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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魂入幽冥,魄渡忘川

这一夜,月朗风平,平静的月光洒满了霍山,铺满了兴唐寺。那月光仿佛连山间长年呼啸的风都止住了,连流动的空气都凝结了。

偌大的兴唐寺,只有墙角树上的虫鸣蚁行,在人类听不见的地方,营造着一方世界。间或有禁军巡逻队整齐的步伐响起,清脆的甲叶声响便幽幽地传了出去。

这一夜,各方势力偃旗息鼓,屏息凝神,静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这一夜,世上最紧张的人是魏徵和尉迟敬德。魏徵身穿朝服,手持长剑,亲自站在十方台的门廊下,眺望着沉寂的月色忧思重重。这十方台是魏徵亲自为李世民选定的住处,一则讨个吉利,言下之意是,十方无量无边的世界莫不为天子掌控。更重要的,却是看中了这十方台的地形。四座禅院围绕,中间是一座隆起的高台,裴寂、魏徵、杜如晦、尉迟敬德四个重臣围拱,天子房间内的一切举动都在众人的眼前,而百步之外,恰好有一座小山丘作为制高点,尉迟敬德派了三百名精锐驻守山丘,上面还架设了六架伏远弩,这种射程三百步的重弩足以笼罩人视线所及的一切范围。

“敌人计划周密,我究竟还有没有遗漏?”魏徵皱着眉头苦思。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甲叶的碰撞声,尉迟敬德全副甲胄,手里拎着钢鞭,急匆匆走了过来。

“魏相公,所有的禁军都已经安排好了,按你的指示,外松内紧,巡逻队半个时辰六组。”尉迟敬德低声道,看了看十方台的卧房,灯已经熄了,皇帝应该已经安寝,却不知他能否睡着。

“我还是放心不下啊!”魏徵喃喃道,“敌人计划了这么多年,既然明告咱们要在今夜发动,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这个谋僧极难对付,一旦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咱们只怕会栽大跟头。”

尉迟敬德也紧张无比,拎着钢鞭和魏徵并肩而立,低声问:“我的脑筋比不上你们,魏相公,你说,我做!哪怕豁出命来,也决不让陛下伤一根毛发。”

“房内的宦官都换成了禁军吗?”魏徵问。

“换了,一共六名,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是从太原时就跟着他的老人,身手了得,忠心可靠。”尉迟敬德道,“另外杜楚客也传来消息,已经控制了霍邑城防,又从太原军府调来了三千人,加上晋州军府的一千五百人,此时共有四千五百人埋伏在霍山和霍邑之间。”

征调军府是几日前尉迟敬德向皇帝请的命令,他认为,对方极有可能会发起一场叛乱,必须屯驻大军,及时镇压。魏徵虽然不以为然,却也觉得还是有备无患好。此时仅在霍山一线,军府加上禁军,便有上万人,足以镇压一场小型的叛乱了。

“不对……不对……”他越这么说,魏徵心里越是不安,谋僧法雅是何等人物?人老成精了,他会蠢得发动叛乱吗?他敢,裴寂也不敢啊!大唐扫平天下反王,其中一半都是李世民的功劳。裴寂就算手中有兵权也不敢和李世民开战。对方的这次阴谋,绝不会是军事叛乱,可那又是什么呢?刺杀……

“魏相公,”尉迟敬德心中一动,“你检查十方台了吗?里面会不会有密道什么的?”

“陛下入住前我已经仔细查过了,而且,”魏徵很快摇头,“我当初挑选这十方台,就是因为这座禅堂建在一块巨石上,你看看,禅堂的基座通体浑圆,是一整块巨石,凿穿岩石做条密道……”他摇摇头,“恐怕非人力所能吧!”

