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官》一书向来有两大争议,一是真伪,二是地位。真伪不明,不足以讨论其地位,故前者为主,后者为次。现在用《<周官>职文复原》呈现其经注关系,真伪之争,可以歇矣!而此书的地位及其价值,牵扯仍多。不揣鄙陋,就教于方家。
一、“群经源本”
按照汉晋士大夫旧说,《周官》一直位列“六经”之一。且不论《艺文志》的排序,《汉书·景十三王传》,河间献王刘德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位列首位。再加孔壁所得古文,从此古文经学有了依凭。朝廷立《周官》《左氏春秋》博士,为古文经学正名。到此时,未闻名为“乐经”的经籍传世,也未闻立有“乐经”博士。最多有《乐记》,所谓《乐记》,是按《周官》所载的大司乐及其属官的诸篇职文编写。 我疑就是《周官传》的一部分。“乐经”为六经之说,不过是今文经师抵制《周官》的手段。
山东诸儒多从游于河间献王,这是儒学在山东复兴的一支源头。自刘德献书,《周官》分出两个版本,一藏秘府,是古文原本,也即司马迁、王莽、刘向、刘歆等人看到的,姑且称为秘府本。秘府本肯定有传抄本,但这个抄本系列在东汉时已亡。二是献王自留了抄本,姑且称为献王抄本。献王抄本在山东诸儒间传抄,添加注疏,形成独立的版本系列。汉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征天下通《周官》等经之人,前后至者以千数。其中专研《周官》的经师此前见不到秘府本,只能研习献王抄本。由此可知,献王抄本在民间流传,有经师精研,仅凭秘府本不能独擅其学。入东汉,秘府本和献王抄本的原版俱毁,只有某种源自献王抄本的俗本流传下来,也就是今本《周官》的祖本。
秘府本和献王抄本相当于《周官》加上原注和纂者注。有种说法,太史迁见到的《周官》只剩《大司乐职》。其实,武帝封禅,群臣不懂望祀之仪,找《周官》来研究。 太史迁在《封禅书》中略引《周官》的文字 ,这些文字取材于《春官》,并非出自《大司乐职》。《春官》载有望祀的职文,主要是《大宗伯职》《小宗伯职》《大祝职》《男巫职》等四篇。 同时,从今本《周官》中校出的注文,出身各不同,或有纂者注,或有《周官传》。 这些注文在汉初是否已窜为职文,无法一一考订。但汉初群臣能看到它们,是可以肯定的,从中也能获得不少望祀的信息。总之,结合《周官》及其注文,约略可推知望祀礼。太史迁说汉儒据《周官》定封禅礼,不算夸大。元始五年(公元5年),西汉创立“九命之锡”制度,俗称“九锡”。九锡以《大宗伯职》“九仪之命”为原型。此时《周官》已成显学,位列“六经”之一,又称“六艺”,立有博士官。王莽和曹操各自篡位之前,皆加九锡。后世提到九锡,就会想到两位著名的篡臣,《周官》的名声跟着坏了。其实,元始五年距新建国尚有三年,王莽篡位之迹未显,仍是公认的学术权威和有德之士,借《周官》为篡逆的大旗,说明《周官》是当时公认的经籍,有资格充当这杆大旗。若此书有伪造嫌疑,王莽岂非自找麻烦?!总之,司马迁、王莽、刘向、歆等人看到的秘府本,除了《冬官》亡佚外,基本保留了原本的状态,只是职文原注和纂者注在西汉时已不能与经文区别,然而不伤大雅。
莽新以后,就有篡改经书的传言,为《周官》增添了一层疑云。所谓篡改文字不过是西汉经师留在经文中的注文。到了东汉,整理者不辨,将这些注文抄成了经文,并非东汉经师有意作伪。问题是,后世大大低估了两汉之际的文化断裂,很多人想当然地以为,西汉与东汉之间的丧乱之日较短,可以视为一个朝代,则郑玄一系经师看到的《周官》必定与秘府本无异。事情可能复杂得多,秘府本及其抄本系列在东汉初年俱已毁尽,献王抄本的祖本也已不存,杜子春手中只有献王抄本的某个俗本,并无善本可资校订,又不能全文记诵《周官》,无法一一校出汉儒注文。从此,汉儒注文大量窜入《周官》,为非议留下了口实。
即便窜入了西汉经师的注文,自东汉、两晋至隋,《周官》仍是公认的“群经源本” ,常列“五经”之一。如,东晋元帝太兴初年,置八经,《周官》列第五。 刘宋置“十经”,《周官》列第五,在《仪礼》和《左传》之前。 唐宋以降,去古愈远,对“经”的判断标准愈加宽泛,《周官》始终在经籍之中,不必细说。随着今古文的辩争在清代进入极盛,经学风气丕变。伪古文《尚书》辨明之后,古文经的地位一落千丈,几乎与伪作相等。一些儒生站在理学的立场,对《周官》肆意诋毁。如万斯大的《周官辨非》,列举了五十条伪制,只凭一句话:圣人不会如此。意气用事,莫过于斯!近代,又以成书年代为标准判断五经。常听学者以贬抑口吻说,今本《周易》的成书年代已入战国,或者《左传》是战国文字,似乎成书年代晚至战国已不配称为经。若按这种标准,只有《诗经》、今文《尚书》中出在西周春秋时期的篇章或段落,才配称为经。
二、何谓“经”?
