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印度了,心情有点像十六七岁的女孩,知道前面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恋爱,那人的粗细长短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谈恋爱了,这是件大事,极慎重极兴奋,是秘密的隐私,却又恨不得昭告天下。当时搜了一堆参考书,竟又偏偏不去看,因为喜欢留几分茫然和未知。
“啊,可以看到一些佛教古迹吧!”
有朋友如此说,我笑笑。
“可以看看印度教的艺术!”
更内行的朋友如此说,我也笑笑。
至于我要在印度看到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好似王宝钏站在彩楼上,手里握一只绣球,想要丢给一个叫薛平贵的男人,而薛平贵又是谁呢?一个远方的流浪人?一个在幻象中红光护体让人误以为花园失火的人?不知道,但知绣球落处,一切一定是好的——因为我相信它是好的。
及至到了印度,才蓦然发现,许多让人流连的古迹,既不是佛教的,也不是印度教的,而是伊斯兰教的。从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莫卧儿帝国一直统治着印度,这期间,印度本土的神雕断头折臂斩腰削鼻不一而足,总之连神带庙,给弄得七零八落。至于伊斯兰教自己在失势以后留下的建筑,因为佛教没有那么强烈的排他性,倒很幸运地都一一保留了。而伊斯兰教徒一向又有洁癖,古迹保持得相当完好,“阿格拉”古城就是如此。
阿格拉几乎是莫卧儿帝国时期的“副都”(正式首都在德里),天气干燥,土质多砂,倒有几分具体而微的大漠景观。不知是否此城的天然环境较近沙漠,容易引起蒙古人的乡愁,所以会有许多位莫卧儿皇帝都来建造它。或是因为这城既被许多莫卧儿帝王所钟爱,久而久之,竟也很知礼地把自己归顺为大漠景观以求回报?总之,这城市和其他湿热的城硬是不同。
飞机到了城市上方,俯首一看,毫不费力地就看到泰吉·玛哈尔陵墓在下午的阳光中兀自白着。彼此一照面,虽各自一惊,却不肯就此泄了底,只两下静静打量不语。还有两天呢!我要好好看看它,此刻先不急。
旅馆是美式的,前面停着出租车、三轮车、马车和骆驼、大象,这一切交通工具都等着要把客人往陵墓带去。想着这么大这么新这么漂亮的一家旅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住着想要去一窥泰吉·玛哈尔陵墓的人,不能不说是一奇。旅舍中人去探陵墓中人,而旅舍难道不也是陵墓吗?陵墓难道不也是旅舍吗?想着想着,忽然迷糊了。
我的房间里除了正常的两张床以外,紧靠大片落地窗有一张八角形设计贴地而做的床,周围绕以矮矮的有图案的木栏杆。所谓床,其实只是围着栏杆的软垫,上面放一个圆柱形的枕头。
“为什么要有这样一种床呢?”我问提着行李在等小费的侍者。
“这是莫卧儿式的床。这里常常会有伊斯兰教国家的人来住呢!”
