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爱的时候,是最脆弱的。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根本问题是萨莉对钱一无所知,”杰伊宣称,“她非常情绪化,不相信我,不愿让我来管理钱。”萨莉爆发了:“是啊,当然了。问题还是一如既往地出在我身上。就像你真的懂怎么管理钱一样!我们刚买了那辆可笑的车,你非常想要它,但是我们实际上并不需要,也负担不起它。你总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的想法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事实上,你根本不在乎我。”
“克里斯是个冷酷、死板、不关心孩子的父亲,”简控诉道,“孩子们需要被照顾,他们需要你的关注,而不仅仅是你的规则!”此时克里斯把头转向一边,他镇定地谈论纪律的必要性,并指责简不懂得如何设定边界。他们争论不休。最后,简以手掩面,叹息道:“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你就像一个陌生人。”克里斯再次把头转开。
纳特和卡丽倔强地保持着沉默,直到卡丽突然崩溃,并哭诉纳特的外遇多么令她震惊和感到背叛。纳特面带沮丧,解释了他外遇的原因,“关于那件事的原因,我已经解释过无数遍了。该坦白的我也坦白了。而且拜托,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难道你不觉得是时候放下过去、原谅我了吗?”“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坦白’!”卡丽尖叫道。接着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喃喃自语:“你根本不在乎我,不在乎我所受的伤害。你只想要一切恢复原样。”她开始哭泣,而他呆望着地板。
我询问上述案例中的每对伴侣,他们认为彼此关系中的根本问题是什么,以及应该如何解决。他们会思索片刻,然后提出自己的想法。萨莉认为杰伊的控制欲太强,他必须学会如何更公平地分配权力。克里斯提出,他和简的个性差异太大,在教养孩子的方式上很难达成一致。他们可以通过参加专家的育儿课程,来解决这个问题。纳特认为卡丽有性方面的障碍,也许他们应该去看性治疗师。
这几对伴侣都希望为自己的痛苦找到合理的解释,但他们的表述都不能准确地抓住问题的本质。许多治疗师都同意,他们的解释只是冰山一角,也就是一个大麻烦表面的可见部分而已。那么,什么才是隐藏在底层的“真正问题”?
如果我问治疗师,很多人会说,这些伴侣陷入了具有破坏性的权力斗争中,或是苛刻的争吵模式中,他们需要的是学会如何协商并提升沟通技巧。然而,就连治疗师也没能抓住问题的关键。他们只是顺着往下走到了冰山的表面。
我们必须深入探索,才能发现问题的根源:这几对伴侣在情感上失去了联结,他们对彼此缺乏情感上的安全感。伴侣和治疗师常常忽视的是,大多数争吵实际上是对情感失去联结的抗议。在所有的痛苦背后,伴侣们其实是在询问对方:我可以信任你、依靠你吗?你会支持我吗?当我需要你、向你求助时,你会回应我吗?你在乎我吗?你珍惜我、接纳我吗?你是否需要我、依赖我?那些愤怒、指责和要求,其实都是对伴侣的呼唤,只为了激起对方的内心回应,吸引他们在情感上再回头,重新建立有安全感的联结。
依恋理论告诉我们,我们所爱的人是我们生命中的庇护所。当那个人的心不在我们身上或是冷淡地不回应我们时,我们就面临着凄凉、孤独和无助的处境。愤怒、悲伤、痛苦等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其中,恐惧感最为强烈。如果你还记得,恐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警报系统,那么当我们感到生存受威胁时自动启动该系统,就不那么令人意外了。与我们所爱的人失去联结,会危及我们的安全感,此时警报会在脑部杏仁核区域响起。纽约大学神经科学中心的神经科学家约瑟夫·勒杜(Joseph LeDoux)将此区域命名为恐惧中枢(fear central)。这个位于中脑、形状像杏仁的区域会触发自动反应。我们不再用理智思考,只会凭感觉行动。
当我们和伴侣意见不合或发生争吵时,都会感到有些恐惧。但对于我们当中拥有安全联结的情侣来说,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干扰。一旦意识到真正的威胁并不存在,或知道伴侣会对自己的请求给予回应和保证,我们的恐惧感会很快且很容易压下去。然而,对于那些情感联结较弱或受损的人来说,恐惧感可能会无法抑制。我们被完全淹没在华盛顿州立大学神经科学家雅克·潘克塞普(Jaak Panksepp)所称的“原始恐慌”(primal panic)之中。对此,我们通常会有两种反应。
