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说的,是文武双全的明君唐太宗的外在形象。
至于他的家庭状况又如何呢?如果不观察太宗在家庭内的点点滴滴,便无法完整地了解他的人格,更不可侈谈他后半生戏剧化的演变。而他的家庭状况,正和我们的女主角武曌的将来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大家都知道,在中国古代,即使不是贵族、高级官僚及士大夫阶级,只要是一般富有的人或读书人,除了正室之外,都还蓄有几名妾,且依传统的习惯,妻妾同住在一起。
这种蓄妾的制度,源于儒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一般人认为,子女越多越好,不论发生任何意外,也总还有人延续香火。
然而,这种制度是否为男性社会的产物?无可否认,那个时代,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庸与玩物。
一般读书人,宦场失意,无法谋得一官半职,投靠朋友时,仍旧携着妻妾的情形,也常见。
何况,拥有多名妻妾,等于拥有牛马羊猪,在封建社会中,代表着身份地位。一夫一妻,是贫贱之人的行径,往往为社会轻视。
在天子的家庭,当然更为复杂,除了皇后之外,尚有数目庞大的后宫嫔妃。
根据唐朝的宫闱制度,在皇后之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称为夫人,均是正一品。其下有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称为九嫔,是正二品。其下有婕妤九人,是正三品。以下是美人四名,正四品;才人五名,正五品;宝林二十七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共计皇后以下一百一十三名,这是天子后妃的法定人数。
当然这个人数并不一定要严格遵守。很多情形之下,皇后去世往往没有填补。而且在太宗之后,名称及数量都有变更。
除此之外,还有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等服侍六局的宫女,不算是正式的嫔妃。她们负责宫廷中衣、食、住、典礼仪式、医疗等各项职务。但她们亦有被天子宠幸的机会。此外,还有在后妃或宫女下工作的婢女,偶尔也会受天子宠幸。
总之,后宫里除了天子是唯一的男性外,有一大群嫔妃宫女,所以才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人”这句话产生。
以下我们来看看太宗的子女。太宗有十四子、二十一女,足以和父亲高祖的二十二子、十九女相抗衡。这些皇子和以后故事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故列表于下,以为参考。
公主的关系虽不及皇子重大,但也时时与今后事件的发展相关,以后会在适当的地方加以介绍。
太宗正式的儿女数为三十五,但后宫嫔妃人数众多,很可能在列入帝室的户口名簿玉牒之前,已有许多子女在小时候就夭折了。不仅唐朝,据说过去的各个朝代婴儿的死亡率都很高,自然流产或堕胎的,也必不在少数。
太宗应该很满足了。国家方面,他拥有许多名将名相,政治安定,国运昌隆。家庭方面,他是众多子女的父亲。可是随着孩子们的成长,发生了许多太宗当初想象不到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就是长子承乾。承乾是高祖武德二年,当时尚为秦王妃的长孙皇后所生,生于长安城的承乾殿,故名承乾。
武德三年,承乾受封为恒山王,后随着太宗即位,当时八岁的承乾,被册立为太子。不论从长幼之序或嫡庶之别来看,承乾都是理所当然的太子。当时的承乾比实际年龄早熟,是个聪明机灵的少年。太宗非常宠爱他,对将来王位的继承人,抱着很大的希望。贞观九年(公元六三五年)五月,太上皇李渊驾崩,太宗服丧期间,便诏当时年仅十六的太子承乾裁决朝政。由于表现良好,此后太宗每当出巡时,便命承乾担任监国,代太宗处理政务。
就在这个时候,太子的行为出了问题,这也就是太宗忧虑的原因。原本聪明的承乾,居然做出了盲目的行为。虽然各方的说辞不一,但生母长孙皇后管教过分严格,可能是重要原因之一。
在这儿,我们应先谈一谈长孙皇后。这位皇后,被后来谈论妇女的各种书籍如《续列女传》《新续列女传》等书,列为妇女的榜样之一。
1.大家庭的主妇
长孙皇后是河南洛阳人,祖先为北朝魏拓跋氏,为鲜卑族。鲜卑族是蒙古族中混合有靺鞨血统的北方民族之一。
长孙氏系出士宦名门,自幼聪明而好学。父亲长孙晟早逝,由伯父长孙炽将她嫁给时任隋朝太原留守的李渊的二公子世民。此时世民十六岁,长孙氏十三岁。因长孙炽听说,李渊的正室窦氏宠爱突厥的女子,他认为鲜卑族亦为胡族,长孙皇后又聪明可人,必受宠爱,故促成这段婚姻。