莫卧儿,这名字倒是听过,但自己的屋子里跑出一张莫卧儿床,感觉又与它拉近多了。我忙不迭地脱了鞋爬上莫卧儿式的床,抱膝看落地窗外的草坪和花园。莫卧儿,奇怪,莫卧儿分明是帖木儿的六世孙在阿富汗、印度一带所建的帝国,帖木儿本人又是元室的一支,想来我们国家和莫卧儿国也不是完全非亲非故了,如果不是十九世纪英国人入侵,现在印度也许仍是莫卧儿帝国,那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落地窗外红花绿草兀自低迷。
晚饭前,我们去赶一趟“夕阳下的泰吉·玛哈尔陵”。
资料上都说泰吉·玛哈尔陵是纯白色的大理石造的,其实不然,天然的东西总难得有百分之百的纯白。照我看,它的好处正在某些石块的微灰微红微棕所造成的立体而真实的感觉,如果每块石头都纯白不二,恐怕看起来反而会平板呆滞,犹如一张大型照片。
黄昏很合作,适度的霞光把四野拢在水红色的余韵里。正对着陵墓的大门前是一个几百米长的水池,一条不可踩踏的琉璃甬道。看到这里,才知道美国林肯纪念堂前的那一池水光是从那里偷来的。而且仔细一想,连白宫都有了嫌疑,白宫太有可能是从这“世界新七大奇迹”之一的陵墓偷去的构想,至少那份“白”,和那圆顶就有点难以抵赖。
大抵看墓园,最宜在黄昏,日影渐暗之际,归鸟投树之时,声渐寂而色渐沉,只丢下你和墓,相对坐参“死亡”的妙谛。而后,天忽然黑了,你不知道幽灵此刻等着去安息,或是去巡游,心中有一份切肤的凄楚。
因为贪看天光的变换,舍不得到陵墓里面去,只绕着整栋建筑,看那敦实的圆顶,看那些门框上看不懂的由花色石头嵌成的《古兰经》文。
“你们为什么不进去看?”有几个贴墙而坐的男孩闲闲地说。
“我们没有时间。”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习惯,我们顺口这样回答。
“哼!没有时间!”有个男孩几乎有点气了,“你们花了几万块钱,老远跑到这里来,来到这里却不肯进去看,还说‘没有时间’!”
“啊,今天晚了,”我们忙着解释,“明天我们会再来看。”
“明天!明天和今天是不一样的!”他的语气一半愤然,一半不屑。
我们出其不意地挨了一场骂,但因为喜欢他的自豪和霸道,都乖乖地闭了嘴敬聆教益。其实世间景物何曾有一瞬相同?早晨是行云的,夜来可能是山雨,百千年前的沧海此刻可能是桑田,曾经四足行走的那个奇怪生物,此刻已历经二足行走的阶段而进入三足行走的末程。世间何尝有一物昨日今日可作等观,那男孩毕竟是太年轻了,弱水长流,我只能尽一瓢饮,世界大千,我只能作一瞬观。我虽一向贪山嗜水,恨不能纵云蹈海,但也自知人力有时而穷,玩到力竭处,也只能拿《牡丹亭》里小丫头春香的一句戏词自慰,所谓:“这园子委实观之不足——留些余兴,明日再来耍子吧!”
人生能尽兴处便尽兴,不能尽兴则留此余兴,但这些话太繁复,没法一一讲给那年轻的男孩听,且留他在暮色里独自愤然。能爱自己的景观爱到生气的程度,这人已够幸福,让他去生甜蜜的气吧!
暮色极深了,我们走不了三步就忍不住要一回头去看那建筑,远远只见陵寝内有一支隐约的蜡烛摇曳的微光。整个建筑俯下身来护住那一点微光,像一只温暖的白色的大灯笼。
泰吉·玛哈尔陵晚上不开放,但月圆前后四天例外,因为月下的陵寝又有一番玉莹的光泽。当地的人对月亮独有深情,可惜我们没有算准时候,此刻尚是月牙时期。想来想去,等到月圆之夜来夜游泰吉·玛哈尔陵是不可能了,只好自己加一段行程——在睡眠中去魂思梦想吧,月不圆之夜,对梦访者,那扇门应该仍是开放的。
凌晨绝早,我和南华赶在朝阳之前,又跑到陵墓去。心情竟有点小儿心态,一夜都急得睡不稳。排队买了第一张票,一走进红砂岩的门楼,只见将醒未醒的一栋古陵墓,在蓝天绿草之间兀然巍立。多奇怪的石宫,昨日初见,不觉生分,今日再访,亦不觉熟稔。它是盖给死者的,却让生者目授神移,它是用石头建成的,却又柔于春水柔于风。
我和南华坐在石板地上,晨凉中痴痴地看那穆然的殿宇,癫狂就癫狂吧,如果要我看长城,我也有足够的痴情和癫狂啊!但长城万里,没有一寸为我而逶迤,我只能看泰吉·玛哈尔的墓,它们同是世上的奇工,就让我像故事中崔莺莺说的“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吧!
