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都督武士彟,在贞观五年,荣升荆州(湖北省松滋至石首之间)大都督。荆、并、益、扬为四大都督府,素为人所重视。虽然和过去一样,善于掌握机会的士彟,在重要地方仍用金钱打通关节,但也由此可证明:有“铜臭味”的士彟,同时也具有极高的政治手腕。
贞观五年,正是关中各州在灾荒之后终于有了大丰收,犯罪显著减少,唐朝几年来的政策开始收到效果的第二年。
虽然比不上受天然屏障保护,经常风调雨顺、平平安安的利州,但与至贞观六年仍旧“苍茫千里,人烟断绝”的从洛阳之东到山东一带地区比较,这里还是幸运多了。
此时曌四岁,一看就是个健康、聪明、可爱的小女孩。
曌后,家里又生了一个妹妹。杨氏在第三次怀孕时,时刻念着以前袁天罡的预言“必生贵子之相”,对这一次有非常热切的期望。不料,生下来的又是女儿,而且是个弱小的女婴。
唯一能安慰失望的士彟的,是聪明活泼、不像小女孩子的曌。此时,士彟对杨氏生男孩已不抱希望,因此更把全部的希望和梦想寄托于曌的未来。
曌五岁时,和其他高官家庭的小公子一样,开始跟着家庭教师读书。看到家庭教师不是讨好主人,而是真正为曌的领悟力感到惊讶,士彟大为高兴,百忙之中,也尽量抽出时间教育曌。
杨氏常唠唠叨叨地说:“你准备让媚娘成为女学士吗?”士彟也不加理睬。
曌身为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在他的权势和财力的保护下,她幸福地成长。贞观九年,曌八岁时,士彟死于任内,朝廷追封为礼部尚书。
自父亲死后,曌幸福的生活突然告一段落。
继父亲成为家长的长兄元庆和二哥元爽,连同他们的家人,对继母杨氏和她的三个女儿十分冷漠。对元庆兄弟来说,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到了。
士彟死后,武曌母子四人在哪里生活,历史上并没有具体的记载。既然士彟已死,必然要离开荆州大都督府的官邸,但并不一定回到士彟的故乡山西文水。士彟在任利州都督之前是工部尚书,在此之前,从在唐朝为官开始,始终是京官,在长安必有宅第。家财万贯的士彟,必有豪华的房子。士彟后来虽然为都督,成为地方官,长安的宅第一定还会保留。况且都督或刺史,每年都要上京觐见天子,禀告政情和地方的经济状况,所以大都在京城里有房子。
父亲死后,元庆和元爽任长安的小官。身为大都督武士彟的嫡子,这是很不光荣的。也正如士彟的判断,两个人都不像父亲,是不肖之子,虽拥有厚实的财力,与人应对却极不谦逊,徒有亡父的声望,也不过只能当个小官而已。
从种种情况判断:武氏一家人离开荆州后,最可能去的地方,便是长安。当时是大家庭主义,她们可能和士彟的侄子,即元庆的堂兄弟惟良、怀亮、怀运、怀道等,各自携家带眷住在一起。
自从丈夫死后,杨氏的生活在各方面都很惨淡。惟良等人经常帮助元庆兄弟,对杨氏母女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当年士彟赶走元庆兄弟的生母相里氏,娶了杨氏,对他们而言,是件无法宽恕的事。
相里氏是文水地方没什么教养、没什么学问的乡下女人,而惟良等人也都是贫农出身。他们都为了投靠族人中唯一做大官的叔父士彟,毅然放弃农事,离开故乡。他们的妻子和相里氏一样,都是乡下女人,和隋朝王室出身的杨氏相较,有很显著的不同。所以,这批文水的乡下女人们,从一开始就极不喜欢杨氏。
越是原来享尽荣华富贵的人陷入不幸,越能给别人残酷的快感。更何况对出生以后,就像是毛虫一样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的贫农,尤其是那班女人们,杨氏正成为她们发泄的最佳目标。这种女人虐待杨氏的方法,比男人更残忍。在诸人之中,对待杨氏最残酷的,是惟良的妻子善氏。
在这样的生活中,三个女儿都长得亭亭玉立,是杨氏唯一的希望和安慰。尤其是次女武曌,具有出众的美貌和坚强的个性,是杨氏唯一的依靠。
武曌十四岁那年春天,民间流传着一个消息,即朝廷派宦官至各地,为朝廷选拔嫔妃,选拔良家的美女、才女送进后宫。被选中的家庭,认为这是莫大的光荣,通常都会举行宴会,招待亲友。其实,对人民而言,这不仅不是喜事,还认为是莫大的灾难呢。
加入“后宫三千”的行列,究竟能不能得到天子的宠幸,还是个未知数。大多数的人,到了白发皤皤,连接近天子的机会都没有,一生就如此把青春埋葬在后宫里。唐诗中就有不少描述后宫深怨的诗句,或写她们的焦躁与悲哀,或写一度得到宠幸,失宠之后被打入冷宫的哀愁。
现在举一诗为例:
月皎风泠泠,长门次掖庭。
玉阶闻坠叶,罗幌见飞萤。
清露凝珠缀,流尘下翠屏。
妾心君未察,愁叹剧繁星。
