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叔叔本身是物理教授,这么多年教过的学生只怕逾万。另外,他以前给很多朋友和邻居的孩子补习功课,光我们家就有三四人,算起来编外的学生又已近百。再有他曾勤工俭学,教钢琴贴补生计,琴课学生还有好几十。这么多这么多学生,能跟他说上话,或者说他有兴趣交谈一番的,这些年我感觉,我绝对算一个。要知道丹叔叔虽然温厚和善,却又有些孤僻,又带一点少年的腼腆,平常话少,对我们子侄辈更是长年地但笑不语,能跟他连续说上几句话他还没有托词走掉,或者所谓正事说完他还能闲话几句的,实在不多见。我有次竟然,天,还得到这样一种待遇:他骑车经过,我隔老远就点头哈腰向他问好,他到面前时不仅捏了闸,还下了车——下了车,站在地上与我说了话。而最常见的是他虽然也堆着笑,但不仅不停还脚下暗暗使劲儿一踩,冲刺般掠过想要与他攀谈的人,或者实在混不掉不得不停下时,他叉开腿,两脚点地,手不离把,臀不离座,肢体语言一望而知:时刻准备溜。
所以,丹叔叔特别看重我。我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了。
尽管他很可能并不希望我到处去说我曾在数学方面师从于他。那是二十多年前了,我才十五岁,一生的数学天分就已经耗尽,成绩糟透。姨妈姨父跟丹叔叔是邻居,很要好,他们求到他,求他当我是活马医,丹叔叔那样温厚和善,只能默默答应。遗憾的是后来马还是死掉了,这当然是马的问题,但丹叔叔跟我毕竟有了一场师徒情分。只要不提数学。现在很多年过去,我也醒事不少,看得出来他对我真是一种平等的亲切。只要不提数学。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桃李天下的丹叔叔为什么会特别看重我,我只是惊喜得意,我就猜啊,是我比较懂事?我更孝顺?我人品出众?然而又似乎都不足以匹配这份殊荣。四顾无人时我还进行了更为大胆的推测——我比大家有出息?
可是“大家”,也就是丹叔叔历年的学生当中,有小小年纪便获得奥物大奖的,有轻松考入普林斯顿的,有进入国家级科研团队的,还有那些弹着肖邦、李斯特走向世界的……我比大家……有出……息?
结果没太久就解密了,丹叔叔看重我是因为要跟我谈猫。对,谈猫。
不要想深了,“谈猫”并不是专有名词,也没有特殊含义,就是字面的意思,谈谈我们看见的猫。四川大学望江校区这边猫很多,个个可爱得令人痛心。一般人见了听了都会很喜欢很着迷,很容易沉湎于此,丹叔叔就已经到了难以自拔的地步。我知道他自己是不养猫的,大概总是家里条件不具备,所以他总是,现在讲的,“云吸猫”。他找我谈猫为的就是过一过这个干瘾,我的功能相当于饭后一支烟。
他太喜欢跟我谈猫。谈猫他只喜欢跟我。实际上他跟我只谈猫。有时候他也客套客套,也问起我的职业生计,也聊聊最近天气,也议论几句时局,但我一看就知道他这都是虚招儿,东拉西扯,他真正要跟我谈的就是猫,不管从哪里下嘴,十小节后一定会奏响猫的主题曲。他非常狡黠,果然教育工作者看人眼睛真毒,我别的不敢说,谈猫谈得不是一般地好,能谈得很透,很过瘾,跟我谈过的人没有不赞的,我的出息主要就体现在谈猫上。他们做老师的,对每个学生的情况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吧?这个孩子稍微指导一下就能拿奥物名次;这个只需突击一年就稳进普林斯顿;这个得悉心栽培,中国空天的未来就在他肩上;这个要全力雕琢,她一定会成为古典音乐演奏的华人新星……那个,回头谈猫找她。
老实说我现在已经不懊恼了,不臊了,不怨了,我也想通了,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谈猫吧,你也不谈他也不谈,你去拿大奖上名校,他去搞科研搞艺术,老师想谈猫了怎么办?想谈猫谈不成把他憋坏了怎么办?所以总得有人做这个事。
谈猫。
我们第一次谈猫是四年多前,第一次就谈得很深入,畅所欲言,风暴式的。
那天我是去姨妈家看望姨父。姨父那时刚刚出院,但休养阶段任性胡闹,姨妈的劝诫他根本不听,一整天躺在躺椅上追剧,连看九集七个小时没怎么动窝,犯了大忌,次日便出现血栓,再度入院,姨妈把他骂惨了。等这趟出院时他气焰矮了不少,自知理亏嘛。为了转移姨妈的注意力,他一出院就通知我可以去看望他,陪姨妈好好聊聊。
我到时是下午,一进门看见丹叔叔已经在那里,多半也是被强邀来探病的。家里电视机关着,躺椅的靠背调直了,姨父时而站起来走动一下,表现出良好的自我控制力。姨妈又倒茶又削水果,被老式的待客之道支使得团团转。我表弟塔塔没上班,坐在远一点的地方,假装参加聊天,其实在玩游戏。其乐融融。然而我稍坐了一下就感觉气氛有点尴尬,因为发现丹叔叔只要一问起这次血栓住院的具体情况,姨父就打断人家。
“二哥你这回还是遭了一点罪嘎?”丹叔叔一向叫我姨父“二哥”,倒并不是他们结拜过,“二哥”就是我姨父的外号,他们那帮人都这么叫他。
“哦,没有没有,处置得很及时,简直没遭罪。”一派胡言。那天多么惊险我是知道的,他腿肿得象腿一般了,还“简直没遭罪”。
“你这个血栓是怎么形成的啊?是运动得不得法吗……”丹叔叔不解。
“你尝一下我新泡的仔姜……你去捞一碗,等会儿给他们带走。”姨父推姨妈去厨房捞姜,姨妈不动,乜斜眼睛看着他,早把他看透了。
“他血栓咋个搞的?他不听劝看电视一口气看了九……”姨妈刚要开始演讲,还是被姨父打断了,“哎呀不说这个了嘛,别个不愿意听这些——”姨妈拗不过只得被他推着去捞姜,两个人咕咕哝哝一起走去厨房。
他们都这岁数了还有这种少年夫妻的回合,丹叔叔看了只是含笑垂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啥。喝口茶又抬起头,向塔塔问:“结果后来那个小的怎么样了喃?”