(小小的翠羽的鸟,急远地从一棵树飞投到另一棵树上去,每一棵树都很碧绿很丰美啊,你们还挑来拣去干什么呢?你们叫什么名字?我叫你们作“树的电波”好吗?你们必是那些绿色的树所放出来的绿色长波短波吧?)
本来以为绝早之际,不会有游客,不料却有跟我们一样早的人络绎而来。令人感动的是其中大多数并不是东洋或西洋观光客,而是来自四乡的、结队成群的锡克人。锡克人照例头上缠一块布,上身或着汗衫或赤裸,下身又是一块缠布,不知怎么缠的,竟缠成灯笼裤的形式,腕上戴锡环,而且,像约好了似的,大家一律长得又高又瘦又黑。这世界上几乎大多数的“漂亮地方”都是外国观光客的天下,但这些显然并不有钱的本土锡克人却跋涉而来,要看看自己伊斯兰教世界里无限庄严的陵宫,这景象跟我常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到中国小孩东张西望顾盼自雄的神采一样令人生敬。
这是一个怎样的早晨,一群远自中国台湾出发的女子,来看莫卧儿王朝五世国王沙·贾汉国王的爱妻泰吉·玛哈尔的陵墓。我们也身为人妻,也为某个男人所爱宠,我们一方面是来看这世上极雄奇的建筑,我们同时也来看这个一如寻常夫妻的平凡的爱情故事。
陵宫临河,河名朱穆拿,是恒河的一支,隔河是旧皇宫,以及猛虎为守的古堡。朱穆拿河在皇城一带是勇壮的护城河,但在陵宫之下却流成一首温婉的情歌,低低的,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往前淌去。
世上多的是伟大的工程,但大多跟宗教、国防、炫奇矜能有关。金字塔当然足以令人叹服,以弗所的黛安娜月神庙也令人肃然,但看泰吉·玛哈尔陵却令人心潮涌动,如黄河化冰,凘凘有声,看大匠奇工,竟能令人潸然泪下的,世间恐怕只此一处。
庞大的陵墓何处没有?秦始皇的陵寝光看数字已令人跺足而叹!那规模哪里是坟墓,根本就是一座城市,但泰吉·玛哈尔陵却是一个丈夫献给妻子的爱,只此一点,便足千古。
早晨仍然清凉,我和南华仍然发痴一般远远地坐着,慢慢地遥读每一块石头,每一片镶嵌,想三百多年前的一代风华。据说这是沙·贾汉王子和泰吉·玛哈尔王妃初遇的地方,她原来的名字是“皇城之荣”的意思。她十九岁出嫁,过了十九年的婚姻生活,其中十七年是王妃,两年是王后,生了十四个孩子,却夭折了七个,最后生完一个女儿,便在随夫南征的营帐中死去。想来做贵夫人也大不易,如果说“半生忧患”,倒也是实情,而沙·贾汉对她的深情,恐怕也是从这番转战南北,相偕相伴的寻常百姓的夫妻之义而来的吧?细味“寻常夫妻”四字,只觉得有余不尽。
陵宫并不极高,约两百五十英尺,约等于二十层大厦而已。四角远远的有四座同质料的石塔,算是祈祷塔,看来陵宫是被祈祷所环护的。石塔用肉眼稍微仔细看立刻可以发现与地面并不作九十度垂直,而是稍稍向外侧倾斜。这些细微处一看便知道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好情人设计的。他怕年代已久,石塔倾圮,所以预先在设计上把它向外斜出,即使有一日,地老天荒,石崩塔坏,也不致向内压倒,惊动陵寝中那美丽女子的睡睫。
一个极小的男孩,正正经经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那么小的孩子竟有那么肃然的表情,我几乎想笑,但终于没笑出来,只凝神看他一路走向陵宫。他将成长为一个怎样的印度少年呢?他也会是一个“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人吗?人间的爱情能一脉相传吗?世上多的是伟大的史册,堂皇的建筑,但泰吉·玛哈尔的建筑却是秀丽而深情的,小男孩啊,你看懂了什么,你记取了什么?