只有辨明什么书有资格称为“经”,才能真正理解《周官》的地位。
经,是汉晋士大夫定义的。中国的经,指那些最能再现或阐明三代文明的篇章。从再现的角度,当然是时间越早越好。《诗经》中的诗篇,代表三代文明的原貌,自然没有争议。但从阐明的角度,却是越权威越好。所以,汉晋经师把祖述周礼的《礼记》也定为经,把解释周人历史观和价值观的《公羊传》《穀梁传》等定为经。他们不知道记、传晚出吗?当然知道。他们不知记、传之间多有抵牾吗?那也是常识。然而,经非史!如果经必须符合今天史学的标准,只有《春秋》是纯粹的史书,也就只有“一经”,不必谈“六经”。实际上,《春秋》列在“六经”中,也不因为是史,而是让“乱臣贼子惧”。大致说来,“文以载道”才是评判经的核心标准。今文《尚书》是公认的经,如果按今天的学科分类,它妥妥地算文学类,里面涉及的人物和事件,只能当传说或故事看。如果非要一一证明今文《尚书》中的故事是真实的,那就掉进了经史不分的陷阱。进一步,经是文化的概念,没有著作年代的限制。比如,贴上“今文”的标签,并不保证著作年代在春秋以前。“今文”仅仅代表西汉时尚有儒生能讲,有师说可传,至于原文写在西周春秋,还是写在战国,是不能保证的。《禹贡》是今文,但著作时间必定已入战国。《金縢》是今文,但它的后半部分添加于战国。难道要在今文《尚书》中再做一番经与“非经”的区别?那是笑话!反过来说,写于西周春秋时期的著述未必有资格称为经。比如,若有一部西周的兵书传下来,班固不会把它放在“六经”中,至多放在礼类的记、传中,就像《司马法》。再如,《山海经》《水经》都自称“经”,即使它们是西周时的著作,也永远不会属于“六经”或“十三经”。
从经的定义就知道,重要的是阐述者的权威性,而非成书年代或事件真实性。当然,成书年代最好在秦火以前,否则也降低了权威性。只要成书于先秦,权威性就取决于人,而非年代。比如,孔子晚于管仲,孟子晚于商鞅,《管子》和《商君书》中或多或少地保留了管、商二人之学,然而,就算里面每个字都是管、商二人所作,这两本书也绝不会因此称为经。真正的经,有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没有一部是独著,全部是集体创作的结晶。《论语》和《孟子》在汉晋时只在子部,不可称为经。或许有人认为,《语》《孟》《管》《商》等在子部只是目录学意义的分类。不然!它们不能称为经,是因为个人著作毕竟带有一人或一派的创见,不一定忠实地反映了三代文明。也就是说,称为经的著作要保证忠实于三代文明。或者说,唯有忠实于三代文明或旨在解释三代文明,才有资格跻身于经之中。同时,经是优中选优的结果,以经为核心的中国文化,是知识精英群体共同创造与主导的。它崇尚知识与智能,厌弃愚昧;崇尚明智与中道,拒绝极端。经的主旨是明理,这是汉语文化圈看待经的一贯态度。所谓载道,道是贯穿于文明中的规律性。以阐述道理为主旨,为世间树立模范,为后世立法度的著作,才可称为经。看待外来文化也是如此,基督教的《圣经》,伊斯兰教的《古兰经》,皆作如是解。
又需说明的是,汉晋士族子弟研读诸经是为了恢复旧制,也可以说是为了复兴三代文明。翻看正史,《史记》以下直至新旧《唐书》,记载大夫士援引《周官》以创建、改造或增删制度的实例,目不暇接。唐以前的士族,无需为考取功名去作“八股文”,有见识、有能力者迟早要出仕,学习经籍是为了在出仕之后能引经据典,匡正政事,订定本朝体制。这一时期的经,与本朝大政方针是同义词,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宋以后,科举兴盛,平民由科举入仕,经籍看似捧得更高,其实已沦为田舍郎获取富贵的敲门砖,经籍中的道理渐渐被视为陈词滥调,地位有所下降。不过,王安石尚能依托《周官》为改革大旗,可见经在北宋士大夫中还有极大的号召力。元朝,人们经历了杀人如麻的暴政,庆幸苟全性命于乱世,对经籍所载的王道深感绝望,经籍几乎变为废纸。明朝恢复华夏,士大夫尚能议政,又稍稍重视。至清入主,忌讳深刻,兴文字狱,株连以万数,秦政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从此,读书人寻章摘句,以记诵为能事。经籍的地位再变,从引领改革的政治纲领,变为名物考据家的依据,古文经学几乎成了小学的代名词。用成书年代判断经籍的地位,此时也已显出端倪。兼之元、明、清三代,皇权专制变本加厉,有骨气之人尽遭屠戮。屠余之人心生畏惧,于是不敢务实,转而向内用力,渐渐以蹈虚为己任,发明出各种精致的心性之学,尽讲空疏的道德,拘束人心有余,挽救糜烂则不足。发展到最后是自我欺骗,以为凭道德文章就能救世,进而相互比赛谁的调门更高。像万斯大的《周官辨非》,满嘴圣人如何,就是此类代表。现在看来,都不过是些争宠的心机,只能诛心、杀人与误国。近代说它们是“伪道学”,不可谓毫无道理!至清覆亡,经籍的地位再一变,不再是改制的依据,不再有潜心经籍的读书人群体,从此经籍与故纸无异。既如此,如果我说今人已经丧失了评判经的资格,恐怕不会有人异议吧?那么,经籍的地位,何妨存旧制,维持汉晋士大夫之说?!
