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入宫后,立刻经由掖庭令赐给才人的地位。这是因为她是奉圣旨入宫的关系。才人,是正五品的女官。
如果是外界一般的男性官吏,从四、五品以上就被称为卿,已是堂堂的中级官员。宫人,则除了四夫人及九嫔等地位较高者外,其他的都住在掖庭内的永巷里。
如前所述,掖庭宫是个南北约九百六十步,东西约二百步的细长建筑物,内有许多四合院。每一栋房里,像蜂窝一般,排列着许多小房间。诸多连绵的建筑物,由巷道连接,称为永巷。
新入宫的宫人,由宦官负责训练,让她们熟悉宫内大致的规矩、礼仪、用语、服装等,以使她们适应和外界完全不同的环境。虽然每个人的资质不同,但任何聪明的人,也需要一段相当的时间来适应,武才人也不例外。说得明确一点:如何在这连转身都感到困难的狭小天地里,毫不感到困难地生活下去?
皇城里的一天,从天未明就开始。因五更三点时,天子要接受百官的早朝。因此,掖庭的一天,也从黑暗中开始。五更时,轮值早班的宫人纷纷起床,在暗淡的灯光下化妆、整理仪容。从小房间里陆续出来的宫人,三五成群,从嘉献门进入内宫。相对地,担任夜班的宫人,也纷纷从此门回到掖庭。
在这个时辰,从南郊的终南山上,大群的乌鸦飞到皇城内的树林上。喧嚣的鸟叫,冲破了黑夜的寂静。同时,在皇城树林内的麻雀和喜鹊,也纷纷应和,于是,天色渐明。
才人武曌第一次得到宠幸,是入宫一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也就是在过年后的贞观十六年初春。在此之前,太宗就常召新入宫的宫人至龙寝。也许因为对太子承乾的失望和厌恶愈来愈强烈,对魏王泰的宠爱和期望更深……可是,他又顾虑到百官们反对,缺少断然废除承乾的毅力。他对自己如此优柔寡断感到厌恶,更看出承乾和泰之间的水火不容,以及朝臣们有分派对立的倾向,太宗积郁难消,只好在女色中寻求发泄吧!
在此稍前,太宗曾想将幺子曹王明的母亲杨氏立为皇后。可惜,这一次的情形,和上一次想立吴王恪的母亲杨妃相同,遭到重臣们一致反对,太宗的希望再一次受到挫折。这位杨氏原是太宗的弟弟,也就是因“玄武门之变”被太宗杀死的巢王元吉的妃子。太宗在将她迎入后宫时,就已受到朝臣们暗中反对。所以,立这个杨氏为后,更是不可能的事了。
也许这一次挫折,是导致太宗再度沉迷女色的原因。
但是在当时的太宗而言,仍旧青涩的果物,没有办法散发出使人陶醉的、成熟醇芳的滋味。所以,永巷里的宫女仅受宠幸一次之后,就遭遗忘的人也不在少数。
武曌接到侍候天子命令的这一天,由当值的宦官为她彻底准备妥当。
通常每五日赐浴一次。这一次尚是白天,便赐武曌沐浴。送到房间里来的大盆,外侧是黑漆,里侧是红漆。随着热气散发出来的令人愉悦的芳香,充满狭小的房间。仔细地洗过身体之后,再把头上的发髻重新梳理,开始化妆。寝室内的灯光暗淡,因此妆化得比平时更浓,然后穿上全新的衣服。一切由操作熟练的宦官依序进行。武曌只是像傀儡般,任由他们摆布。
不久即打扮完毕,宦官们对自己的工作成果非常满意,相视而笑。浓妆也掩不住年轻、健康的肤色,可以说是“脂粉助艳,而不恃脂粉之艳”,武曌就像个小仙女似的。
老宦官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笑容,告诉武曌最后应注意的事项。武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默默地点头。那样子,好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无可奈何之余的认命,显得楚楚可怜。老宦官基于同情,以温柔的口气不断安慰她。宦官有时因对象的不同,变得非常阴险,一般而言,对新来的少女都非常宽大。对比自己弱小而可怜的人,他们比一般人更容易产生同情心,这也是他们共同的特征。尤其对特别美丽的少女,他们往往会流露父亲一般的感情。
“不必担心,只要顺着皇上的意思就行了。不久之前,徐才人也是第一次侍候皇上,也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听说皇上还很满意呢。”
“徐才人什么样子?”
