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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手记

隔花

开完会沿着实验大楼走向研究室,医学院的实验大楼一向是一栋奇怪的屋子,里面有各式各样奇怪的事事物物在进行:兔子和鱼的骨骼排在橱子里森森发白,福尔马林里躺着等待剖析的尸体,有人在狗的腿上找针灸穴位,有人则把癌细胞像种树似的往老鼠身上栽种,古老的草药一一被提精熬髓,总之,热闹非凡。

实验大楼的前面却是平静美丽的,因为种着几十株比人高的红茶花,让人觉得一排看去,像戏台上一群武生各自搠着红缨枪。今年冬天少寒流,天气晴暖,羊毛衫穿在身上,令人与宇宙万物顿成贴心贴意之亲。

红茶花真好,当然白茶花更好,但白茶花的好如清媚的女子,只适合放在天目釉的黑钵子里,钵子放在明窗下,相望之际令人寂然落泪。红茶花却是阳光下、山坡上的慷慨从容的心情,是新写的红春联,是刚剪好的窗花,是太阳的复制品,是不经意地在路上遇见的微笑。

我站在花前看山下,山脚是红尘滚滚的人寰,是名缰利锁的大囚营。但因为隔着这排茶花,城市忽然变得清纯可爱了,错觉上红茶花仿佛用一根别针别在城市的胸前,整个城市看来因而有点像别上红花的新郎新娘,我对这城市可以倾出无限的祝福。

不是因为这城市改变了,是因为我隔着那排花看它——啊,我可以跟全世界和好,我愿意拥抱这四十六亿生灵,只要容许我透过花阵来看万物。

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清晨停了车要去上课,猛然间看见一树一树的羊蹄甲都开了花。我平日惯于把车头对着淡水河的方向停车,仿佛我虽去上课,却仍留下一部分的我去闲站张望似的。此刻,隔着重重花瓣望整个淡水河流域,真是既惊又爱,江山如此,竟不知该如何倾心相爱才好。

我且微微生那羊蹄甲的气,气它有这么好的消息都不预先告诉我一声,仿佛亲生姐妹竟背着你偷偷结了婚一样。但我又立刻原谅它了,它大概来不及吧,一夕之间竟把自己开得像停满紫色蝴蝶的小山谷似的,它是连发帖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呀!

以前看淡水,总觉最好的时刻便在夕阳时分,因为观音山后那轮落日,使整个淡水地区遂像挑起红纱灯看美人,恁是无情也变得有情起来。但今晨没有落日为衬景,却多了羊蹄甲的滤镜,也一样好。像达·芬奇画全蒙娜丽莎的微笑以后,又在女子身后加上一笔山川平原,那山峦和大地也暖然有了笑意。原来整个疆土都可以是一抹浅笑的衬景,所以整条淡水河也可以是一株羊蹄甲的背景。

多希望观音山淡水河也有青眼如我,多希望它隔着一株花看我,因而对我也有一番更好、更深层的诠释。

天涯共此时的昙花

推开门,打算离开朋友的家,只见天上是繁星如霜,地下是厚厚的干爽橡叶,马利兰州的秋夜,完美得令人怀疑会一触即碎,不免有点不忍举足。就在这略一趑趄迟疑之际,我看清楚玄关处有一株硕大墨绿的昙花。

“从台湾偷带来的。”女主人说。

我们于是就站在那盆昙花前面呆呆地看着,不是花期,整株植物显得道貌岸然,我们就呆看那浓挚的叶子。而昙花的记忆几乎总是和家人连在一起——你可以一个人跑到山上去看樱花,你可以和好友驰车看春来的杜鹃,你可以在全世界的花市里看遍各种价码的花朵。但昙花只开在深夜,在阒静的夜里,赏花的人只能在自家的屋檐下和亲人一起看昙花。昙花让人想起最无心机的夜,最亲最近的人。

“这昙花,说起来也真是古怪,它每次总挑在中午来开花!”

“什么?哪有中午开花的昙花?”我简直有点生气。

“是真的啊!它有‘时差’,还没有转过来呢!但是听说拿这叶子去插的就不一样,第二代的昙花就转过来了,也是晚上开花了——”

听她这番话,心里微微一动。由于门开着,玄关处的风铃铮铮作响,这风是来自远方的噫气啊,我轻轻触着那柔软丰厚的叶瓣,惊奇一株移植的仙人掌科植物竟和移民那么相像:安静,无怨,在阳光中本本分分地生长,看起来似乎比本来更有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的样子。只有在它恍惚失察竟致在正午时分冒出一朵花来的时候,你才猛然发现它那平日隐藏得很好的乡愁。

我因它格格不入的花时而黯然了。它不能改变自己已经安身在这个新“空间”里的事实,但它却不知不觉地守着自己的“时间”。在它碧绿的血液里大约有着什么秘密的记忆,让它在马利兰州的中午冒冒失失地开出花来,好隔海和它的旧日故交共度生命中最璀璨的时刻。

