几名阴阳师。”翟法让答道,“吕晟身败名裂之后,敦煌百姓无比愤恨,当即闯入他家打砸,辱骂他老父。吕父不堪受辱,活生生气死。结果那些闯吕宅的人,有几个突然暴毙。便有传言说是吕父鬼煞作祟,敦煌阴氏、索氏向来以阴阳术数著称,便有人请了几名阴阳师来布下法阵,从此之后便没人再闯那老宅,也没了什么鬼煞作祟。”
“当年,吕晟的老父也在敦煌?”玄奘吃惊道。
翟昌道:“他是偕老父上任的。”
玄奘呆滞地看着眼前虚无的空间,仿佛那年睡意蒙眬中听到吕晟在念着: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遥望故宅里,松柏冢累累。
那是隋末战乱后,他随着老父回到山东博州老宅时看到的景象,而多年以后,这仿佛是一句谶语,在敦煌吕宅中又重现了当年之景。只是满门皆死,再也无人来凭吊哀叹了。
翟昌和翟法让对视一眼,默契地岔开了这个话题。
翟法让道:“光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弘业,你不是想要供养法师吗?”
“对对对,险些把正事给忘了。”翟昌笑道,“法师,我翟氏历来有斋僧的习俗,凡是来敦煌的高僧都会延请到家中供奉。听说法师精通《成实论》,不知道能否到翟家开坛讲经?”
“既然是弘法,贫僧岂有不去之理?”玄奘合十感谢,“只是贫僧刚到敦煌,还有些私事未了,请家主再缓几日如何?”
“应当!应当!”翟昌一口答应,“法师在敦煌如果有什么不便,只管开口,在这西沙州还没有什么翟氏做不成的事情。”
翟法让唤了知客僧过来给玄奘办了挂单手续,在观音院安排了两间幽静的禅房供他歇息,两人又亲自送他到观音院,这才急匆匆离开。
李澶急忙忙问:“师父,吕晟谋反的事情,翟昌说的可是真的?”
“他说的话不尽不实,”玄奘慢慢摇头,“贫僧一个字都不信!不过,吕晟被杀恐怕是真的,贫僧这个当年的挚友,未必还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