两人都郁闷了起来,对方的底牌到底是什么,既然难以摸清,那就只好见招拆招,静待他们出手了。两人商量了一番,干脆就这么彻夜守在李世民的门前,不信那谋僧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这一夜,虽然有魏徵和尉迟敬德镇守门外,李世民睡得依旧不踏实,总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在暗暗地滋扰。大业十三年起兵以来,到如今已经十三个年头,再险恶的阵仗也不知经历多少,手中剑杀人如麻,也从未觉得恐惧。可今夜,他实实在在地恐惧了。

帝王富有四海,之所以无畏,是因为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中,隋末的豪强如王世充、窦建德、薛举,无不是一方豪杰,可都败在他的手下。突厥的颉利可汗雄霸草原,四方豪强无不成为他的羽翼,而他李世民却在渭水桥边迎着几十万突厥大军侃侃而谈,硬生生使得颉利不敢南望。与人斗,李世民从未有过心虚胆战的时刻,可如今这个帝王所面对的,却是自己无法掌控的幽冥阴司!告他的,却是自己亲手杀死的亲哥哥、亲弟弟。

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然而在太原时,自己尚且年幼,长兄仁厚,对自己呵护备至,后来虽然势成水火,可也曾有过一母同胞、手足亲厚的时刻啊!玄武门兵变之后,这世上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建成和元吉这两个名字。李世民自己,也常常有意地选择遗忘,他杀尽了建成和元吉这两支的后人,重修了宗谱,将来还要修改这段历史,可他知道,哪怕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段历史,它也会永远铭刻在自己内心。

如今,自己亲手杀害的同胞兄弟,却在一个自己的权力无法掌控的地方将他告了!而他却不得不去两人的面前对质、折辩!

房间内异常安静,甚至能听到守在门外的六名禁军侍卫那悠长的呼吸。李世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昏昏沉沉,无数的念头走马灯一般掠过。便在这时,鼻子忽然闻到一股甜香,随即脑子里一沉,他紧张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沉沉地进入梦乡……

“大唐天子……大唐天子……”忽然耳边有人呼喊,这称谓极为怪异,李世民有些诧异,随即感到身上有些冷,他睁开眼睛,便是一惊!

——自己,竟然不是在床榻上躺着!

触目是一团冰冷的黑暗,他就站在地上,耳边有风吹过,响起沙沙的声音。他诧异地蹲下去摸了摸地面,猛然间一身冷汗,地上竟然是连绵的野草!

“这是什么地方?”李世民喃喃地道。

所在之处,仿佛是一片旷野,荒草浓密,天上也没有月亮,一片幽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在十方台的卧房内睡觉,怎么会跑到荒郊野地?

……不对,这不是荒郊野地。他记得很清楚,今天是四月十五,明月朗照,只要是在这世界上,十五的明月会照遍每一寸土地,怎么这里的天上居然没有一丝光亮?月亮哪儿去了?

李世民心中涌出无穷无尽的恐惧。

“大唐天子……”远处又有人喊。

李世民抬头凝望,只见远处闪耀出两团幽暗的光亮,在漆黑的世界里无比醒目。他不敢回答,四下里摸了摸,发现有一座半人高的土丘,急忙将身子藏在后面,探头观望。顺便摸了摸身上,发现没有护身的刀剑,但更让他惊异的是,自己居然穿着正式的朝服,头上还戴着通天冠!

这是武德年间李渊设立的天子服饰,平日里自己很少穿,这次巡狩河东算是归省,要祭拜北都,因此才带了一身正式的朝服。可这会儿怎么穿在自己身上?

这些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李世民就不再多想,凝神注意着远处的两团火光。那两团光芒极为怪异,仿佛是有人提着灯笼,但这灯笼又像是能够随意变化,火焰的形状变来变去。到了近处,李世民猛地汗毛直竖,他清晰地看到了火光后的人影,竟然与太平关出现的鬼卒一模一样!

而那两团火光,既不是火把,更不是灯笼,而是一群细碎的火焰聚拢在一起。那些细小的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他们的行走不停变换形状,一直在两名鬼卒的正前方照耀着路径。

“大唐天子,”那两名鬼卒眼睛极好,这浓重的黑暗似乎对他们丝毫没有影响,远远地就看见躲在土丘后的李世民,其中一人当即笑道,“真是让我们好找,还好,陛下准时赴约,咱们这就走吧!”

“你说什么?”既然被发现,李世民也不躲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准时赴约?你说……难道这里竟然是……幽冥?”