不知有花

那时候,是五月,桐花在一夜之间,攻占了所有的山头。历史或者是由一个一个的英雄豪杰叠成的,但岁月——岁月对我而言是花和花的禅让所缔造的。

桐花极白,极矜持,花心却又泄漏些许微红。我和我的朋友都认定这花有点诡秘——平日守口如瓶,一旦花开,则所向披靡,灿如一片低飞的云。

车子停在一个客家小山村,走过紫苏茂生的小径,我们站在高大的桐树下。山路上落满白花,每一块石头都因花罩而极尽温柔,仿佛战马一旦披上了绣坡,也可以供女子骑乘。

而阳光那么好,像一种叫“桂花蜜酿”的酒,人走到林子深处,不免叹息气短,对着这惊心动魄的手笔感到无能为力,强大的美有时令人虚脱。

忽然有个妇人行来,赭红的皮肤特别像那一带泥土的色调。

“你们来找人?”

“我们——来看花。”

“花?”妇人匆匆往前赶路,一面丢下一句,“哪有花?”

由于她并不要求答案,我们也噤然不知如何接腔,只是相顾愕然,如此满山满林扑面迎鼻的桐花,她居然问我们“哪有花”。

但风过处花落如雨,似乎也并不反对她的说法。忽然,我懂了,这是她的家,这前山后山的桐树是他们的农作物,是大型的庄稼。而农人对他们作物的花,一向是视而不见的。在他们看来,玫瑰是花,剑兰是花,菊是花,至于稻花、桐花,那是不算的。

使我们为之绝倒发痴的花,她竟可以担着水夷然走过千遍,并且说:

“花?哪有花?”

我想起少年游狮头山,站在庵前看晚霞落日,只觉如万艳争流竞渡,一片西天华美到几乎受伤的地步,忍不住返身对行过的老尼说:

“快看那落日!”

她安静垂眉道:

“天天都是这样的!”

事隔二十年,这山村女子的口气,同那老尼竟如此相似,我不禁暗暗嫉妒起来。

我自己一向是大惊小怪的。我是禁不得星之灿烂与花之暖香的人。我是来自城市的狂乱执迷之人,我没有办法“处美不惊”。唐人韦苏州在友人家里见到一位绝色歌姬,对于友人能日日心无旁骛地面对美人,不禁大感惊讶。他说,“司空见惯浑无事,断尽苏州刺史肠”。翻成白话就是:“我的朋友司空大人对美已经有了免疫能力了,而我却注定完蛋,这种美,是会把我置于死地的啊!”

不为花而目醉神迷、惊愕叹息的,才是花的主人吧?对那大声地问我“花?哪有花?”的山村妇人而言,花是树的一部分,树是山林地的一部分,山林地是生活的一部分,而生活是浑然大化的一部分。她与花可以像山与云,相亲相融而不相知。

宋人张在的诗谓:“南邻北舍牡丹开,年少寻芳日几回。唯有君家老柏树,春风来似不曾来。”好个“春风来似不曾来”,众芳为春风迷醉成疾的时候,竟有一株翠柏独能挺得住,不落万仞情劫。

年年桐花开的时候,我总想起那妇人,步过花潮花汐而不知有花的妇人,并且暗暗嫉妒。

狭路相逢的桃花

女孩来,叫我跟她去采桃花,她说那是她家的桃花,我就跟她去了。那一年,我七岁。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三月的阳光,在我们走过时,一摊摊皆化成了水。融融暖暖,溅溅有声。

桃花林终于到了,小女孩仰起头来,晴空下,桃枝交柯,纷纷扰扰,桃花菲薄迷离,因为人小,显得桃花高大饱满,蔽日遮天。

那天黄昏回到家里,交给妈妈一整袍的桃花。母亲只是奇怪,为什么脱下毛衣竟抖出一捧花瓣来?

“怪事?你是怎么采花的,怎么采花采到衣服里面去了?”

那桃花林在柳州城,那城后来对我而言竟不再是一个地理位置,而是一种无限依柔的感觉。记忆中满城都是山,山上有树。人和树常在雾里浮着,至于浮桥则搭在水上,柚子花香得无处不在,柚子熟时大大的一个个堆在路边,那么圆,那么大,世上再难找到那么壮硕喜气的果子。

然后,柳州就消失了,消失了四十年。

桃花因而成为我最脆薄、不堪一触的记忆,连母亲当年的唠叨和责骂,我后来想想都觉甜美。因为帮我牢牢记住了桃花瓣柔柔腻腻的擦触的感觉,衣领里能抖出一捧花瓣的记忆,真是豪侈。

中国人如果有一个理想国,它的位置便必然在溪水最清处,桃花最炽处。它的名字必然叫作“桃花源”。

因为回不去,桃花林于我便愈来愈成为一个似真似幻的梦境,我和它之间有些纠缠不清的东西,那是我第一次被植物的美所刺激,也是我第一次眷眷然了解人世中有令人舍不得、放不下的东西。

听说有一位老兵,十岁左右就在故乡订了亲。以后出来当兵、打仗、退伍、结婚、生子,今年回老家去,不知为什么,很想看看从来没见过面的未婚妻,不意遭家人拦住了,他恨道:

“不甘心啊!我只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子啊!”