值得一提的是,在“六经”之中是否还有地位高低之别?当然有!一言蔽之,“六经”的地位以出身为标准,出身越高,地位越高。具体说来,以出自周王室或王官为上,姬、姜等旧侯国次之,再往下则不入流。西周时期,王室的文化成果代表当时的最高水平,周王的礼乐是最精致和优雅的,王制是最完备先进的。这里用的“最”,都是相对于诸侯、诸臣与四方而言,在当时是不争的事实,不承认就不必谈上古史。因此,《周官》在经籍中的地位与《诗》《书》《易》并列,这四经集中反映周王室的文化与制度。若比喻成一个人,《书》《易》是思考和决策的大脑,《诗》是说话的嘴,《周官》则是骨架躯干。若要系统了解三代的制度,又以《周官》为唯一门径,绝无他途。唐以前士大夫重视制度改良,把《周官》奉为“群经源本”,毫无过誉。四部之外,《仪礼》可比人的衣冠服饰,可惜士礼的等级较低。《春秋》可比人的血肉肌肤,可惜是侯国史书。
“六经”的合理排序是:1.《诗经》;2.《尚书》;3.《周易》;4.《周官》;5.《仪礼》;6.《春秋》。
一、尊周与尊孔之辨
在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之间,自来有两大争论:第一,尊周还是尊孔;第二,传经还是传道。先说我的看法,尊周与尊孔皆是门户之见。重提旧话,不过是为了阐述周与孔的关系。
早在春秋时期,围绕着周制的变与不变,已经分裂出两派主张,他们的共同点是尊周。不同的是,保守派坚持周制是最好的制度,凡与周制不符的,不是变乱旧制,就是以夷乱华,代表者如晋国的叔向。改良派则认为,经过两三百年的时间,早就没有多少周公旦当年创制而未变化的制度,如果有,也大多需要改革,代表人物如铸刑鼎的子产,欲去告朔之饩羊的子贡。改良派并不是反周制,而是想在传统与时局之间找到平衡。两派辩论时也能保持温雅的风度。整个春秋时期,尊周在诸夏思想界是主流。《周官》一书,显然是保守派后人为周制写的挽歌,当时抱着的心态大约是:“我们失败了,但还是要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文明的制度。”须知,在简牍文字的时代,编纂一部系统著作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与物力,这只要看吕不韦为《吕氏春秋》悬赏改字的事就知道,若说编纂《周官》的背后没有尊周的心思,是没人相信的。
入战国,改良派中逐渐分出一群人,自以为看到了新的发展方向,认为周制落后于时代,应彻底淘汰,渐渐成为新的一派,可谓之倒周派或灭周派。尊周与倒周之间毫无讨论余地,只剩激烈攻讦,直至生死相搏。同时,在保守派眼中,倒周派的主张多与改良派相近,二者已无分别。这就等于把改良派的人也推向对立面,自己愈形孤立。所以,战国时的思想界,给人感觉只有倒周与尊周的对立,而且倒周的调门越来越高,尊周的声音日渐微弱。至于尊周派内部的区别,反而淡忘。秦并六国,标志着倒周派的全面胜利,尊周派彻底失败。到了项羽称王,周制重受重视,秦制遭人唾弃。当初,倒周派谈论周制是为了证明“周制无用”,他们只知周制的皮毛,实在没入门,也没想过要入门。因此,西汉经师们只能是尊周派的门徒,至于各自的师承,开始大致是明白的。别的不说,《春秋》是鲁国史,鲁国以外的大夫士不会讲。除了《左传》重在讲史,可能是鲁国史官的著作,凡讲《春秋》而以义理为主的,如西汉时盛行的公羊、穀梁、邹、夹等四家,必是孔门再传弟子。至于其余四经之学,渊源很复杂,未必一概出于孔门,也未必一概出于王官,可能有出自三晋和齐、楚、秦的。值得注意的是,周与西汉隔了一个短命的秦,周在西汉时还有影响,所以,讲经学可以,讲尊王也可以,唯独讲尊周有忌讳,尤其不能把尊周与尊王等同起来,这是西汉经学的大背景。在这个背景下,今文经学家举起尊孔的大旗,孔子是小国的大夫,尊孔是没有忌讳的。而其他的经师,对师承讳莫如深,明知师门并非孔子,也不反驳,久而久之,就真的不可考了。
孔子,毫无疑问是春秋晚期尊周的主力军。夫子自道“吾从周”,从没想过自立门户,若知道周公旦被抛到一边,自己坐在“至圣先师”的位置上,恐怕哭笑不得。孔子是尊周的保守派还是改良派呢?综合来看,应该是保守派。孔子念兹在兹的,如忠、仁、智、勇等,都是周人的传统价值观,为周大夫士所熟知。他生前最大愿望是复兴周礼,深信“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他反对拿掉告朔礼上用于祭祀的羊,理由仅仅是“吾爱其礼”。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因为爱而拒绝改变,才是真正的保守派。他觉得自己的思想没有独特之处,才说“述而不作”。作,是另搞一套。述,是接着讲。接着什么讲?当然是周礼,也可以说是接着三代文明的脉络往下讲。孔子生在周制仍然有效的时代,那时的周王、姬姜诸侯及其大夫士,仍然自幼演习乐舞与仪节,记诵《风》《雅》《颂》和先王诰命。像孔子那样精通周礼而闻名当世的,虽是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不说远的,同时期的晋国师旷、吴国季札,都是礼乐之学的大师级人物,足与孔子并肩。孔子的特别处是以传授和实践周礼为志业。我们都知道知易行难的道理,善的观念,说说是容易的,要实践起来就难。若要终身实践,必会遇到无数险阻,这样的人,任何时代都受人尊敬。孔子受到弟子们的崇敬,并不仅靠他的学问,而是终身不变的实践,是实践让他的学问有了温度和力度。孔子也真如自己所说,一生没有著述。在他死后,弟子们为了怀念他,选辑他各个时期的言论,使其看上去有了系统性或一贯性。但这一学说的主线仍是阐述周制及其精神,并非自创一套。若真如孔子期望的,百世皆行周礼,或许后来还会出现礼学造诣深厚的人,写出系统论述周制的著作。然而,他去世不久,三家分晋,周王室顿失强援。三家分晋断为战国的起点,很有道理,不在于从此七国迭兴,而在于周王的权威不再。再往后,诸侯们筹划称王,周礼变成僭越的障碍,诸侯们无不致力于删除销毁之。这一删就两百余年,到战国晚期,周制在很多地方已消踪灭迹,仅残存于成周附近,号称大儒而未游学成周的孟子,居然搞不清周爵制的细节。