他心中惊惧至极,连声音也颤了。

“当然是幽冥。”那鬼卒仿佛很奇怪,“您要面见炎魔罗王,不来幽冥,又能去哪里呢?陛下可不要乱走,幽冥险恶重重,这里是妖炼之野,经常有些恶鬼偷偷从泥犁狱中逃跑,躲到这里打算修炼成妖,炎魔罗王虽然派了鬼卒搜捕,可还有漏网的。”

李世民顿时一头冷汗,喃喃道:“朕竟然真的进了地狱,真的进了地狱……”

那名鬼卒笑了:“陛下,这里可不是地狱,十八泥犁狱在阴山的背面,这里是阴阳界,就是阴阳交界处。”

李世民心里更慌:“朕不去,朕不去。朕活得好好的,尚未驾崩,为何来这幽冥界?朕要回去,朕还要率领大唐,创下赫赫武功,辉煌盛世,怎么能死掉!”

说着转身就要走,那两个鬼卒也不拦他,只是淡淡地道:“陛下,幽冥无路,你从哪里回去?”

李世民顿时怔住了,是啊,自己怎么回去?这黑灯瞎火阴风惨惨的,自己一醒来就在这地方,从哪里回去?

“陛下还是好好跟我二人走吧!”鬼卒劝道,“我二人临来时,崔判官仔细叮嘱,切不可对陛下用强,否则我二人直接勾了你的魂魄,你不走也得走。”

李世民一听“崔珏”,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叫道:“对对,崔珏是朕的旧臣,如今是幽冥的判官。他在哪里?朕要见他!”

鬼卒道:“我二人是直接受了炎魔罗王的谕令,前来请陛下去折辩。临来时,崔判官去见我王了。其实陛下不用这般惊慌,也并不是说进了幽冥就必死无疑,您能不能还阳,生死寿数几何,都记载在生死簿中,只要一查,不到寿数,炎魔罗王自然会送你还阳的。”

李世民的心略微松了松,问道:“既然朕不一定到了寿命,为何会被你们拘来这幽冥界?”

“数日前我二人不是跟您讲过了么?阴司有一桩官司等着您折辩,炎魔罗王这才请了您来。”鬼卒道。

一听说那场官司,李世民的心中更烦躁了,但又无可奈何,自己虽然是皇帝,这里却不是自己的势力范围,眼前区区的小鬼都不敢得罪,只好随着两人往前走。

这炼妖之野相当广阔,他跟着两名鬼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好几里,到处都是荒原蔓草,萧瑟无声,身边的黑暗浓得如同一团墨,除了那两盏有生命的灯笼所照耀的几尺方圆,什么都看不见。

“贵使怎么称呼?”李世民开始和两名鬼卒套交情。

“我二人在幽冥中没有姓名,只是两个无常。”鬼卒道。

“无常?”李世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万物无常,有存当亡。无常使生灭相续,因此如我等这般经常穿越在阴阳两界,勾魂夺命的幽冥使者便被称为无常。”其中一个无常看来颇为健谈,详细给李世民讲解了一番。

李世民也时常研读佛经,自然明白他说的意思,想一想自己的遭遇,也真是生老无常、富贵无常、权位无常,心中一时悲戚了起来。

“咱们面前这两盏灯笼是什么?为何竟是一大团火焰凝聚在一起?”李世民问道。

“这火名为冥火,乃是人死后尸骨所化,幽冥无日月,长年漆黑,在幽冥时间久了,鬼魂们也就适应了黑暗。我二人为了给拘来的新鬼引路,不使他们误入歧途,便随身携带冥火。”无常答道。

“哦。”李世民真算开了眼,惊惧固然有之,但好奇之心也有那么一两分。

再行不远,远处的天空渐渐明亮了一些,说是明亮,其实也昏沉幽暗,但不像原先那般伸手不见五指。就见远远的,前方地势高耸,有如一条黑压压的巨龙匍匐,仿佛是一座山脉,而在山脉的脚下,却耸立着一座雄伟的城池。距离太远,李世民看不清,但看那城墙一直绵延到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想来这城池的规模极大。