“徐才人的年龄和你差不多,比你早进宫两个月,听说是个了不起的才女,不过只是听说,真假还不知道。听说她出生后仅五个月,就会说话,四岁就跟着父亲读书,不久就能背诵《论语》,八岁就能写文章。可说是旷世奇童……可惜是个女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就是因为她的才华传到皇上耳里,才特别召她入宫。也许因为是才女,身子很纤细,可以说虚弱了一点,但仍能顺利完成侍候皇上的任务,你就大可放心了。”
当然武曌也知道,在同辈之间,有许多竞争者。这位老宦官也许发觉她对第一次经验有很深的不安,基于好意,才说出这些话。武曌也坦诚地接受他的好意。可是,在不久就要有第一次经验之前,具体地听到关于自己的竞争者——而且是个旷世才女——的事情,唤起武曌不服输的心理,也是事实。武曌低头,咬紧自己的下唇。
初更二点,武曌由提着红绢灯笼的宦官引导,到当时天子常住的甘露殿。甘露殿隔着甘露门,在举行早朝的两仪殿之北。
在此之前,武曌曾由宦官带领,来这儿参观过一次。美轮美奂的建筑,使素称胆大的武曌也为之瞠目。
但那是白天的事情。在夜里从嘉献门进入内宫后,在没有月色、星光暗淡的夜晚,连经过几道门都分不清楚了。她所能看到的东西,只有沿着外廊绵延不断的,由红绢做的长夜灯发出的灯光。没有风,隐约间却不知从何处飘来淡淡的梅花香。
这般的黑暗,仿佛象征着不可预测的将来。武曌不由得紧张起来。寒冷的夜风使她不停颤抖。
就在这刹那,武曌抬起自己饱满的额头,心中大叫道:
“终于到觐见天子的时候了!”
听说拥有稀世的美貌,太宗才特别将这名姓武的少女召进宫来。若仅是貌美,太宗并不会有很大的兴趣。自从他十多岁至今,凡是到卧室陪他的女人,都是千挑百选的,可说都是漂亮的女人。这一晚上的太宗,也不过是对传说中的美女究竟有多漂亮感到好奇,想召到身边看个清楚而已。
太宗在屋内淡淡的烛光下看到的,是一位比传说中更美的佳丽:细长的大眼睛,带着几分羞赧,同时露出好奇和挑战性的光芒;卸下衣服之后,未成熟的身体,修长而纤细;皮肤如高贵的羊脂,光滑而有冰凉的感觉。对女人有千百次经验的太宗,刹那间心里也感到兴奋。乍看之下,这个少女聪明却不成熟,还具有说不出的性感和魅力,是个奇妙的混合体。这使太宗觉得遇到这样的少女,还是第一次。
一阵粗暴终于过去了。在愉快的疲劳中,太宗看到曌流下了眼泪,好像看到稀世珍宝似的。过去由自己占有的少女不计其数,但她们都拼命忍耐;或者,在木偶一般的脸上,刻画出死板的笑容。这名少女则像受伤的美丽幼兽,并没有隐藏自自然然的痛苦。太宗第一次觉得,眼前拥抱的,不是傀儡,而是活生生的处女,心中非常快慰。
“你的乳名叫什么?”太宗轻轻问道。
“我叫媚娘。”
“好一个美妙的名字,真是人如其名……今后你可以媚为号。”
武曌退出甘露殿时,已接近午夜子时。武曌由宦官背着,回到掖庭。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一阵痛楚袭来,全身都感到酸懒、疲劳,在夜晚的寒气中,脑筋却特别清楚。
“这样就算接近龙颜了吗?”
以英明著称的太宗,在近处看,是一个双鬓微白、眼光锐利、脸色黝黑的男人,微翘的胡须,宽厚的胸膛,强壮的手臂……对这些,她虽然没有感到特殊的恐惧,但被抱在他流着汗、充满男人气味的怀里,几乎无法呼吸的那种感觉,至今犹存。
过去,她认为这是梦一般甜蜜的,是神秘且神圣的。现在,知道这件事近乎粗暴,会带给女人厌恶感和痛苦,这件事比什么都令武曌扫兴。她实在不了解,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内,遭遇那种愚昧且羞耻的事后,表面上为什么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武曌不由得产生一种受背叛、愚弄的感觉。
窗外传来了夜莺的叫声。
“但总算已获龙宠。”
武曌自言自语。这时候她突然想起,自己情不自禁流泪时,皇上温柔爱抚的情形,忍不住从心里产生笑意。她不了解其他宫人的情形,例如那个叫徐才人的“旷世才女”。但她本能地知道,自己能使皇上如意。
“从现在开始,武媚要努力作战,坚持到底!”
经过第一次的体验,刚迎接十五岁春天的健康身体,此时已有睡意。武曌带着微笑,轻轻抚摸着自己胸前隆起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经过掖庭令送来了皇上的赏赐,有珍珠、配有珊瑚的金簪、珍珠手镯、玉指环等贵重的东西。
此后,不到三天,曌就又得到皇上宠召,再度侍候皇上。
身体的痛苦虽然很深,但精神上的荣耀——受天子专宠而胜过其他佳丽的荣耀——却使武曌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美艳动人。
武曌深深地感受到其他宫女的反感、嫉妒和怨恨。她们惧于皇威,没有做出具体的迫害行动。但身边充满怨气,使武曌常常觉得喘不过气来。虽然她很坚强,毕竟仍是个不知世故的少女。过去所受的痛苦,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以及他们的家人,也就是亲戚们给她的痛苦,而且,还有母亲保护着。现在,自己要孤独地面对这些打击。
常言道:“美女入宫,是丑女的仇人”“入宫后没有不受伤害者”,入宫后不到两个月,就受到后宫这种阴险的洗礼,对武曌来说,还是相当痛苦的事。这位好强的少女,以超然的态度,和周遭的情势相对抗。这种傲慢的态度,当然更引起了周围的人对她的怨恨。
武曌想真正地体会后宫的生活,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趁此谈谈魏王泰的状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