明白孔子尊周的立场,回头看尊孔与尊周的争论,实属无聊。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本是宋代的一副对联。 到元代渐见于一些文章中 ,又出现在元杂剧中 ,知道的人就多了。到了明散曲中,又变成“若天不生大哉孔圣,万古如长夜漫漫” ,影响更广泛。据说明代驿站墙壁上多有文人题咏此句 ,已到普遍传播的程度。也在明代,冯梦龙就讥笑其为“道学语”,又记载时人的嘲笑:“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 其实岂止伏羲以上,若依此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都要白昼燃烛而行。孔子若泉下有知,怕不要羞愧到昏死过去!到此,本就该打住了。不料,康有为又翻出此语来鼓吹一番 ,于是在近代的声势也浩大起来。
总之,尊孔与尊周并不冲突。本来,只要不灭周,尊孔也不必深究。今天必须重提此事,是因为尊孔论者只顾把孔子打扮成后世儒家的先师,全然不顾孔子是周大夫士的事实。众所周知,认孔子为先师,依据是韩非说孔子之后“儒分为八”。殊不知,韩非这话本不安好心。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孔子及其亲传的第一代弟子以“儒”自居。《论语·雍也》倒是明确记载孔子对子夏说:“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可见孔子只认同君子儒,不认同小人儒。到了《荀子·儒效篇》,仍然区分大儒和小儒,雅儒和俗儒。若孔、荀等人把儒的头衔戴在自己头上,岂非承认可能是小人儒或俗儒。其实,也不必区分君子儒还是小人儒,“儒”字在先秦古文中自带贬义。“儒”字从“需”,在先秦小篆中,需字写作“耎”,今俗作软。今文伪作“需”,读音仍从耎。 (65) 耎,通偄、腝、愞等字,而“儒”就是“偄”。《说文·人部》:偄,“弱也”。也即畏懦软弱之义。姬姓诸侯国的大夫士就是周大夫士,稍有常识就知道,岂有周大夫士肯承认自己与“偄”有关。按周的教育传统,大夫士首先要成为武人,随时可充甲士。所谓甲士,指戎车上的射、御和戎右三职。一车之中,射为主官。若士与庶子同车,由士担任射职。若大夫在车上,由大夫任射职。为什么以射职为一车之主?当时的弓特指角弓,是强弓,其强硬度非今天常见的竹弓所能比。所谓擅射者,不仅能射准,而且力大,可以控制力度,收放自如。所以,在戎车上任射职是公认的武艺最高者,膂力软弱之人必不擅射。孔子自幼接受周大夫士的教育,也是武士的底子,而且擅射,否则不会升至大夫官。这样的人会畏懦软弱吗?他在世时,有人猜测“孔丘知礼而无勇”(《左传》定公十年),并以此为由,撺掇齐侯在夹谷之会以莱夷之兵劫持鲁侯。可惜这个印象是错误的,孔子布置军阵在旁,再以自己的勇慨逼退齐侯。勇是周大夫士的四达德之一。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可见他在勇德方面要求甚高。又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子路以勇名冠当世,承认子路好勇过己,等于承认自己好勇,只不及子路而已。总之,敢称自己好勇,足以说明孔子仍是周大夫士的一员。
后世儒生不顾夫子自道,按他们的偏好,把孔子想象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就把孔子与儒士混淆了。墨子、韩非等人把儒名戴在孔子头上,就是要让世人把孔子误认作儒士。战国时的儒士,暗指不是周的大夫士,荀子在《儒效篇》中说的“小儒”:“小儒者,诸侯大夫士也。”这里所谓“诸侯”,已非周的姬姜旧侯国,而是包含了新兴的楚、秦、韩、赵、魏等。到战国晚期,战争形态和规模发生变化,由农民兵组成大型步兵方阵,以职业军人任将官。普通的大夫士脱离武士身份,成为国家文职官员及其后备人选,这就是儒士。他们自幼学习经籍,学问与周大夫士相近。若说区别,那就是儒士非武士,不再要求他们上阵杀敌。儒士的形象又与“师儒”重合。 师儒是传授庶民知识并收取学费的人,但传授的本领中不含车战之术。因为庶民本就不习车战。且不说戎车的价值,只说习射,据说制作一把合格的角弓,周期为一年,从选材到成型必须经过两个冬天。上等角弓,光是选用的牛角就值一头牛的价格,俗称“牛戴牛”(牛的头上顶着一头牛)。这还不说车战五兵的成本。所以,庶民只充徒卒,持矛即可。实际上,战国时期,都是对立者称孔门再传弟子为儒家,并因此称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韩非的态度不必说,比较著名的还有墨子所著《非儒篇》,称道尧、舜、禹、汤、文、武,而专攻孔子,说儒家为孔子所创。墨子这样说就是为了给孔子泼污水。总之,周大夫士和战国中晚期的大夫士都在先秦大夫士的范畴内,后人受战国文献的影响,往往混淆二者。这是误把孔子当成先秦儒家的重要原因。
我认为,对孔子最准确的身份定位就是一名优秀的周大夫士。在这一意义上,尊孔与尊周并无二致。严格地讲,孔子不是儒家的成员。儒家作为一个学派兴起于战国以后,春秋晚期尚无儒家,孔子本人也从未表达过要创建儒家的愿望。不但如此,孔子亲传的初代门徒,其人格与技艺尚且按周大夫士的教育传统塑造而成,能否算作儒家均有疑问。因与本书无关,不再展开。孔子被奉为儒家的先师,既是对立派别的“认定”,也是他的再传弟子要拉他作大旗。而他的再传弟子就是西汉公羊学派的祖师爷。公羊学派奉孔子为儒家先师,本来也只是一家之言,后因无人反对,遂成定论。
二、传经与传道之辨
