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很早就瞒着太宗,选择历史上有名的女人,一一加以批评,从儒教的立场探讨她们的得失,并写下一些妇女应遵守的规条,编为《女则》三十卷。皇后死后,才由内侍将此事禀告皇帝。
太宗看完以后,感叹道:“真足以为百代的典范!”随即又哀伤地说道:
“可惜往后无法在后宫听到皇后的规谏了,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一位贤臣。”
皇帝依照皇后的遗言,恢复房玄龄的职位。
皇后在最后一刹那,表白了内心的秘密,心满意足地离开世界,死后,又受到皇帝激赏,相信死亦可瞑目了。长孙皇后又因其行为堪为“妇女仪范”而名垂青史。
也许由于她对儒教的强烈信仰,及其所做的种种努力,皇室内部尚算稳定。在她死后不久,皇帝发生了她始料未及的悲剧性的变化。
从这个讽刺性的现象,使人联想到距此五百年前后汉的邓后。邓后和长孙皇后有许多相同及相异之处。邓后未生育,长孙皇后则有六个孩子。再者,我们从前人的记载中,也看不到关于长孙皇后姿容的记载,猜想她可能面貌平庸;邓后入宫时,她的美貌却使后宫佳丽惊为天人。长孙皇后先皇上逝世,邓后则在皇上死后,立妃妾所生之子为天子,自己则以太后的身份掌理国政。
两人虽相隔五百年之久,二者的性格,及对儒教的信仰,却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邓后自幼雅爱学问,家人甚至戏称她为“大学士”,她生性节俭,被册立为皇后之后,亦禁止宫中的一切奢靡行为。她不肯接受贵重的礼物,只肯接受些纸墨,当和帝想赐给她的家人高官显爵时,她的说法和长孙皇后一样:“绝不可让外戚权势过高,你忘了西汉吕后的事情吗?”并且断然拒绝。为太后以后,更削减宫中的衣食费用,杜绝奢侈浪费的行为,并停止各项工程之兴建,为节用尽了许多力量。由于她的努力,天下承平,并日渐富裕。然而,邓后这种基于儒教思想的勤俭和克己,却被视为冷酷、顽固,使有的人对她产生很大的反感。她这种禁欲主义的政治,遂成为她死后王朝由内部瓦解的原因之一。
贞观十年冬十一月,长孙皇后葬于昭陵,并被追谥为文德皇后。昭陵位于长安西北方的醴泉县东北六十里的九嵕山的山峰上。
“王者以天下为家,陵中不必以宝物殉葬。”
太宗说过之后,依照皇后的遗嘱,一切从简。
“挖掘山腰的岩石,有石工百余人即可,数十日可完成。殉葬品以陶瓷或木制品代替金银财宝。自古以来,陵寝常成为盗贼偷窃的对象,无一幸免。若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盗贼就不会来了。后世子孙咸该遵守此家法。”
太宗不愧为一代明君,他断然做了如上的决定。
皇后的遗体暂厝在宫里,由轮值的官员、侍女、宦官等日夜留守,并举行庄严的仪式。约莫四五个月后,昭陵完工。
当死者尚停灵宫中时,灵魂尚未到达阴曹地府,而是在生与死之间的世界徘徊。此时,太宗心里还没有椎心泣血的感受。当出殡、埋葬,一切就绪之后,太宗心里方觉皇后真正地走了。过去,他视皇后为糟糠之妻,及一个大家庭的主妇,对她仅有敬佩之情,现在才逐渐了解,皇后是多么用心在尽一个贤内助的责任。然而斯人已邈,太宗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的空虚。
她十三岁就嫁过来,想当年她是那么纯真可爱!为什么这么一个伶俐的少女,必须成为超人一般的贤妻呢?想到这里,太宗有无限的辛酸与感慨。太宗心中不禁呐喊:“可怜的女人啊!”
太宗在禁苑建了一座高大的望楼,他经常独自上楼,茫然地望着九嵕山上的昭陵,消磨孤寂的时光。天气晴朗时,从长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座山。
有一天,太宗带着魏征登上望楼——应说是魏征强行跟上。他对太宗最近的改变非常担心,他并非不了解太宗的忧愁,只是身为天子,不该太为儿女私情所困。
“喔,原来如此,皇上近来常常登上望楼,乃瞭望高祖的陵寝献陵,追思已故的太上皇。皇上的孝思实在叫人感动!”