“那是什么?”李世民惊讶地问。

无常抬起头看了看:“前面那座山便是阴山,十八泥犁狱便在阴山的背后。山前这座城池名为酆都城,阴间众鬼大多生活在这座城中,我王炎魔罗就坐镇于城内的炎魔罗殿。”

“竟然与人间界相似。”李世民啧啧称奇。

再往前走,就距离那城池越来越近了,路上的鬼魂也多了起来,有些是和李世民一般往城内去的,大多都披头散发,身穿白衣,垂头丧气地在鬼卒的押送下慢腾腾地走。无常向李世民介绍,这些都是人间界和畜生界新死的鬼魂,被鬼卒拘到炎魔罗殿,根据往日功罪进行审判。而从城内还走出来大批衣衫褴褛、背着大枷、铐着双手的野鬼,这些鬼一个个发出凄苦的哀号,撕心裂肺,惨不忍睹。

李世民头皮发麻,问那个无常,无常笑道:“陛下,这些从城内出来的,大多是审判过的恶鬼,根据恶业不同,要发往十八泥犁狱的各狱受苦,自然痛苦了。”

李世民脸色惨白,顿时不敢再问。

走了不远,忽然听到水声咆哮,远远地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十余丈宽的河流,水流湍急,还传来阵阵腥臭。河上是一座桥,那桥有上中下三层,大部分新鬼都从第二层走,也有些人在底层走。那底层几乎没进了水面,水色近乎赤红如血,李世民眼尖,早瞥见那水中漂着无数的浮尸,还有些狰狞的怪物不时从水中跃起,吞吃那些新鬼。

“这河水为何如此恐怖?”李世民心中震颤,问那无常。

无常呵呵笑道:“陛下,这条河名叫忘川,乃是人间界和幽冥的真正分界线,过了这条河就是阴司幽冥了。咱们走的这条路,就是人间界常说的黄泉路,河面上这座桥,名叫奈何桥,上层是生性良善之人才能通行,中间是善恶难定需要审判的人行走,下层则是在阳间作恶多端,种下恶业,受到恶报的人行走。桥下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恶人鬼魂堕入河中,永世不得超生。”

李世民想问问自己可以走哪一层,嘴唇嗫嚅,却没敢问出来。默默地走了片刻,那桥头不远处却有一处茶肆,顶上搭个棚子,里面有个老太婆在卖茶水,经过的鬼卒大部分都会在这个茶肆停留片刻,让众鬼们喝些茶水再上路。

“陛下,走了这么久也渴了吧?”无常笑道,“不如到茶肆里稍坐片刻,喝点茶再走。”

李世民心中觉得古怪无比,这阴间和阳世还当真没区别,连茶肆都有。他点点头,随着两名无常进了茶肆,其中一名无常朝老太婆笑道:“孟婆,来一碗上好的茶汤,这位可是人间界的大贵人,千万不可怠慢。”

那老太婆满头银发,形容枯槁,看样子竟有些狰狞。她把眼珠朝李世民轮了轮,点点头:“原来是慧哥儿来了,自然要好生招待。”说着提了一壶茶出来。

李世民心中一震,自己小名叫慧儿,平日里父兄都昵称慧哥儿,自从束冠以来就没再用过,当了皇帝以后,连母亲窦氏也很少叫了。这幽冥中的老妇人如何知道?

李世民默然不语,接了茶,见那茶汤呈深黄色,倒也没什么怪味道,想了想,正要一口喝掉,忽然从奈何桥上远远跑来一人,厉声道:“不能喝茶——”

李世民一惊,急忙放下茶碗,抬头观望,只见一名身穿黑色锦衣,戴着幞头软帽的年轻男子正急匆匆地奔过来。这男子长相颇为英俊儒雅,却满脸焦急之色。茶肆里的两名无常急忙迎了出来,到外面跪拜:“属下拜见判官!”

李世民心中一喜,高声道:“前面可是崔卿?”

来者正是崔珏,他挥挥手令那两名无常起身,自己进入茶肆朝李世民拜倒:“故臣崔珏参见陛下!”