古文经是先秦大夫士所著,但已失去经师讲授,唯有文本传至汉代,代表作就是《周官》《左传》《尔雅》。今文经不但文本传至西汉,且口传不坠。就文本而言,若非后人伪仿或添加,二者本无轩轾。按说,六经皆是载道之器,只要承认某部书是经,传授它就是传道,不存在传经而未传道的矛盾。章学诚说“六经皆史”,基本路数仍是如此。传经不传道的说法甚嚣尘上,原因是在今文经师的眼中,古文经实在没资格称为经,不是经也就不载道。在古文经师的眼中,今文固然是经,古文也是经,也就没有传经不传道一说。前面已经解释过《周官》在文献学上配不配称为经,不再赘述。但传经与传道之争还涉及如何理解华夏文明的源头,不可不辨。
众所周知,“五经”无一不是集体作者的成果,经历过漫长的定型过程。《诗经》是数百个作者的作品,而且作者分别出自宫廷和地方。今本《周易》显非一人能为,甚至可以说非人力所能为,至少是数代卜筮官的经验积累。《尚书》,是不同时代的诰命和谏议的合辑。《仪礼》,是不同的大夫士据实记录他们看到的礼仪。《春秋》,显然是两代以上的鲁国史官所作,不同时期的字例、笔法皆有别。《左传》同样如此,且至少有早、中、晚三期的区别,若说左丘明一人所为,断不可信。某种意义上,经之所以称为“经”,在四部中享有崇高地位,就是因为它们非一人所为,而是汇集了众多先贤的智慧。它们是上古专门学问中的精华,有的经历过升华的过程。比如,《周易》是上古卜筮官群体中公认的杰作,它是专业群体的智慧结晶,又经过不同阶段某些集大成者的编辑提炼,定型为严密的体系。再如,《诗经》本不止三百篇,原是乐官群体公认的杰作,又经过精选删除,无不是精华中的精华。
除《春秋》之外,其他四经无不在孔子以前就有权威版本,并且早有人钻研。无论孔子生前还是死后,只要周王室屹立不倒,经学的最高成果就在成周,代表经学最高水平是王官中的祝、宗、卜、史四官,不在鲁国,更非孔门弟子所能独擅。先看易学。周初接受商王的卜筮官,周王室的卜筮之学可追溯到商王室,又世代相传,自成专门的学问。姬姜旧侯国当然也有卜筮官,那是周王分封时从王官中分给的,无法与周王的大卜、筮人等论高下。要说精通,周王的卜筮官说自己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何况孔子要到晚年才开始研究《周易》,而《周易》不过是卜筮学中的一小部分。其次看礼学。《仪礼》仅载王士仪节,是大夫士礼中的一部分,而且是低等级的一部分。诸侯国的大夫,除了由周王册命的与王国大夫相侔,其他只相当于王士。礼仪之学在周而不在诸侯,也毋庸论。再看书经。《尚书》以历代周王诰命为主,权威发布机构是大宗伯。除了王国的史官,哪个诸侯国能完整收藏历代周王的诰命。显然,《尚书》的选辑资格在王官,不在诸侯。最后看《诗经》。在孔子删定《诗经》前,《诗经》早有权威的版本,而且不止一种,大概由大司乐负责编纂,每隔几十年就会有一次小的修订。《诗经》不是单纯的诗词,而是乐舞里的歌词。乐、舞、诗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诗只是三者中的一部分。周王祭祀天地和先王时,乐官一边金奏,一边演舞,一边歌咏《雅》《颂》诸篇。战国时,乐舞尚未失传,每个周大夫士都会记诵。若不明乐理与舞仪,在当时连学问都算不上,更别说上乘的学问。姬姓诸侯只能祭祀所出之王,没有祭天和祭祀历代先王的资格。就如鲁国,始封君为周公旦,固然可以祭祀文王,却不能祭祀文王以下历代周王。据说成王念周公旦之功,允许鲁国祭天,但可以肯定,鲁侯绝不能祭祀最高规格的天神,因为天神之大者在五岳,鲁侯连祭祀泰岳的资格都没有,遑论五岳。由此可知,诸侯国君及其大夫士记诵《诗经》是为了明理,也是为了明礼,以免在外交或重大礼仪场合失礼。至于《诗经》中祭天和祭祀先王的大乐舞,只有周王在时才演奏,在姬、姜诸侯中演奏属于非礼。那么,还有谁的《诗经》之学比周王的大司乐诸官更权威。两周经学皆是官学,战国时,经学仍在王官。所谓王官,特指周王之官,而非陆续称王的七国官府。只要周王室未亡,王官未散,尤其是春官还在,经学的最高成就仍在成周。至于齐、鲁、燕、卫等旧侯国,还有承接了晋国学脉的韩、赵、魏等,或多或少地保留了部分经学,秦、楚等国也因接受逃亡的王官和灭国的大夫士而有经学。不过,总的来说,诸侯国里流传的经学,要么一开始就不完整,要么等级不高。
辨明经学的渊源,对于认识中国文化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比如,从经学源流看,老子的学问本于《周易》。《周易》与《老子》的关系,相当于经与传的关系,也即《周易》是经,《老子》是传。可以说,中国文化的源头就是经,而战国以后兴起的诸子百家皆是流。有人动辄说,《周官》中有法家的思想,或者说《周官》不纯粹是儒家的思想,就是颠倒了源与流的关系。以为只有儒家独擅经学,这是没搞清经学的性质,也就不知道所谓儒、墨、道、法等都不过是经学之流。或者说,战国以后,中国文化一直是周王官学的分支与合流。
我们说过,一旦跳出《春秋》,其余讲《诗》《书》《易》《礼》的西汉经师,未必皆出自孔子,甚至未必传自鲁国大夫士。这是认识西汉经学的大背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居首功,公羊成为显学,势力大起来。自此以后,受公羊经师的影响,经学的源头才渐渐归到孔子一人身上,也才慢慢产生了儒学等同于经学的看法。这种发展的另一条线索就是经与传不分,由于《公羊》《穀梁》的政治地位高,导致它在汉晋时期的地位一直与经相当。再后来的“十三经”,《论语》《孟子》也进去了,不只是经与传不分,经与子也不分了。
重申经与传的区别,在我们的研究中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公羊传》的特点是力陈“大义”,公羊的经师也喜欢以大义责难其他经师。其实,公羊的种种大义,只代表儒分为八以后某一支派的学说,是否一一符合《春秋》的原义,已有疑问,否则也就不会有其他几家与其并存。若把《公羊》所陈的大义放在长时间的坐标中衡量,可以清晰地看出其局限性。比如,尊卑是大义之一,在今天主张平等的时代,可断言此义不大。义者,宜也。义的前提是合乎时宜。时过境迁,义也随之变化。古之大义未必适于今,今天的价值观又未必适于古。以古例今和以今律古,都是刻舟求剑。但是,古人说,在义以外还有道。道,是规律性和至上性,超越时空,常讲常新。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着道?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道是唯一的还是多种?这些问题一直有争议,允许继续争议下去。这里只想强调,经和传的分类,就是基于道和义的区别。