泰姬死于一六三〇年,陵宫自一六三二年盖到一六五三年,每天动用工人两万,其间曾因政治局势而停工一段时间。沙·贾汉死于一六六六年,三十六年的鳏居就国王来说是一件奇怪的事。那是一个月夜,那年他已七十五岁,爱情却犹自温热,据说他临终时从古堡的病床上支起病体,遥望朱穆拿河对岸的月光下的泰吉·玛哈尔陵最后一眼,方始咽气。
他们合葬在一起,国王的墓尺寸上稍大一点,但他早已把中线的位置留给爱妻了,他自己像一个因事晚睡的丈夫,轻轻地蜷在一旁休息,这一侧卧,便是三百年岁月。不管人间几世几劫,他们只一径恬然入梦。
听故事的人常常听到的是沙·贾汉的爱情,一首国王和王后的恋歌,但泰吉·玛哈尔陵其实是一则双料的爱情故事。沙·贾汉虽贵为国王,毕竟不是建筑大匠,当年丧妻,虽一心想造一个好陵寝,却又不知如何着手。当时刚好有一位建筑师来献图,整个设计虽大体仍沿用伊斯兰教建筑的圆顶和塔柱,但是他敢于建议用白色大理石代替旧式建筑的红砂岩,在比例上也做得匀称完美,沙·贾汉终于决定采用他的设计。
而那位建筑师,我们所不曾闻名的一位,为什么能有那么细腻美丽的设计呢?原来,他当时和沙·贾汉一样,同是丧妻的伤心人。一个有大匠之才的男人和另一个有权位在手的男人,两人都拗不过命运,同时丧失了他们的妻子,但他们却执拗地爱下去,两个人合作完成了这项奇迹。建筑师的设计原来并不是给王后的,他是为他自己心中的王后——他的亡妻而设计的。虽然陵墓后来以泰吉·玛哈尔为名,但想来他自己的妻子却必然带着了解的微笑临视每一根柔和的线条,她会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做的,不管别人叫这墓为什么名字,我爱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做的。”
那是一则双倍份的,爱的故事。
在这里,每一块大理石和另一块大理石之间是以爱情为黏合剂而架构起来的。
轻轻地走过,轻轻地传述这古老的故事,不要惊起一则三百多年前的爱情。
陵墓里面到处饰以整片的镂花石板,长宽各约五尺,看着实在觉得眼熟,有些分明是石榴或莲花的图案,石棺的周围尤其明显,除了必要的小入口,四下用这种石饰绕得犹如一圈石篱笆。
“这些雕刻,当时都是从中国请来的艺术家雕的!”导游说。
怪不得看着如此亲切,算来当时是明朝了,不晓得是怎样一批人千里迢迢来到印度做镂花石匠。这种图案分明是该用木头刻的,他们却硬把石头当木头来着刀,而且刻得如此亦娟秀亦刚健,实在令人爱不释手。做个没学问的人真好,因为永远会遇到意外,跑来印度看到伊斯兰教艺术自己已觉得十分可惊可奇,及至在王后陵寝中又发现中国匠人的手迹更是瞠目结舌,乍悲乍喜。
墓穴分两层,上面一层是“虚墓”,下面一层才是“实墓”。另有一说谓真正的墓还要再掘地数丈,不过那种事对我而言不具意义,那是考古学家和盗墓者的事。
墓前坐着守墓人,一灯如豆,他不时长啸一声来表示陵墓设计上的回声之美。伊斯兰教世界的音乐别有一番魔力,我在回廊中转来转去,听回声盘旋而上,如果中国诗人相信鸟鸣可以使深山更幽静,则这串吟啸想来也可以使陵墓更肃穆庄严吧!