故臣,可以说是以前的臣子,也可以说是已经死去的臣子,全看怎么理解了。李世民倒没有深思,自从进入幽冥以来,他一直惴惴不安,满怀恐惧,这时见到了崔珏,终于算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忙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满脸含笑地道:“崔卿啊,朕终于见到你了!”

崔珏满脸惭愧:“都怪臣来得晚,让陛下受苦了。陛下,这茶您可喝不得……”他转头望着两名无常,厉声道:“是谁让你们带着陛下来喝这孟婆汤的?”

两名无常惴惴地道:“按规矩,所有新鬼进入酆都城,都要喝孟婆汤,忘却前世今生,才能重入轮回。”

崔珏大怒:“你怎么知道大唐天子寿数已尽,要重入轮回?难道不知炎魔罗殿前有官司未了之鬼,都不得喝孟婆汤的规矩么?”

“喝了这汤竟会忘掉前世今生?”李世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有崔珏赶到,要不然哪怕自己活着还阳,也会忘掉一切,成了废人。

两名无常扑通跪倒,哀求不已:“判官饶命,实在是……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授意。我等私下收了他们好处,不得不……”

崔珏咬牙道:“好一个渎职之鬼,自己去炎魔罗驾前认罪吧!”

两名无常浑身颤抖,却不敢违背,垂着头过了奈何桥,往酆都城去了。

“陛下,”崔珏一脸歉意,“这孟婆汤可喝不得,喝了它之后,就会忘掉前世今生,浑浑噩噩。幽冥的规矩,所有来幽冥的新鬼和去往轮回司的鬼魂,都要喝一碗孟婆汤,使他忘了前世和幽冥里的一切。”

李世民长出一口气:“还好崔卿来得及时,不然朕就遭了奸人的毒手。”

“唉,今日劳烦陛下去判官庙看望臣下,裴相公又许下重诺,请臣在幽冥照顾陛下,臣自然要竭力以赴,知道陛下要来,臣特意去炎魔罗殿调阅了您的这桩官司,正在想法子折辩,不想陛下竟然来了。所幸没出大事。”崔珏一脸庆幸。

李世民更加庆幸不已,还好白日里去判官庙找了崔珏,裴寂又将所有家财布施,求崔珏关照自己,否则自己来到幽冥,人生地不熟的,可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有劳崔卿了。”李世民感谢不已,但他也好奇,问,“崔卿怎么会到幽冥做了判官?”

崔珏苦笑:“武德六年,臣还在霍邑县令的任上,正好那时西方的炎魔罗王来到东土,重建泥犁狱,审判人间善恶,掌管生死轮回。他的驾前缺一名判官,于是就化作一名僧人,到人间界找臣,问臣愿不愿意去做那判官。当时臣做了六年县令,感觉仕途无望,于是心一横,就自缢而死,随着炎魔罗王入了幽冥界。”

李世民尴尬不已,连连道歉,道:“都怪朕父子赏罚不公,不识英才,才使得崔卿大才屈居县令,朕……”

崔珏一脸感慨:“陛下哪里话,臣做了六年判官,看透了人间幽冥之事,才知道这因果循环早已注定,非人力所能变更。不过陛下日间追封臣做了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臣也算在人间有了些许功名。”

李世民更加愧疚,仅仅凭他方才阻止了自己喝孟婆汤,这个赏赐就有些轻了,不过这时他在人家的地头,也不好再许诺什么。

“崔卿高才,朕早有所闻,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真乃绝句。”李世民称赞道。

崔珏见李世民居然读过自己的诗句,心里很是高兴,道:“哪里,哪里。臣只是涂鸦之作,哪里比得上陛下雄才大略,陛下的诗文,臣在人间之时就经常诵读。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金戈铁马的雄迈,人间帝王的气魄,扑面而来啊!”

两人哈哈大笑,李世民笑道:“如今咱们也是在阴山下呀!”

崔珏看了看远处那座阴山,也感觉颇为有趣,不禁笑了。李世民忽然想到一事:“崔卿,如今朕的大军正在李靖和李世勣的率领下在阴山一带和颉利可汗血战,不知这一战结果如何?”

