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之间,吵吵闹闹尽量都放在家门里边;朋友之间,聊点儿隐私也尽量都哪儿说哪儿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苏轼《定风波》——
我这几年一直在排戏唱戏,每天要是有点儿空,就喜欢翻翻戏曲资料,看点儿老戏、老故事,虽然很多都是以前就知道的,但这些东西能流传这么久,肯定是常看常新,总能琢磨出点儿新东西来。
《狮吼记》我就看过好几遍,这个故事讲的是苏东坡的好朋友陈季常怕老婆的事。老戏里把这些人都戏弄了一番,又热闹又风趣,不过毕竟是戏说,跟历史上的真事关系就不是很大了。
有人说,历史上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知道啊?我还真知道点儿。陈季常怕老婆这件事能流传千古,得赖苏东坡。
苏轼四十多岁的时候被贬官到黄州,因为他住在黄州东坡,因此又叫苏东坡。苏东坡是了不起的豁达人物,都被贬官了,还跟以前一样,特别爱玩。爱玩分两种,一种是我这样的,自娱自乐;还有一种就是苏东坡那样的,喜欢呼朋引伴。
但是这穷乡僻壤的,他跟谁玩呢?别说,人家就是有知交满天下的能耐,有一天他在郊外闲溜达呢,就遇到朋友了!
这天苏东坡收拾完他那块地,闲下来又出去溜达,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黄州附近一个叫歧亭的小地方。他正在小路上四下乱看,就远远看见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前面闲逛,那个人穿得随随便便的,但是戴了顶特别高大的帽子,帽顶方方正正。这个造型太奇特了,苏东坡心说,这荒郊野岭的怎么还有时尚艺术家呀?他这人好奇心强呀,忍不住就往人跟前多走了几步,想凑上去瞅瞅这到底是什么打扮。
他一往前凑,那人也觉察到了,扭身瞅他,就这么一对眼,俩人都愣住了。
“哎!你……”两下里都是脱口而出。两人认识,但都蒙住了。谁呀这是?苏东坡突然脑子里一亮,大叫起来:“哎呀!这不是陈慥,陈季常吗!”陈季常的名字是陈慥,字季常,老戏里边就用的本名。
陈季常是苏东坡的老乡,旧相识,很长时间没联系了,没想到这天在这儿偶遇了。“他乡遇故知”,陈季常高兴得一把拽住苏东坡:“走,到家里去!”
路上苏东坡还问呢:“你怎么搬到这山沟沟里来了?”陈季常哈哈一乐:“我呀,归隐田园了。”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东坡够豁达了吧,这位更厉害,好好的公子哥不当,务农了。
等到了地方,一进院门陈季常就吆喝道:“月娥!月娥!你快出来!”
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妇人就从屋里出来了。这就是月娥,陈季常的发妻。苏东坡赶紧端端正正地行礼,虽然他不拘小节,但是这种见面礼节必须有。月娥也简单回了个礼。陈季常在一边儿叨叨:“这是我多年未见的故人苏子瞻,我俩打小儿就认识!哎呀,我们俩呀,刚才在那边那个小路上呀……”巴拉巴拉……陈季常说得颠三倒四,苏东坡礼貌地在一边呵呵直笑,月娥也笑吟吟的,突然转头就伸出一个手指头朝陈季常的肩膀头子使劲一戳,嘴里的话就跟小刀片一样:“先别叨叨了,把你的钱袋子掏出来!”
这话一出,苏东坡这脸可挂不住了:“什么意思?这是怕我打秋风来了?”
头一回见面,没想到陈季常的老婆如此凶悍,一点儿脸面也不给留,进门就让陈季常把钱袋子掏出来。苏东坡想不明白这是什么路数,心里直打鼓,心想:“我该不会今天在这儿惹个斯文扫地吧?”
陈季常一听他老婆这话,倒是立马嬉皮笑脸上了,麻溜儿地掏出了自己随身的钱袋子。月娥接过也不打开,随手那么一掂量,唰地又扔回去了,脸上恢复了笑模样,又戳了陈季常一指头,这回是轻轻戳的:“我寻思你又死哪儿喝花酒去了呢!原来是接朋友去了,也不说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苏东坡一听这话,一看这架势,心里“哎哟”一声,没想到呀,陈季常这是娶了位放风筝的高手,把他拴上线了呀。陈季常被老婆这么一顿戳,就在那儿嘿嘿地干笑。
等进屋坐下来了,陈季常出去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什么,等他回来,哎哟,苏东坡一看,怎么腰杆比刚才直了呢?吆五喝六上了!把月娥使唤得团团转,月娥眉毛也不立着了,眼睛也不斜楞了,笑眯眯地招呼下人煮茶、上茶点。
当天俩人依依惜别,陈季常不停地唠叨:“说好了啊,咱俩住得不算远,你可得常来找我玩啊!”苏东坡当然是满口答应:“你家可太好了,我回去收拾收拾我的洗漱用品,明天就来找你!”
第二天,苏东坡真去找陈季常了,并且在他家住下了。但是,住了没几天,陈季常就总撺掇他:“走呀,咱们去你家玩呀!”苏东坡心说,咱俩这来回串门玩呢?也行,反正苏东坡也没啥事,就领着陈季常回了自己家。到了苏东坡家,陈季常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手舞足蹈:“哎呀呀!可算跑出来啦!”
苏东坡一看:“怎么回事?咱俩在哪儿玩不是玩呀,我家这条件还不如你家呢,至于这么高兴吗?”