(1)为了从伴侣那里获得安慰和保证,变得黏人又予取予求。
(2)为了安抚和保护自己,变得退缩和冷淡。
无论我们具体说了什么,其实真正意图都是借着这些反应表达,“请关注我,陪伴我,我需要你”,或是,“我不会让你伤害我。我会冷静下来,并努力克制自己”。
这些对情感失联的恐惧的处理对策都是不自觉的反应,刚开始时,它们确实有效。但随着深陷困扰的伴侣越来越频繁地使用这些对策,就会形成恶性循环,双方越来越缺乏安全感,渐行渐远。当两人都缺乏安全感时,彼此都会变得防御心极重,把对方和彼此的关系往最坏处设想。
如果我们深爱对方,为什么听不到彼此呼唤关注和情感联结的心声,并以关爱的态度回应对方呢?因为太多时候,我们没有关注伴侣。我们分身不暇或忙于个人事务。我们不知道如何表达依恋之语,不能清楚说出我们的需求和关心。我们时常语带犹豫,因为内心充满矛盾,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或是因为我们对彼此的关系缺乏信心与安全感,向对方索取情感联结时,带着愤怒和沮丧的情绪。结果请求变成强求,求而不得的拥抱变成权力斗争。于是,一些人试图压抑对亲密情感的自然渴望,转而专注于那些只能有限表达我们需求的行为,常见的就是专注于性生活。我们想要传达的信息被伪装和扭曲,这阻止我们表露自己真正的渴望,也使我们的伴侣更难做出回应。
伴侣间失去情感联结的时间越长,他们的互动就会变得越消极。研究者已经识别出多种具有破坏性的互动模式,并分别为其命名。我把其中最基本的3种模式称为魔鬼式对话。它们分别是“揪出坏蛋”(find the bad guy)、“抗议之舞”(the protest polka)和“冻结与逃离”(freeze and flee),我将在后续的“对话1:识别魔鬼式对话”一章中进行详述。
“抗议之舞”是3种模式中最为常见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伴侣一方变得挑剔、具有攻击性,另一方则变得疏远、具有防御性。位于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的心理学家约翰·戈特曼(John Gottman)发现,新婚头几年就陷入这种模式的伴侣,有80%以上概率在4~5年内离婚。
让我们看一对伴侣的例子。因为吉姆经常在约会时迟到,卡罗尔和吉姆已经争吵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办公室进行的一次咨询中,卡罗尔因为吉姆最近的一次过失(他没有按时赴约看电影)对他发牢骚。“你怎么老是迟到?”她质问道,“难道你不在乎我们有个约会吗?我总是在等你,而你总是让我失望。”吉姆冷淡地回应道:“我走不开。如果你又要开始唠叨,那我们应该回家,不要约会了。”卡罗尔继续列举吉姆迟到的例子作为反击。吉姆开始一一辩驳她的“清单”,然后突然住口,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在这场永无休止的争执中,吉姆和卡罗尔其实被困在了他们争吵的内容中。吉姆上一次迟到是在什么时候?是上周还是几个月前?他们陷入两极化思维的死胡同中,探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说的内容更“准确”,“谁的过错更大”。他们坚信问题要么是他不负责任,要么就是她唠叨太多。
然而,他们为何事争吵,其实并不重要。在我办公室进行的另一次咨询中,卡罗尔和吉姆为吉姆不愿讨论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开始争吵起来。“说这些只会让我们陷入争吵,”吉姆喊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这让人很受挫。而且,最后一定都是我的‘缺点’。只有过性生活的时候,我才感觉我们更亲近一些。”卡罗尔摇了摇头:“我们连话都不说,我怎么可能想有性生活!”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卡罗尔和吉姆以攻击-退缩(attackwithdraw)的方式处理“迟到”问题,这又衍生出另外两个问题——“我们不交流”和“我们没有性生活”。他们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中,彼此的反应又创造了更多负面的回应和情绪。卡罗尔越是责怪吉姆,他就越退缩。而他越是退缩,她的攻击就越疯狂、尖刻。