这位窦氏的父亲,乃北周的将军窦毅,母亲是北周武帝的姐姐。因此,窦氏并非汉族,而窦氏正是太宗李世民的生母。后来当李渊成为唐朝开国的君主时,窦氏虽已不在人世,仍追赠皇后的封号。
被视为烈女的长孙皇后,具有许多美德,现在逐一介绍如下,以便了解她的性格,及对承乾的影响。
自古以来,在一夫多妻制的家庭里,女人们因嫉妒、竞争,常引起许多风波。对男人来说,女人们争风吃醋是最麻烦、最头痛的事。
不管如何严密的制度,或提倡儒学,都无法扼杀人类的基本情感。因此,男人们认为:“自古以来,女人的性格一无可取,嫉妒是其中最大的缺点。”如果一个女人不会嫉妒,那么纵有其他缺点,也无伤大雅。从“女人也畏妒妇”这句话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在善妒的女人面前,做丈夫的如何战战兢兢。男人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借口,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夫多妻制,原以为可左右逢源,反而时常陷入精神紧张的状态,实在是够讽刺了。
在标准的一夫多妻制的后宫里,女人们争风吃醋的情形,谅可不必多言。然而,长孙皇后始终没有表现出一点嫉妒的心情,或者说一些尖刻的言辞。她认为嫉妒是一种低级的感情,不但耗费精神,且有损皇后的体面。因此,她的态度十分超然,只要有时间,便勤于做学问,即使梳理头发的时候,也手不释卷。
据说,当太宗询问她对国政的意见时,她总是如此回答:
“书上曾提到,牝鸡司晨,家必灭亡呀。”
她从来不过问政事。
在古代的家庭制度下,正室和妾的地位,别如天壤。打个简单的比方,她们的关系恰似主仆。无论多么受宠的妾,在正室面前,也要下跪。这种身份上的大差别,正是一夫多妻制唯一的,而且是最有效的保障。也正因此,正室具有相当的荣誉感,并得以抑制她的不满。在等级十分严格且明显的后宫里,皇后的权力更是绝对的。
皇后的任务之一,就是作为这个超级大家庭的主妇,总管后宫诸事。长孙皇后的表现十分突出,从嫔妃以下,到最卑微的宫女,如果有人生病,皇后必亲自慰问,并送药物及饭菜。若宫女犯错,惹得太宗生气,当着太宗的面,她会应和太宗;私底下,当宫女被监禁之后,她会在太宗息怒之后,替宫女求情。
又如太宗的第六个女儿豫章公主出生后不久,生母就去世了,皇后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和亲生的女儿——也是在这一年出生的太宗的第五个女儿长乐公主——一起抚养长大。而她对于豫章公主的关心,比起对长乐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2.为义生存的女人
她嫁给隋朝北都太原留守李渊的二公子世民为正室后,先是秦王妃,后是太子妃,最后登上皇后宝座。然而长孙皇后和以前一样,极为朴素节俭。
当太宗想赐给皇后美丽的衣裳时,皇后常坚持不肯收下。对于亲生的三个孩子,她管教非常严格,每有机会,则谆谆告诫,要他们以节俭和礼让等美德为立身处世的根本,特别是对于将来要继承王位的太子承乾,更是严格。现举一段轶事说明。
唐朝太子的奶妈得封为郡夫人,三品以上。有一次,承乾的奶妈遂安夫人觐见皇后,为太子请命。奶妈认为太子的生活过分简陋,许多必要的东西都没有,请求皇后改善太子的生活。这是承乾当上太子后不久的事情。
“太子最需要的东西是人格。”长孙皇后看着遂安夫人,以极严肃的口吻说道,“只要具有威德和名望,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以华丽的物品装饰的外表又有什么用呢?”
皇后这么一来,遂安夫人当然无话可说,只有红着脸,悄悄退下。
遂安夫人是个非常普通的女子,她不像皇后有那么大的学问,那么高超的观念。因此,她觉得皇后的态度未免太冷酷了。
当皇子皇女长大,逐渐懂事时,和他们最亲密的是奶妈。在“义”上,她们是臣下;在“情”上,她们是比生母更亲密的“母亲”。奶妈也有同样的感觉,用自己的奶养大的孩子,就如同亲生孩子一般。
太子承乾同母所生的弟弟魏王泰,由于深得太宗的宠爱,所以衣着及生活用品等都非常讲究。各皇子的奶妈之间常会互相比较,就像做母亲的喜欢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向人夸耀一般。在遂安夫人看来,身为太子的“我的孩子”,衣着及用品方面都应该比其他的孩子好才对。但事实不然。一个极普通的女子——遂安夫人,身为太子的“母亲”,碰到这种状况,有说不出的遗憾,这是可以想象的。这种遗憾的情绪,自然而然也会感染到太子承乾身上。