你猜怎么着?其实陈季常第一天到家以后就跟老婆私下嘀咕了:“月娥呀,我的好月娥,你平常怎么教训我都行,在朋友面前可得给我留面子啊!这个苏东坡你是不知道,他随便写俩字就能引起很大的反响,可千万不能让他看咱家的笑话,不然咱俩可就出大名了!”
就因为这又是哀求又是嘱咐的,月娥这些天才一直笑眯眯的,陈季常在家装得二五八万似的吆喝她,她也不动气。陈季常一看,嘿,苏东坡还有这个作用呢,他们家家教都放松了,那他可得趁机好好玩耍一番。
他跟老婆说要去苏东坡家里玩,老婆也不能拦着对不对?可是苏东坡纳闷:“来我家玩什么呀?”
陈季常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吧?别看黄州偏远,这里可有两位世所罕见的歌妓呀!那嗓子,妙不可言!我前两天刚想起来这事,赶紧来你家。”
苏东坡哈哈大笑,原来还真让月娥说着了,他就是憋着想喝花酒。
但是陈季常这其实严格意义上不算是喝花酒,他不爱坐屋里听人家吹拉弹唱,他就喜欢带着歌妓一块郊游,他游山玩水,旁边带俩伴奏的,走到哪儿都有背景音乐跟着,心里可美了。
苏东坡一听竟然有两位金嗓子,兴致也来了。陈季常把自己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钱一花,把两位金嗓子请出来了,跟着他俩爬山去了。
苏东坡和陈季常都是豪放洒脱的人,出去郊游叫上歌妓随行也不奇怪,就让歌妓在后边跟着呗!但他俩看山路不好走,心想,怎么能让小姑娘爬坡走坎呢?他俩把歌妓扶到马上,自己牵马在地上走,一路走一路唱,互相交流着艺术方面的见解。
这一天玩得尽情尽兴,回到家里了俩人还意犹未尽呢,又哼又唱又创作的,痛快至极。没承想,第二天下午陈季常家的下人找上门了,说家里有急事,叫陈季常快回去一趟。
陈季常脸色大变,也不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就一个劲地让苏东坡跟他一块回去。苏东坡奇怪地问道:“你家有急事,我去能帮上什么忙啊?”但是陈季常也不说别的,就死缠烂打让他跟着去。苏东坡没办法,又把自己的洗漱用品一带,跟着去了。
到了陈季常家,一进院子,苏东坡倒抽一口凉气:月娥面如寒冰,正站在院子当间儿,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呢。
陈季常从马上下来,一溜小跑,边跑边把钱袋子掏出来了。苏东坡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合着是查岗呢,根本没有什么事!
一看朋友又跟着回来了,月娥也没发作,钱袋子也没掂量,换了一副笑模样跟苏东坡打招呼,然后扭身安排下人准备饭菜去了。
俩人回了屋,陈季常关上门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幸亏你跟我回来了!不然可得一顿好打!”苏东坡哈哈大笑,说:“你前阵子不是装得挺大丈夫的吗?”陈季常发现说秃噜嘴了,不好意思地嘿嘿干笑。苏东坡突然好奇了:“你不是把钱都花了吗?怎么还有?”
陈季常悄悄摸出钱袋子打开让苏东坡看,嘿!全是小石子!陈季常得意扬扬:“她每次都只掂掂,不打开细看,糊弄过好几次了!”
到了晚上,俩人一看事态也没那么严重,月娥好像就是诈一下,其实不知道他俩找歌妓陪游的事,这俩人又跟没事人一样了,开不完的玩笑、说不完的话,也不知道几更时分了,就在这屋里聊啊聊。
正聊得开怀大笑呢,突然窗户外边炸雷一样响起一个声音:“陈季常!还睡不睡觉了!多大的人了整天跟那狐朋狗友鬼混!都敢给歌妓牵马坠镫了,老脸都不要啦!”
原来人家早都得着信儿了!陈季常吓得当时就一哆嗦,手上一直拄着的小拐棍“咣当”一声掉地上了。
苏东坡第二天赶紧收拾好自己的洗漱用品回家了,边走边嘀咕:“还是你来找我吧!我不敢来了!”
回去他就给自己另外一个好朋友写信传闲话:“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龙丘居士”就是陈季常,“狮子吼”是说佛祖弘法,声如狮子吼,陈季常的老婆是河东人,他就编排人家是河东狮子吼。
就因为苏东坡这几句诗,后来的民间传说里就把月娥说成是妒妇。拦着老公,不让老公喝花酒,这在封建时代算是不守妇道,但那是糟粕嘛,你看到了现在,这叫“妻贤夫祸少”。
这个故事带给我们哪些启示呢?陈季常虽然是为了面子,才叫月娥在朋友面前别那么凶悍,但是有一点他做得很对——他是在背后悄悄跟月娥说的。有句老话说得好:“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夫妻关系和父母子女的关系不一样,夫妻是平等的,俩人是一体两面。你要是当着外人——甭管是关系多好的朋友也好亲戚也罢——教训妻子,不但不能证明你多有家庭地位或者你多有规矩,反而显得你不懂尊重。你连老婆都不尊重,朋友心里能不犯嘀咕吗?
反过来看,月娥要是也能背后教夫,怎么会被苏东坡逮个正着,回去四处宣扬?陈季常还真没担心错,你看看他这个好朋友,哪儿都好,就是爱传闲话,村头妇女传闲话,顶多传出去三里地,一代文豪传闲话,直接传了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