“有什么好看,又老又丑又一堆儿孙。”他的大哥骂道。

而我比那老兵幸运,我所眷眷不能忘情的是桃花,桃花不会老丑,而且不一定要到柳州去寻找。柳州那山城太好,前人说“死在柳州”,原是指柳州有好树堪做好棺木,但对我而言,一度活在柳州也是幸福的,那样好山好水好花好树的地方。但不去柳州也罢,留一点怅惘在远方也很好,但桃花林却非回去一趟不可。我知道我欠桃花一段情缘,我必须再去看一次盛放到极致的桃花,我必须把七岁那年两相照面之下,没有看清楚、讲清楚的情节再重复一次。有许多感谢,有许多思忆,都必须我自己与桃花当面说明。我确知在这个世界上,桃花这种花无论浪迹到天涯海角总是美丽的,但重逢的时候,我能否无愧故友?我是否仍有小女孩的丰颊黑睛,与桃花灼灼相对?

今年春天,听友人说太鲁阁山里桃花开了,便一径投奔而去。峡谷极窄,刚能容人,一路上台湾榉独排众议,不肯跟樟树、桑树以及荚迷同绿,它的颜色介乎胭红与肉红之间,时不时地冒出一两棵来,山路惊险繁奥,每转一个弯,就把自己的风景彻底否定一次。

不可思议的一条路!峡谷中的立雾溪奔窜如白练,新栽的绿叶是翠绫,油菜花则黄如丝绢,好一条华丽的“丝路”。带路的人说桃花分六个台地,一台一台,层层涌动,我想该给它取名叫“六如”。《金刚经》中论世上万物,谓“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这六层桃花美到极致,也只能如此看待。

我们终于停下来。面对四百多株桃花,我独自走开,倚石静坐。奇怪的是一点也不激狂,行过如此长长的四十年,行过窄仄刚可通人的峡谷,我在山坳里与桃花重逢,在别人一片探亲潮中,我的亲人是桃花,我来此与它一叙旧情。

花色极淡,是试探地不想让人发现的胭脂。树干虬结,似乎怕花色太柔太浮,所以刻意用极稳重的青黑托住。一棵树上仿佛那树干是古典主义,花却是浪漫主义。神话中的桃花是夸父的手杖化成的,想来夸父逐日渴死的时候,手杖也正是这枯竭干皱的颜色吧?奇怪的是,在这肃穆庄凝如铁一般的意志上竟开出那扑簌簌的如泪如歌的颜色来?那颜色是长虹之照水,是惊鸿之乍掠,那颜色是我贮存心头半生的一点秘密,是天地大化、洁手清心之余,为最钟爱的孩子刻意酿下的一坛酒的酒色。

我安静地与此颜色相对,只觉满心“合当如是”的坦然。失去的岁月此刻好像忽然接上了,我仍是当年桃花林中的小女孩。只是以前必须仰视的,现在可以平视了。我斜靠在大青石上,望着桃花的江海,望着营营的蜂蝶,望着乌头翁和大卷尾扑翅有声的节奏,只觉是什么好心的神仙把天地和岁月的好去摄了来,放在这小小的峡谷中了。天空澄蓝无物,山径寂寥无为,阳光和好风都温柔千种。我有一笔一纸和一卷诗在手,但纸笔沉落,诗则如小鱼,自己倏忽游走消失,我于是垂首睡着了。四野桃花,为我联袂圈出一片净土,并且守我入梦——这正是我要的,找一个幽隐邃密的桃花林子,靠一块浑然天成、仿佛仙枕的大石头,然后借一梦幽幽把前缘旧事一一续上。

晋人王献之曾在桃花津渡上送他所爱的女子桃叶,并作《桃叶歌》。其实,桃花季节,每一朵乍开的桃花都等于一处水光潋滟的桃花渡口,把凡人渡向不可知的前路。

真的很好,四十年后,隔着海,重新找到桃花渡口,清楚地感觉被天地和岁月爱宠的身份。生命此刻又可以从这里撑篙出发,沿着春天的津渡而上,清溪泻玉,桃花放焰,追日的神话四伏欲出。在一片坠落的花瓣将我惊醒之前,生命还有那么多那么丰富的情节可以一一来入梦。 glXvN469Zl9ADw3OK1NHH0g3qFRsrSJ2DYQ8RVVNRWUVq0LoxZ4+gmayJLIWCYH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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