简言之,经是载道而不言道,记、传是述义而未达道。比如,据说《诗经》是讲“周道缺”,既如此,就一定存在尽善尽美的“周道”。从形式上看,《诗经》只是诗歌选辑,每个作者不一定怀着同样的创作意图,更别说事先商量。读完整部《诗经》的人,究竟参悟出什么道也无法达成共识,甚至《诗经》讲的是不是“周道”都可以争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古人相信《诗经》中承载了某种道,《诗经》之所以称为“经”,就在于它载道。但它并不自己跳出来说这种道是什么。它的道需要读者去悟,这就叫载道而不言道。为了读懂《诗经》需要看《毛传》。《毛传》会揭示每首诗歌的讥刺之义,这就叫述义。但我们说过,每首诗的创作意图不一致,就算熟读《毛传》,搞清楚每首诗的意思,也未必悟道,这就叫述义而未达道。又如,《周易》是讲天道。什么是天道?有说盛极而衰,有说往复循环,还有说阴阳相生。每种说法都有理,又会进一步引发争论。但如果只看《周易》原文,就知道它不过记录了各种卦象和已验证过的卦辞、爻辞,从未说自己的道。再看《易传》,它只是阐发卦爻之义,对每爻每卦的解释是否准确,还存在很大的争议,别说通达天道了。以此类推,《尚书》只管收录先王先贤的诰命训诫,《大传》则阐发治国的义理。《仪礼》忠实陈述各种仪轨,《礼记》则重在阐发礼义。《春秋》只顾一年年地记史,“三传”负责解释事件的前因后果,又不时地借事陈义。最后,《周官》本来只抄录官吏职文。《周官传》已佚,但我猜测保存在今本《周官》中的注文大部分就是《周官传》的佚文。从这些注文看,它们也是以解释职文中的名物和制度为主。总之,“六经”的共同特征是忠实地记录言辞、名物或制度。正因为它们只记录事实,古人才认为它们载道。又因为它们只记录事实,所以它们绝不自言其道。《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正可以拿来形容“六经”。看透了这一点,于是可以说,凡看到忠实记录事实的,就是经。凡看到高陈义理的,就是记、传。明确了经与传的分野,用《公羊》之义约束《春秋》,已见不妥,更别说去约束《春秋》以外的经籍,当然,也未闻用《公羊》去约束《诗经》或《周易》的。然而,千余年来今文经师驳斥《周官》非圣贤言的那些言论,不就是以传约经吗?
《周官》还有一样与“五经”不同的是,由于始终有人质疑它的真伪,因此也就很少有人谈及《周官》是不是载道,更别说它所载之道为何。我认为,如果将来有一门“《周官》学”,那么,讨论《周官》所载之道,就是这门学问的最终目标。当然,不只《周官》如此,“六经”之学的最终目标,都是讨论它们所载之道。像我这样的无知后学,自幼已不读经,经学上的功夫远不如前辈。又兼资质鲁钝,无力参悟。现在只能说,自己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必须在此书中提出来,要说解决这个问题,是不敢奢望的。此处也还不到讨论《周官》之道的时候,到本书结尾时,我会把一些粗浅的想法写出来,它们相当于记、传之义,必未达道,不过是抛砖引玉,供贤智批评。
《隋书·经籍一》说,李氏献《周官》一书给河间献王。这个李氏,连名字都不全。于是有了《周官》出自“山岩屋壁”的传说。 此说断不足信!《周官》真不是哪个“民间高人”能作。从未在朝堂上站过一天的人要写此书,纯属天方夜谭!张爱玲在她的《红楼梦魇》中说:“《红楼梦》未完还不要紧,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这话是否过了些,我不敢判断。但没有豪门世家的生活经验,连续写小说尚不能蒙混过关,何以有人会相信专论官制的经典,居然出自江湖高人。今文经学家说《周官》是刘歆或孔安国等人伪造。在《周官》中篡改个别文字,或许难免。说哪个人全本伪造此书,实在是过分抬高此人的才华。要我说,即便是周公旦,手边若无官方档案可资查阅,也断不能办。无论刘歆或孔安国如何大才,也无力撰出此书,除非他们得到了周大宰官署的职文簿籍。若如此,此书也就不伪!
《周官》既然称得上“六经”之一,它在华夏文明中的地位就是一等一的。《红楼梦》虽然是一等一的伟大作品,但它在华夏文明中的地位,岂能跟上古经典相比。然而,世间有“红学”,却无“《周官》学”,岂不怪哉?
一、何以没有“《周官》学”?
《周官》遭冷落的主要原因,还是它的重要性未得充分说明。有人断定它全是伪书,说它不必读。有人断定它真伪参半,说它无法读。今本《周官》约五万字,就算大半是注文,如果它的珍贵程度与《周易》《尚书》比肩,或者只要与《老子》《论语》一样重要,人们断不敢不读。须知,在古文《尚书》的性质不明之前,没人因为《尚书》中有可疑文字,就敢说《尚书》不可读。现在断为今文《尚书》的篇章,如《金縢》《吕刑》等,仍有明显的后人添加文字,也没人因真伪参半,敢说无法读。所以,无法读只是不必读的借口,若文献足够重要,虽不可读,也非读不可。《周官》的重要性,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周官》的底子,是周大宰官署保存的官制档案。未毁之前,由深谙周官制之人依据档案编纂而成。自两汉经师至近代的周史专家,皆深知《周官》的珍贵性,但还不够。金景芳先生早年的认识,很能代表大多数学者的看法。那时他认为,《周官》中“保存不少极为珍贵的古史料” 。但他在晚年改变了看法,说:“《周礼》一书很可能是西周乱亡时,某氏得见大量官方档案所作。” 甚是!重申这一判断尤其重要。《周官》一书具有极强的体系性。某种意义上,它的体系影响以后两千多年的中国官制,明清以吏、户、礼、兵、刑、工设置六部,仍是摆脱不了《周官》的体系约束。而《周官》的体系是由三百多个官吏职文搭建起来的。无法想象,没有原始档册的支撑,谁能凭空臆造。且不说职文,光是臆造这三百多个官名都难。考虑到《周官》的体系性,不得不承认,该书编纂者是以较完整的官档为基础。至于它究竟编纂于何时,何人主持,这两个问题是次要的。如何回答这两个问题,不影响《周官》的根本性质。以为此书的编纂时间在战国,就将这一等一的经籍视为末流,是不通之论。可以假设,若周的官制档案完整地保存到西汉,由汉儒编纂此书,此书照样是经,地位至少在各种传、记之上。反过来说,若没有周的官制档案,就算孔子欲纂此书,也不可得。事实上,战国时期的大儒,如孟、荀等人,对周的官爵制度也只知皮毛,原因就在于周官制在战国时期已不是平常人可知。孟、荀若生前得见此书,也只有拜服的份。