皇后的胞兄长孙无忌,年龄与太宗相仿,当太宗还是公子的时候,他们就是好朋友,战乱时期,更是同生死、共患难,是最亲密的战友。他又是太宗的内兄,所以他和以前一样,可以自由出入宫中。太宗知道无忌在学识、智谋、胆量各方面,都出类拔萃,想授予他宰相的职位。长孙皇后则反对。她认为外戚掌握大权对朝廷不利,甚至举出汉朝吕后的例子。无忌无奈,只好恳辞。
长孙皇后对胞兄的态度也是如此一丝不苟,如此严正,但她对同父异母的哥哥——长孙安业,却非常宽厚。唐朝立国之后,各地群雄曾一度称臣,后又因种种不满,而四处叛变,长孙安业也是其中之一。他在父亲长孙晟死后,对尚年幼的无忌和皇后非常冷漠。然而长孙皇后不记旧怨,对他十分宽厚。
安业谋反,尚未举事就东窗事发。叛国,按理当处以极刑。此时皇后却长跪地上,替安业向皇上求情,她声泪俱下地说道:“安业过去对我非常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现在,安业叛国,应处以极刑,这是他罪有应得。可是,在别人眼里,一定以为我请求皇上杀了他,以消旧恨。这对我来说,比死还难过,不仅如此,恐怕还会影响陛下圣德。”
安业因此得免于死刑,仅被放逐到越南。
从以上列举的长孙皇后种种事迹看来,也就难怪《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要以赞美的言辞,嘉许她为妇女典范了。
由长孙皇后对豫章公主的疼爱,以及断然拒绝皇上对胞兄的恩宠,替同父异母的哥哥求情这许多事看来,她是一个明理尚义的人。为了自己的行为合于儒家思想中“妇德”的标准,经常压抑自己,不让感情自然流露。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她一生都在克制自己。说她有点儿自虐狂,恐怕也不为过吧!
3.皇后之死
长孙皇后经常如此克制自己,不让感情正常宣泄,近乎自虐,对于身心健康有很大的影响。贞观十年(公元六三六年)六月,长孙皇后病故,时年三十六岁。
当皇后病情恶化,尚在太极宫的立政殿养病时,太子承乾前来探望母后。承乾跪在病床边,恭恭敬敬说道:
“母后的病,看遍名医,吃尽良药,仍不见好转。儿臣想大赦天下,再延请道士及僧侣,为母后祈祷。希望母后答应。”
“常言道‘死生有命’,”皇后在百般痛苦中,仍挣扎着以极嘶哑的声音说道,“而且,佛、道都是异端邪教,徒伤国害民而已。要他们祈祷,又有什么用处呢?再者,大赦是一国之大事,更不可为了一名垂死的妇女,轻易为之。”
这虽然是信仰儒教的长孙皇后该说的话,但也犯了一个错误。佛教是外来的宗教没错,道教却是纯正的本土的宗教。
承乾原本希望,平日常严厉训斥他的母后,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当头,能对他表示一点慈母的关怀,或女性的温柔——哪怕是那么一点点,不料,又被母后义正辞严地教训一顿,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我们可以想见当时承乾垂头丧气,默默退出母后寝宫的样子。
皇后的病情继续恶化,大限之日恐怕不远了。皇后在断断续续、轻声细语地向太宗告别后,也许是回光返照,突然以清醒的口吻向太宗道:
“我死了的时候,千万不要用金银珠宝等贵重物品陪葬,只要用砖瓦或木材,象征一下就可以了。别为我劳师动众,浪费民膏民脂。还有,不要让孩子们到我这里来,我不愿意他们看到这么难过的场面……”
皇后生了太子承乾、第五皇女长乐公主等共三男三女。其中第十九皇女晋阳公主和第二十一皇女(幺女)新城公主尚年幼。前者三四岁左右,后者仅一两岁而已。
皇上从没有处理这类事的经验,但仍依从皇后的嘱咐,不准太子及其他的孩子向母后告别。此时承乾已十六岁,在东宫也已有了妻妾,天子出巡时,还充任监国,代理政务。年幼的孩子姑且不论,连已成人的太子,都不准前来探望,实在有点不合常情。皇后的理由好似冠冕堂皇,但对承乾而言,心里难免有受屈辱的感觉。
皇后临终时,仍向太宗恳求,希望他宽赦前些时候为了一点小事触怒皇帝,现仍在家里闭门思过的功臣房玄龄,同时请太宗千万不要重用外戚长孙氏。
最后,皇后拿出她一直放在身上的一包毒药,告诉太宗:
“前年皇上生病时,臣妾就准备了这东西,心想万一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臣妾立刻服下,随皇上走。我怕自己成为第二个汉朝的吕后……”
最后几个字已听不清楚,然而临死之前能把深藏在心中的秘密道出,可能觉得很满足。不久,皇后咽下最后一口气,脸上也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安详表情。
也许因为心中有这个秘密,皇后才要求御医及侍女们一律退出,甚至连太子也不让他进来吧。
身为女人,虽然热爱着丈夫,但由于儒家的教化及本身的矜持所致,不得不摒弃嫉妒的心理,经常保持冷静而宽大的态度。短短的几句话,不是把身为皇后、烈妇、严母的痛苦,都表现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