太阳渐渐升高,整个墓宫也由凌晨的若有若无的莹白色转变成为刚烈的金属白。当年建材的选用真是高明,简直有点道家的意味,以不设色为色,结果竟反而获致了每一种颜色,时而是晨雾牵纱,时而是夕阳浴金,阴晦时有含烟的温柔,晴朗时有明艳的亮烈。天空蓝中带紫,谦逊沉着,仿佛它的存在,只为给泰吉·玛哈尔陵做一面衬景。已经五个小时了,我和南华移坐在石塔的阴影里,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不朽的美。
手边有一本印得很粗陋的明信片,上面引用了几位诗人的句子,这种题咏,总是显得吃力不讨好,有一位印度诗人说:
“好像沸腾(冒泡)的牛奶湖。”
另外一个印度诗人说:
“以皎柔的月光筑成的仙境。”
和真正的泰吉·玛哈尔陵相比,那些诗句显得笨拙而又多事。
“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说,”导游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泰吉·玛哈尔陵像一颗爱的眼泪的结晶。”
他说完,等着大家鼓掌,我们鼓了,心里却不甚甘心,因为觉得也没什么大好处。
其实说泰吉·玛哈尔陵“像什么”是徒劳无功的,它什么都不像,它是它自己,无可比拟,而且也不必比拟。它清清楚楚说明了两个男人的悼念之忱,使人想见当年两个早逝妻子的清纯可爱。
“你们喜欢泰吉·玛哈尔吗?”导游像考小学生一样问大家。
“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会喜欢泰吉·玛哈尔的故事!”我说。
一个印度女人擦身而过,她穿着一身湖绿色的纱质纱丽,真正的“其人如玉”,微风动处,“如玉”的裙裾又复变得“似水”。而当年的泰姬又是怎么的风情呢?十九岁初嫁,朱穆拿河里曾经鉴照一双怎样的璧人!
再看一眼泰姬陵,再想一遍前因后果,以恋恋不舍的目光为花,再献一束芬芳吧!
泰姬,世间所有的女人,基本上是彼此知悉的,因此,容许我和你说话,像朋友一样,泰姬,世间的万千故事里,如果少了你的这一则,将是多大的遗憾。
泰姬,我在垂老之年来至以前,我希望能再看一次这陵墓,在月下,在雨中,在朝暾夕照间。
泰姬,幸福的女人,你使我明白,什么叫作一个女人的幸福——而且,原谅我,当我赤足走在绿茵上(伊斯兰教、印度教和佛教的庙堂都要求参观者脱鞋),当我坐在石板上,当我穿过百花盛开馨香感人犹如一卷经典的绿树,当我叩响每一片大理石的清音,去遥想你隔穴的心情,我忽然为强大的幸福感所攫住,并且重新估计自己究竟拥有多少资产。
你盛年而死,我却活着,并且很无赖地强迫丈夫要把一首叫《白头吟》的歌练好,以待他年唱给我听。
你虽身在世上最美的陵墓中,却不及见其设计之典丽,嵌镶之繁复,我却千里而来,相对俨然,身在山中不见山,何如身不在山中而可以追烟捕岚听风观树。泰姬啊!一棺之隔,我原以为我要来嫉妒你的,而现在还是请你嫉妒我吧!
你活着的时候有仆从之盛,宫廷之富,我却只有小小的公寓,和一畦“日日春”,种在绽红送翠的阳台。但我的那人却说:“天地虽大,有一小块地方却属于我们。”当紫薇和小茉莉相对各自紫其紫白其白,我爱宇宙间的这立锥之地远胜皇苑。
泰姬,这样的陵寝而今而后再也不会有了,这样耗费一亿多人次的大工程古来也可能只有这一座了。有一日,如果死亡走近我的屋檐,我们会束手请它先带走它所宠眷的一位。如果它先带去的是我的丈夫,我确知我的名字将是他口中最后的呢喃。如果被选中的是我,我也深信我的墓穴会是一座血色的红宝石宫殿(和你的白色系列成为多么漂亮的对比啊),红而温暖,在一个终生相随的男人的宽阔胸膛中,中间而稍左,在那里,我将侧耳,听我一生听惯的调子,他呼吸的祈祷,他血行的狂涛——再也没有比那更好的位置,宇宙的坐标图上最最温柔的一个点。
泰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