去年冬天,东突厥遭受天灾,牲畜战马大量冻死,受突厥压迫的薛延陀、回纥等势力纷纷反抗,李世民认为反击突厥的时机已到,召令并州都督李世勣、兵部尚书李靖等人统率十几万大军,兵分六路进攻突厥,如今正在大草原上厮杀。李世民对这一战充满了期待,同时也揪心无比,这可是他开创大唐武功的关键一战,到了幽冥,居然也忍不住询问。

崔珏想了想,道:“陛下,此事事关天机,臣不敢泄密,不过陛下放心,这一战足以定大唐边疆百年。”

“好啊!”李世民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当下喜不自胜。

两人正在闲聊,忽然从奈何桥那边吵吵嚷嚷地过来一群恶鬼,一个个头发披散,身上穿着白色的袍子,赤着足。奈何桥的上层和中层都有鬼卒把守,下层太过险恶,没有鬼卒看管,这群鬼就从下层踩着血河而来,中间好几只鬼被河中的怪兽吞吃,众鬼面露惧色,但在其中两名恶鬼的呵斥下,依旧狂奔了过来。

带头那两鬼一到对岸就四下里乱看:“世民在哪里?世民在哪里?”

忽然有一只鬼看见了茶肆中的李世民,当即指着他大叫。那群鬼一看见李世民顿时勃然大怒,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向茶肆冲了过来。李世民起初不知道怎么回事,听有人——哦,是有鬼——居然敢喊自己的名字有些恼火,待看清楚,顿时有如冷水浇头,四肢冰凉,整个人呆若木雕泥塑!

率领着众鬼的那两只鬼魂,赫然便是自己的大哥李建成,三弟李元吉!

从玄武门兵变,自己杀了他俩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如今三兄弟在幽冥界重逢,当真是无限滋味。李建成和李元吉与活着时没有太大的变化,建成还是死时三十七岁的模样,除了头发披散,一脸灰白,看上去仍旧文雅厚道。元吉瘦削如初,二十三岁的阴鸷青年。后面跟着的李世民也都认识,正是建成和元吉的儿子们,玄武门兵变后被他诛杀的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等人。

李建成和李元吉见到李世民身穿赭黄龙袍、头戴冠冕的模样,满腔的仇恨瞬间爆发。李建成大叫一声:“世民,你也有今日!还我命来!”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就打。

两个老子、十个儿子,这么多人拥入茶肆,把李世民围在中间就要痛殴。李世民这回真是怕了,再铁血、再英武的天子到底也是人,眼看着曾经死在自己手中的兄弟和侄儿们突然出现在眼前,那种恐惧简直连骨髓都在颤抖。

李世民身手也好,哧溜一声钻进孟婆烧茶的后厨,死也不出来了。

建成等人正要冲进去,崔珏忽然一声大喝:“你们这般恶鬼,都给我住手!”

场面太嘈杂,建成没看见是谁,也不理会,元吉却悄悄拽住了他,低声道:“是崔判!”

建成回头一看,吃了一惊,面色不善地躬身施礼:“鬼民建成,见过崔判官。”

崔珏冷笑一声:“幽冥也是有法度的地方,你们带着这些人肆意殴打人间天子,可知罪吗?”

“人间天子?”建成顿时恼了,“我呸!世民他算哪门子天子?他这天子乃是杀兄、囚父、谋朝篡位换来的!”

“你敢唾我?”崔珏大怒。

建成吓得一哆嗦,急忙分辩,道:“崔判息怒,鬼民唾的是李世民……”

元吉在一旁道:“崔判,您生前也是我李家臣子,从太原到霍邑,咱们君臣相得,您可照顾些香火情。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还是请崔判袖手旁观。”

崔珏冷笑:“你不曾为君,我何曾是你的臣子?你李家待我很好么?陛下一来到霍邑,便追封我为蒲州刺史,可太子与太上皇在位时,空置我六年,可有想起我这相得之人?我不管你们在人间界地位如何,到了幽冥,便是普通鬼魂,如今大唐天子乃是炎魔罗王请的客人,你们若是再敢纠缠,小心我灭了你们魂魄,让尔等永世不得超生!给我滚——”

“啊——”建成等人不敢违拗,只好跪在地上哭泣,“可怜我天大的冤屈,又向何人去诉啊!”