到最后,无论是为何事争吵都变得毫无意义。当伴侣关系走到这一步时,他们之间充满了怨恨、戒备和疏离。他们会通过负面的眼光来看待每一个差异和分歧。无心之语,被听成威胁。无意之举,被解读为最坏的意图。他们会被沉重的恐惧和疑虑所吞噬,时刻保持警惕和防备。即使他们有心亲近对方,也难以做到。吉姆的遭遇,恰好可以用美国“臭名昭著的樱桃炸弹”(Notorious Cherry Bombs)合唱团的一句歌词来概括:“难以在夜晚亲吻一整天谩骂我的嘴唇。”
伴侣偶尔能看到他们陷入了魔鬼式对话——吉姆告诉我,在卡罗尔开口之前,他其实“知道”他会听到自己如何让她失望,所以他竖起了一道“防火墙”,以免被“烧伤”,但是这种对话已经成为一种强迫性的自动反应模式,他们根本停不下来。然而,大多数伴侣并未意识到这种模式已经牢牢控制了他们的关系。
当感到愤怒和受挫时,伴侣们常会胡乱寻找答案。他们要么认定对方既冷酷又无情,要么将过错归咎于自己。“也许是我自身出了什么问题,”卡罗尔告诉我,“就像我妈妈过去常说,爱我是件辛苦的事。”于是他们得出结论,世界上没有人值得信任,爱就是一个谎言。
这一系列关于“追-逃”(demand-distance)的互动循环都与依恋恐慌有关,这个观点对于许多心理学家和咨询师来说仍然是颠覆性的。很多来找我接受培训的同行们先前所学的理论都把问题焦点放在了冲突本身,以及伴侣之间的权力斗争上。这导致他们一直专注于引导来访者提高协商和沟通的技巧,以此减少冲突。但这么做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这就像是建议那些终日困在挫败与疏离之舞之中的伴侣改变舞步,但实际上他们需要做的是改变舞蹈的音乐。吉姆斥责道:“别再告诉我该怎么做!”卡罗尔不假思索,她的愤怒反驳脱口而出:“我还在努力,而你什么都不做,问题怎么可能解决!”
我们可以提供许多技巧来应对伴侣关系中不同层面的问题,然而,只有理解主导爱情关系的核心原理,我们才能真正看清问题的根源所在,并为来访伴侣提供有效的帮助。“追-逃”模式不仅仅是一种不良习惯,还反映了更深层次的真相:以这样的模式互动的伴侣,在情感上处于“饥饿”状态。他们失去了滋养情感的源泉。所以他们感到被剥夺,渴望重新获得情感的滋养。
除非我们能满足人们对于情感联结的根本需求,处理对于失去它的恐惧,否则,诸如学习解决问题与沟通的技巧、探讨童年创伤、暂时搁置问题等标准化的技巧,都只能是错误引导和无效方法。戈特曼博士指出,幸福伴侣的交谈并不比不幸福伴侣的交谈更有“技巧”或更有“深度”。他们并非无时无刻都以共情的方式互相倾听,也未必能认识到他们的过往经历如何引发了他们如今不合理的期待。我在办公室里做咨询的过程中,曾看到一些深陷情感困扰的伴侣,有的不仅口才极佳,而且对彼此的行为模式有着深刻的洞察,但当情绪排山倒海而来时,他们就是无法有条理地和对方交谈。我的来访者萨莉告诉我:“我口才不错,有很多朋友,我很自信,也是个好听众。但当我们陷入这些可怕的长时间沉默时,想要记起我们周末在婚姻培训课中学到的要点,就像是在自由落体时尝试阅读‘如何拉开降落伞’的手册一样困难。”
标准化的治疗,既不能处理人们对情感联结的渴望和失去情感联结的威胁,也没有告诉伴侣如何重新建立或保持联结。他们所学的技巧可能会帮助两人暂停争吵,但会让他们付出高昂的代价。当需要重建情感联结时,这些技巧反而强化了被拒绝和被抛弃的恐惧感,常常会使伴侣渐行渐远。
从依恋视角来观察“爱”,能够让我们认识到有害的互动模式。它引导我们去发现一段关系被建立或被毁坏的时刻。来访者有时会告诉我:“一切是那么顺利。我们愉快地度过了四天,感觉像好朋友一样。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关系全都毁了。我真是搞不懂。”
伴侣之间戏剧化的互动交流进展得如此迅速、混乱与激烈,以至于我们根本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但如果我们慢速回放,就能看到事情的转折点以及当事人的选择。依恋需求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感受通常会突然发生。它们将日常对话突然带到与安全感和生存有关的话题。从“约翰尼老是在看电视”,突然变成了“我再也受不了儿子乱发脾气的毛病了。我只是个糟糕透顶的妈妈。而你现在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能放下工作,那才是你最重要的事,对吧?我的感受不重要,在这个家里我好孤独”。