长门宫,在长安东南郊,以前为汉武帝的离宫,原来是武帝第一个皇后陈阿娇的母亲,也就是武帝姑母馆陶公主的别墅,后公主献给武帝。陈皇后后来被歌妓出身的卫子夫夺走帝宠,终成废后,蛰居长门宫。
掖庭宫是宫人们住的地方,诗中乃指被幽禁在长安城外的长门宫,比住在掖庭还不如。
这首诗是以汉陈皇后为比喻,哀叹失宠的宫人。唐诗描述朝廷,特别是指后宫时,通常以汉朝为比喻。
沈佺期是高宗上元二年的进士,往后还会在本书中出现,其经历以后再详述。他擅长七言律诗,与后来在本书中也会出现的宋之问,合称沈宋。
这一首诗用词优美,将宫人们的哀怨很凄美地描述出来,和后宫的华丽形成强烈的对比。事实上,和以后述及的后宫凄惨情形相比,这只能算是不合现实的美而已。
若幸运得到天子的宠幸,便要忍受其他宫人强烈的嫉妒,要应付这些不惜用任何阴险手段,以争得一夕之宠的美丽狼群,也许会因此而身心俱损;否则,自己就也要成为一只饿狼,战斗至死为止。究竟有几个人能生存下来?又有几个人能得到“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荣誉呢?
因此,有了天子选妃的消息时,凡是有女初长成且貌美动人的家庭,就开始恐慌,急忙找婆家,设法将女儿尽快嫁出去。
杨氏的长女此时已嫁给一个叫贺兰越石的官吏。当时流行早婚,女孩子在十五六岁,或十七八岁前,通常都会出嫁完婚。
杨氏听到选妃的消息,由于恐慌,虽然稍嫌早,还是草草地将三女嫁给一个叫郭素慎的低级官吏。贺兰氏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吏,而郭氏也是一个卑微的小官,但想到活在后宫的悲惨,这样还是好多了。而且,元庆们不肯拿出很多嫁妆,急着找婆家时,当然也找不到十分如意的对象。
问题在曌,不论杨氏如何苦劝,她也坚持不肯结婚。这个时候的曌,已经是亭亭玉立、聪明活泼的少女。杨氏也觉得将这样的女儿随便嫁给卑微的小官,实在很可惜。因此,杨氏的决心,也就动摇了。
在这个过程中,武曌的美貌终于传到天子的耳里,下诏召她入后宫。这不是一般宦官选嫔妃,而是绝对不准推辞的圣诏。杨氏悲痛万分,此时,杨氏忽然想起士彟病重时所说的话。
“媚娘长大以后,一定要想办法献给天子。她年纪还小,已经这么美丽灵动,只嫁给一个普通的人,实在太埋没她了……”
当时,杨氏只当作是年老的病人说的感伤话,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丈夫在死以前,为了在适当的时机使武曌进宫,已对高级宦官做了一番安排。丈夫在当时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为了有朝一日奉到圣旨时不会恐慌,事先暗示自己……
想到这里,杨氏不禁埋怨亡夫: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事先告诉自己?
即使这种推测是正确的,如果丈夫当时坦白地告诉自己,自己能顺从他的意思而毫无怨言吗?
左想右想,结果都一样。不论怎么想,怎么难过,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杨氏愈哭愈伤心。
武曌默默地等待,等着母亲毫无意义的哭泣停止。她的神情泰然自若,不像是个年轻的少女,脸上甚至还露出明朗单纯的笑容。
哭累以后,杨氏静下来了,但仍时时抽搐,暗自饮泣,几乎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武曌静静地看着母亲,稍后,把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以开朗的声音安慰母亲道:
“能见到天子,不是很幸运的事吗?母亲为什么这样难过呢?”
此时武曌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向溺爱自己的亡父的脸孔,脸上是满意的笑容。这笑容使她的耳边突然响起父亲弥留之际对她说的话。
武士彟将八岁的武曌单独叫到床前,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和口吻,告诉她一个叫袁天罡的伟大星相家的预言。父亲反复告诉她那个预言,直到年幼的武曌能背诵清楚为止。她并且答应父亲,绝不把这个预言说出来,自己要努力促成这件事,且不能告诉母亲。
“现在奉了圣旨,终于向这条路迈出第一步了。”
武曌向心中亡父的影子用力点头。
“我发誓绝不会让父亲失望。”
杨氏只是茫然地看着脸上光彩粲然的女儿。
十四岁的美丽少女武曌,在母亲伤心相送下,带着一颗热切的心入宫了。
当时是贞观十五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