元吉则恶狠狠地朝后厨喝道:“世民,你且等着,炎魔罗王已经受理了我等的状子,他日在我王的驾前,咱们再好生折辩!”

一众鬼哭泣了片刻,不甘心地退走了。

“陛下,可以出来了。”崔珏见众鬼走远,这才招呼李世民出来。

李世民真是骇破了胆子,抓住崔珏的袖子道:“崔卿,如今这事,朕该当如何是好?”

崔珏想了想,苦笑道:“你们李家的亡者在幽冥很是有财力,以这两人的仇恨,只怕会舍出钱收买不少鬼魂来与陛下作对,而且死在陛下手上的人着实不少,像窦建德、王世充,甚至还有些旧部不曾进入轮回,臣就怕他们连成一气,对陛下不利。”

李世民一阵晕眩,天哪,除了建成和元吉,竟然还有自己曾经的这批老对手!不用崔珏多说,他也知道自己的仇人有多少,隋末乱世的豪强,哪个不是灭在他的手里?每个人的部下至少有几十万,聚拢起来的鬼魂,只怕没有上百万也差不多。

本以为把他们杀掉就斩草除根了,没想到进了幽冥,还得面对这帮家伙。李世民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就该在阳间多做法事,超度了这群家伙。

“这样吧,”崔珏想了想,“咱们不走奈何桥,也不进酆都城,那里是鬼魂的聚集地,臣一人怕护不住陛下的安全。臣带着陛下走水路,从忘川逆流而上,进入阴山道,臣知道有条小路可以直接进入炎魔罗殿。到了殿内,臣就足以保护陛下。”

李世民大喜:“多多有赖崔卿了!”

于是两人离开孟婆的茶肆,到了忘川河边。一到河边,李世民几乎呕吐,这河水腥臭难闻,赤红的河水中还漂着残缺不全的浮尸,河里虫蛇遍布,说不出名字的怪兽正躲在水里吞吃尸体,还有些鬼魂落在河里一时没死,伸着手臂挣扎,叫声凄厉,痛苦至极。

崔珏见李世民露出怜悯之色,平淡地道:“陛下莫要怜悯,幽冥最终因果轮回,在幽冥中受苦的大小根据阳间的善恶有所不同,只有在人间为恶的人,死后才会进入忘川血河,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何无出路。”

李世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却被腥臭的空气呛得几乎呕吐。

河边有一条铁船,一名摆渡人持着长篙坐在船头。崔珏带着他上了船,船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人,李世民看了看那摆渡人,却吓了一跳,只见这人没有双目,眼眶里空洞洞的,瘦得有如骷髅。

幽冥之事太过古怪,他不敢多问,只听崔珏说道:“去阴山道。”

摆渡人默然无声地撑起长篙,河水湍急,又是逆流而上,但不知为何,那摆渡人轻轻一点长篙,铁船便破浪而行,激起的血水向两侧分开,尖锐的船头撞开浮尸和虫蛇怪兽,快捷无比地向上而去。

李世民看得啧啧称奇。

这河道逐渐狭窄,到了后来竟然进入了一条幽暗的山洞,河水从山洞中流出,铁船在山洞中穿行,水道盘曲,东绕西绕,足有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一处小码头前。说是码头,其实是水道中间又生出的一个山洞。河边有台阶,摆渡人将船停靠到了台阶旁,崔珏扶着李世民跳下来,双脚踩着实地,李世民的一颗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这里就是阴山道。”崔珏道,“顺着此地上行,可以进入炎魔罗王的宫殿。”

两人钻进洞里,又是东绕西绕,攀爬了上千级台阶,山洞才算到了尽头,变成两座山峰相夹的谷道。这时远远望去,看见不远处一座巨大的宫殿笼罩在漫天飞舞的冥火中,周围还萦绕着缕缕灰色烟气,神秘无比。

崔珏停下脚步,笑吟吟地道:“陛下,真正的幽冥界到了。” OPyiwW6QXuCo3FpoJaP336Q7TU6KQ2GZVl+dM1Q3pYGUQZcwq4ryjD9rynjfmNd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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