今天,人们对于新发现的战国、秦汉简牍,视若珍宝,因为它们是原始档案,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殊不知,从文化价值上说,《周官》依据的档案,其等级和珍贵程度远在新发现的简牍之上。这批档案毁于秦火,再无重见之日。
第二,《周官》是系统认识三代制度的唯一门径。《周官》与其他五经一样,是史上第一等的著作。《周官》所载是王官制度,是王制的一部分。在王制全盛时,诸侯与大夫士礼俱不足道。欲说三代礼乐,王制可代表,王制以下皆不足以代表。不知王制,不可谓知礼乐,亦不可谓知三代文明。若无《周官》,认识王制只能凭《礼记》和《荀子》中的两篇号为《王制》的记文,二者又多扞格,莫衷一是。认识到《周官》本是一等一的著作还不够,就上古制度史而言,《周官》具有皇冠一样的地位,独一无二,不可替代。这还有注文的干扰,真身未显。若擦拭干净,光彩尤为夺目。如果没有《周官》,后世只能通过《左传》等史籍,以及甲金文和考古去了解周制的零碎知识。万幸它保留了下来,让王制的系统研究成为可能。它是打开上古国家及制度文明最关键的一把钥匙,也是无法逾越的关隘。不过此关,不足以谈三代文明。
由于文献阙略,因此许多国家或民族要认识自己的上古史,只能靠考古发现的器物和文字。多亏六经传承有序,中国的上古史研究才享有文献有征的优势。怎样把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紧密结合起来,一直是上古史的重中之重。但是,根据研究对象的不同,存在着以文献记载为主,还是以考古资料为主的问题。我认为,以下原则是不言自明的,当研究对象是古代制度时,只能以文献为主,辅之以考古资料。而文献又以系统阐述者为上,零星记载辅之。当然,文献的真伪,另当别论。为什么这样说?制度的最大特征就是体系性,体系性必须通过语言加以体现,而且要求系统的、阐述的语言。要满足制度研究的体系性,不但考古发掘出来的城池、聚落、器物、墓葬等不堪胜任,连甲金文也不能。甲金文达不到呈现制度所需的体系性。从甲金文中得到的制度信息,必是详者甚详,阙者照阙,只能发挥填补和校正的作用。而在六经中,唯有《周官》系统地阐述了一种王制,鉴于其他的王制皆已失传,这就足以奠定它在上古制度史的至上地位。可以说,有《周官》在,研究上古制度时,五经和其他史籍只能屈居次席。史学家一边嫌弃《周官》真伪不明,一边又不得不到它里面去找史料,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它的体系性。或许有人认为《周官》阐述的仅是官制,不足以涵盖上古制度的方方面面。当然,上古制度不可能尽在一本书里。还好官制部分较完整地流传下来,才使我们体会到上古制度的复杂、多面和多层次。试想,若无《周官》,研究王制将失去层次、远近和深浅,则上古史将是何等浅薄。
以上两点重要性,都不是我的创见。《周官》在王室官档基础上编纂而来,是我缵绪先贤旧说。它在三代制度中享有无上地位,自西汉以来就公认。莽新之后,它在政治上有污名,但它在经籍中的排名,仍在第四、第五。贬低和埋没《周官》,不过是近百年之事。以上还只是从文化的角度,它在秦以后历朝政治、立法中的重大影响,牵涉太多,非本书重点,不再申论。
要强调的是,《周官》乏人研究,还因为它在现代学科体系没有归属。经学,原先居于古典学的顶端。只要有经学,就总有人研究《周官》。现在经学衰亡,以前的经典只能依附于现代学科体系。而在“六经”中,只有四部在现代学科体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是《诗经》,是中国诗歌的源头,在文学史的地位至高无上。二是《尚书》,是政治史、伦理史的必读。三是《周易》,定位为中国哲学的起源之一。四是《春秋》,既是史著,也是史学史的祖宗,有上古史研究群体支撑。唯礼类的二经,即《周官》和《仪礼》,学科归属不明。现代学科中没有制度学,只有法律学。法律学是近代从西方引进的学科,法学家认为古代的礼仪或制度与己无干,制度史不归于任何专业史,而法学以外的学者不擅规范分析方法,于是大好一部经典,居然没有关于它的研究方法,没有专属的理论框架,更不用说传承有序。
二、特殊性与研究方法
(一)解经的方法
要说清楚上古的经籍,首先需要传统的解经方法。《周官》原是经学的一部分,基本的解经方法是适用的。然而,鉴于今本《周官》是经注囫囵本,不能盲目套用“以经解经”的规则。以经解经,分为两个层次,一是“以此经解此经”。比如,要解释某一字词,而这一字词在同书中多次出现,可以分析它在同书中的不同用法,来获得它的准确含义。二是“以他经解此经”。比如,某字在书中只出现一次,却在他书多次出现,可资援引。相较而言,肯定是“以此经解此经”较可信。然而,今本《周官》中窜入了大量的注文,这些注文又写作于不同时代或不同区域,在没有把这些注文一一分辨出来之前,“以此经解此经”的规则并不当然有效。现在看来,今本《周官》号为难读,根本原因就在于经师们严格遵循“以此经解此经”的办法,却不自觉地陷入“以他经解此经”的境地,结果似是而非。当然,“以经解经”的规矩是不能坏的,否则解经就没有可信度。我的看法是,将经注分离之后,方能有效运用“以此经解此经”。若仍有疑,再参考“五经”,尤其有用的是《诗经》和《左传》。分离出来的注文可视为《周官传》。若有疑或不足,再稽金文。