如果伴侣让我们感受到基本的安全感与情感联结,这些关键时刻只会像是晴天里吹来一股凉风。但如果我们对彼此的情感联结没有把握,这就会引发一连串缺乏安全感的消极互动,让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鲍尔比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综合指标,告诉我们何时会触发情感依恋的警报:①当我们突然感觉自己很脆弱,对这个世界没有把握时;②当我们察觉到与伴侣的情感联结发生负面变化时;③当我们意识到彼此的关系存在威胁或危机时。我们感受到的威胁可以来自外部环境,也可以来自我们的内心世界。它们可能真实存在,也有可能源于想象。但重要的是我们的认知,而不是实际状况。
彼得和琳达结婚已经6年,最近他觉得妻子对他的关心不如从前。她换了一份新工作,两人过性生活的次数变少了。在一次聚会中,有位朋友说,琳达看起来容光焕发,而彼得似乎开始谢顶了。之后,当彼得看到琳达专注地与一位相貌出众的男子交谈(这位男子的头发很多)时,他开始觉得反胃。这时,第一个关键时刻出现了。彼得能否平静下来,并且知道妻子珍惜自己,只要他有需要,她就会在他身边支持他?或许,彼得会想起过去曾发生的类似情景,并以此来平复他的不安情绪。
然而,如果他无法平息内心的不安,又会发生什么呢?他会生气地走向妻子,然后说她卖弄风骚之类的刻薄的话吗?还是会把自己的担忧丢在一旁,告诉自己“我不在乎”,然后再去倒一杯酒,或者一醉方休?无论他采用哪种方式——攻击或退缩——来处理心中的恐惧,都只会把琳达推得更远。她会感受到与伴侣的情感联结减少,而且更不喜欢他了。而这反过来又只会加剧彼得的原始恐慌。
第二个关键时刻是在直接威胁发生之后。只要不被负面的应对策略“牵着走”,伴侣们就有机会重新建立情感联结。那天晚上,派对稍晚之后,琳达找到了彼得。他是否会主动让她知道,看到她与别的男人如此亲密地交谈时,他心中的难受和恐惧?他表达这些感受的方式,能否促使琳达消除他的疑虑?还是他会指控她“四处勾搭男人”,并要求她立刻回家?又或者他会保持沉默和退缩?
第三个关键时刻是当我们终于理解自己的情感依恋,进而寻求联结与保证,并获得所爱之人回应时。例如,彼得可以设法将琳达拉到一边,做个深呼吸,然后告诉她,看到她与那位英俊的陌生人交谈,他感到很难受。或许他也可以只是走到她身旁,以一个不安的眼神表达他的难过。假设琳达给他一个正面的回应:即使他不能完全表达出自己当时的感受,她还是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于是她向彼得伸出手。她轻声问他是否还好。她是可以亲近的,而且乐于回应。然而,彼得是否看到了这一点,并予以信任?他能否接受琳达的回应,感受到安慰,并继续向她倾诉心声?或者彼得保持戒备,为了避免心里难受而把她推开?甚至,他会不会为了测试她是否“真的在乎”而攻击她呢?
最终,当彼得和琳达回到他们日常维系感情的方式时,他们是否能相信,当自己面临困境和疑虑时,对方仍然是安全的避风港?或者,彼得是否仍然缺乏安全感?他会试图控制并强迫琳达做出更多回应,来证明她的爱吗?还是他为了降低对她的需求,转而更专注于能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和娱乐方式?
这个情境是将焦点放在彼得身上,但如果将焦点放在琳达身上,就会发现她也有相同的依恋需求和恐惧。实际上,无论男女,对这类事情都是敏感的,只是每个人的表达方式略有不同。面临情感危机时,男性通常会谈论被拒绝、无能和挫败的感觉;女性则会谈论被抛弃和失落的感觉。女性在痛苦时似乎还会出现另一种反应,科学家称之为“照料与结盟”(tend and befriend)。或许是因为她们的血液中含有更多的催产素,又称“拥抱激素”,因此当她们感到缺乏情感联结时,就会寻求他人的陪伴。
得克萨斯大学的特德·休斯顿(Ted Huston)的一项重要研究表明,婚姻失败的原因并不在于不断增加的争吵次数,而是彼此的爱意与深情的互动越来越少。事实上,缺乏情感的互动比争吵的频率更能预测出婚姻在5年后的牢固程度。婚姻的瓦解,始于伴侣之间亲密互动的减少,争吵是随后才发生的事。
作为亲密爱人,双方如同站在一条紧绷的钢丝绳上,维持微妙的平衡。当怀疑和恐惧之风吹过,如果一方惊慌失措想要抓住对方,或是突然转身寻求其他庇护,绳子就会摇晃得更加厉害,两人更容易失去平衡。如果不想从绳索上掉下来,我们就必须配合对方、调整自己,回应彼此的情绪感受。当我们建立情感联结时,就找到了平衡相处之道,情感也就会处于稳定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