魏征的话,像给太宗当头一棒,令太宗惊愕不已。突然,太宗大哭。魏征默默看着哭泣的皇帝。
太宗当天就派人拆掉望楼。
从此,太宗的行为和以前大不相同。最显著的变化是:过去由于皇后及大臣们的谏言,太宗已多少年不曾进行他最喜欢的打猎了。内苑在太极宫之北,禁苑在内苑之北,北临渭水,周围有一百二十华里。现在,他又频繁地,且扩大地在禁苑打猎,有时甚至至陪都洛阳。
骑在骏马上,奔驰于大地上,左右开弓的太宗,颇有当年东征西讨的雄风。唯一和当年不同的,便是周遭沉默的气氛。当太宗驰骋得太快,侍臣们无法跟上时,皇帝的斥责便像匕首一般飞来。太宗的相貌本来就使人望而生畏,现在扭曲着脸,暴躁愤怒的样子,较阿修罗有过之而无不及。
狩猎之后,有些臣子忍不住上表进谏,太宗答道:
“现在天下虽然承平,然太平之中不可忘记忧患,为了应付一时之需,不可疏忽军事训练。狩猎正是最方便、最有效果的军事训练。而且,在禁苑里举行,并未干扰人民。”
太宗依然频繁地举行狩猎活动。
当狩猎的狂热逐渐淡去,群臣得以舒展深锁的眉头时,太宗突然宣布,欲册立杨妃为皇后。杨妃生下第三皇子吴王恪与第六皇子蜀王愔。杨妃本是炀帝之女,在众多的妃妾中,以艳丽著称,由于长于隋朝荣华富贵的宫廷,气质高尚,兼备宽大的胸怀,更增加她身为“女人”的魅力。和去世的长孙皇后比较,她是截然不同的女人。
太宗为什么要册立杨妃为皇后呢?这和吴王恪受宠不无关系。恪在武德三年受封为吴王,并授益州大都督,但“年幼不为臣”,年龄太小,不赴任,仍留在宫中。当时授予幼小的孩子官爵并非例外。从长子承乾诞生在武德二年之事推测,所谓武德三年云云,恪的年龄大约仅小承乾半岁或一岁。是时除了皇后之外,尚有许多嫔妾争宠,同年有皇子诞生,并不是件奇怪的事。
在众多皇子中,恪的容貌、体形最像父亲,生性敏捷,学问也很优秀。吴王恪稍长之后,和父亲一样,在弓箭和武术方面都大有进步,可说文武双全。他的性格和嗜好,都和父亲相同,太宗对他有特殊的宠爱及感情,完全是亲情的自然流露。
然立后是一国之大事,虽贵为天子,如不能获得众臣的同意,也不可任意孤行。
在长孙皇后去世后,在受宠的妃子里择一为后,群臣并不反对这件事,也没有反对的道理。这一次,乃因杨妃是炀帝之女的关系,群臣皆一致指出这一点而坚决反对。
这也只是表面上反对的理由,事实上是群臣对长孙无忌有所顾忌。无忌是皇上的内兄,太子承乾的舅父,外戚长孙一族的重镇。长孙皇后死后,太宗并未依照她的遗嘱行事。太宗任无忌为宰相,加以重用。无忌是一个智勇双全的能臣,更别说他是外戚和建立唐朝的功臣,太宗怎会不重用这样的人才呢?
如果杨妃成为皇后,深受皇上宠爱的吴王恪当然就成为嫡子。如此一来,谁能保证太子承乾的地位将来不会发生变化?
无忌和其他的臣子们不同,对于杨妃立后的事,保持沉默。可是其他的臣子们都知道,他的沉默代表完全的反对。
“怎么可立炀帝之女为后呢?”群臣们一致强烈反对,太宗以往又常指炀帝之非以自诫,为了顾全体面,他实在该放弃立杨妃为后的想法。
太宗表面上虽然保持冷静,从此以后,心里却有了不同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