(二)制度史的方法
解经的方法存在极大不足,主要是不能为所有的制度断代,这就必须用到制度史的方法。
制度史的方法和理论框架,历史学家不熟悉,经学家也不熟悉。经学家看不出今本《周官》是经注囫囵本,就是因为看不出职文自成体系,根本原因在于不熟悉制度分析的方法。史学家同样不擅长制度分析,纠缠于《周官》的成书年代这类问题,正是不能走入制度体系的表现。需要明确的是,制度本身具有真实性。这种真实性是无形的,不在文字中,而在文字之下的相互联系。这种真实性的保障,就在于制度的系统性。当我们辨认出一条制度是真实的,意思不是它在历史上发生过,而是说它属于它所在的时代。把战国的制度说成春秋的,这就是伪史。把秦国的制度说成是周制,也是伪史。凭什么保证这种判断是有效的?不是仅凭历史记载,因为大量的上古记载已经是模糊的传说,从汉代开始争论,迄无定论。真正的依据是制度的系统性,这种系统性内在于制度中,当一种制度可以断定是西周时期的制度,那么,另一种与它和谐的制度也是这一时期的,不可能偏离太远。如果另一种制度与它相矛盾,二者就必不是同一时期的。把两种矛盾的制度非要拉到一起,不管内在解释的不通,就是张冠李戴,指鹿为马。当然,如何看出其中的矛盾,没有固定的规则,又需要分析制度的意义和内容,用到历史学、考古学、地理学等知识。总之,方法是灵活的,知识是死的。但没有方法,就只能依违于旧说之间,或重复多种说法,而不敢判断,这是史家的大忌。
需要说明的是,制度史的分析方法其实源出于法学的规范分析方法。不过,法学家面对的是一部完整的法典,他们的任务往往是解释某个法条与其他法条如何兼容,以及法条如何兼容于整部法典。而上古制度史的学者没那么幸运,通常只有一些零碎的记载,却要从这些零碎记载中分析出它背后的制度全貌。这当然大大增加了难度。某种意义上,上古制度的分析,更像是考古学家面对一堆器物残片,必须把这些残片重新拼凑起来,还要把空白的地方,用石膏复原出形状。正因此,今本《周官》虽然是经注囫囵本,但毕竟基本保存了法典的完整性,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对于伟大的著作,文本分析是头等大事。若只是纠缠于文本的作者或写作时代,则轻重倒置。这就像我们喜欢《红楼梦》,喜欢的是它的文本。爱屋及乌,也喜欢它的作者。如果把“红学”彻底变成了“曹学”,那会让人怀疑,是不是丧失了文本分析的能力。研究上古经籍同样是这个道理。传颂作者的名字,显然比整理著作要简单许多。时间过去了千数百年,文本的关联信息早已消失,历代经师仍死死抱住著作本身,将其挽救于战火之危,拔拯于蠹鱼之祸。校对、注疏,誊抄于竹简。印刷术发明后,重加版刻,使其化身千百。总之,拼尽全力挽留,不让它们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经历了时间的残酷筛选,著作顽强地保留下来,而作者、写作年代等信息却丢失了。这一结果本身就证明,经籍的内容才是无比重要的!既如此,何必非要为《周官》找一个作者,又何必为它划定确切的写作年代呢。近代以来,史学昌盛,经学式微。关于《周官》的研究,功夫多用在争论其纂定年代或作者。殊不知,不从制度史的研究角度,不可能解开此书的谜团。有趣的是,今本《周官》及郑玄注里留有大量珍贵的,甚至是唯一的上古制度史料,无法回避,必须引用。于是,在上古史论著中,常常看到大量引用《周官》的文字,却刻意回避引用文字是否可信。又有甚者,先申明《周官》不可信,只是引用的文字有一定参考价值。灭裂经书,莫此为甚!
本书的定位,是以《周官》为主线,以其他传世典籍、金文、考古资料为辅助,勾稽和整理湮灭在该书中的上古制度。再以上古制度为骨架,重新勾勒上古史。通过体系性的解读,才能真正地为《周官》一书正名,也才能为上古史正名。注意,我不是致力于恢复通常意义上的历史。在制度史的框架中,重要的不是人物和事件。如果您想在本书中看到人名、器物、战争或文献,那注定会失望。但是,制度的系统性保证了线索的有效性,我的第一任务是,在制度的系统性中,看穿那些虚构的制度,剥下它们的伪装,然后肯定那些真的制度。我的第二任务是,把那些真的制度放在它们原先所在的时代,不让它们窜乱于不该在的位置。这两项任务基本完成,这本书就可以告一段落。而且,本书并不保证面面俱到。《周官》现存三百余官,任何一官的职文扯出来,可能都可以作一篇论文。这种工作,一旦把制度的系统性说清楚了,接下来需要很多人做。如果对制度的系统性缺乏把握,那么单个的官制研究仍然半通不通,甚至可能得出荒谬的结论。我只把现存于《周官》中的制度做大致定性和定位,基本说清楚它们之间的体系性。在这一意义上,本书虽然从制度史入手,关注的却是大历史和宏观史。
从西周初期到战国,周的官制变化非常大。有的官署早已废除,如《中觯》铭文记载的“公族” ,相当于中大夫官,是西周早中期的高等级官署,职责是率领精锐部队在两军交战时陷阵,与后世的先锋官相近。此官或废除,或档册遗失,不载于《周官》。另有一些官署虽然早已废除,仍保留在旧档中,编纂者爱其遗制,一概编入《周官》。这批废官多达四十个,占现存官名的10%以上,是研究先周时期国家制度的重要线索。还有的官署经历过大规模的序列调整,它们的职文形成于较早的时代,至少早于《周官》成书年代,故而透露出调整的痕迹。如内史的职文,显示它本是大宰属官,成书前才调整到大宗伯之下。各种迹象显示,《周官》中的官制至少包含三期:1.前期,职文原档的形成时期;2.中期,职文原档被修改、加入、删除和重新编排等;3.后期,相当于《周官》开始编纂到纂定的年代。换言之,今本《周官》浓缩了八百余年的官制变迁史。必须把这些制度复原到它们原先所在的时代。鉴于此书的复杂性,它的研究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需要不同知识背景,又有浓厚兴趣的人一同来下功夫;将来研究的重点,必在于文本分析。唯有把这座文献宝藏充分挖掘出来,把制度的体系性充分展现出来,“《周官》学”才能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