“啊,没事了没事了,现在就是太瘦,精神还多好的。”塔塔赔笑答道。
他们说的“那个小的”并不是塔塔的小孩,而是他春节时从办公室带回的那只流浪猫。当时它快要生小猫,偏偏赶上公司放假,他就把它带回来,在家门口的空地角落搭了一个奢华的猫别墅,小猫们在那里平安降生。塔塔很得意,给自己记大功一件,天天在朋友圈图片直播炫耀。平常我们发朋友圈丹叔叔从不发声,可那几天他天天去给我弟点赞,还发了一个鼓掌、一个笑脸、一个红心,太丰富了。后来还写评论,问为什么有只小的看起来病怏怏的。可见动了真心。
然而说完两句,他们俩一时就没话了。塔塔是丹叔叔的学生,不仅幼年就整天缠着丹叔叔,本科时还规规矩矩地上了两年他的课,所以跟丹叔叔很像,一样是严重的理工男,笑多言少,是很多有趣话题的终结者。果然,他实在找不到话,半天挤出一句:“新生的猫还是有一定的死亡率的。”这怎么聊的天啊,真不会聊天。
“当然当然,应该可以查到。”丹叔叔说。这位更不会。
姨父他们捞好泡姜出来又闲话一阵,丹叔叔就告辞了。我本来也该走,正好与他一起,而且懂礼数的话还要送他到家才对,但我不太想跟丹叔叔一起,他对我们虽然亲切,但我们终究还是毕恭毕敬浑身拘束的,何况姨妈家离市区有点远,我一算得拘束一小时,就假装还要继续待下去,只得与丹叔叔道别。过了十分钟,我估摸他已经走远,也就出来了。
还走在单元外面的小路上,还没上大路,就看见七八步外的榕树下面站着一个人,看背影他像是在观察前面的岔道,不知道岔道上出了什么状况。他身上是一件阿迪达斯黑色三道杠运动衣,下面是一条阿迪达斯黑色三道杠运动裤,脚蹬黑色运动鞋,头戴黑色棒球帽,手里拎着黑色尼龙运动背包,不用打开看我都知道里面鼓起来的是一大包泡姜,跟我包里装的泡姜出自同一人同一坛——不是丹叔叔又是谁?他比我早出发十分钟,却仍在小区里,他搞什么搞呀。我只得叫他,这下我的小心思一定给他瞧破了。
“丹叔叔。”我大声道,“结果我还是没法在这边吃晚饭,临时有事还是要回家去。”笑着向他解释。
可他只是含含糊糊,还有点讪讪的,倒像被我瞧破了什么小心思。这种情形我可是头一次见,非常稀奇非常趣致,呵呵,我怎么能放过他。
“你在这儿干什么哪?你不是早就出来了咩?一直在这儿站起的啊?”我问。
“当然当然,我刚刚出来就在这儿站起了,确实站得久了一点,确实久了一点。”他一边说一边同我一起往前走,一边侧过身往后面看,很别扭的行进姿态。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草丛里并没什么。
“跑了跑了。”他说,终于转头看我,“你出来得晚了一些,没看到刚才非常惊险的一幕。”他忽然停下,往左一指,“刚才那边来了一个人遛他的金毛,没拴绳绳,金毛昂首阔步。”又往右一指,“刚才从这边过来一只麻猫,在街沿上走。”
“啊!”我叫了一声。他虽寥寥数语,我却感到事情并不简单。丹叔叔看着我,意识到我很有愿望听下去。
“金毛要去那边,麻猫要过这边,它们两个——怎么样?”他问。老师的职业病。
“相向而行!”我抢答。
“对的!”他赞许道,“金毛人家就是金毛,很提劲,很得意。麻猫呢?它看到金毛以后,怎么样?它一下就愣住了,它不动了!”
丹叔叔说金毛的时候,我就有感觉了,心里暗暗一惊,因为发现他下意识地代入了金毛,两臂聚拢扮作前腿,还颠颠儿走了几步,面带微笑眼睛看天,以表现金毛的威武昂藏高傲憨傻。等他代入麻猫的时候,更不得了,全身心地投入表演事业中。他学麻猫,努力把身体缩成一团,胳膊扮前腿时只使用小臂,两手虚虚握拳,交叠行进所谓猫步。麻猫本来悠闲地在街沿上散步,发现金毛当前,立刻刹脚,随即伏下,贴地趴着一动不动,全身的肉和毛都呈现出高度的紧张,眼睛死死盯着金毛,眼神透露出一颗激动不已、贪婪无比的贼心。整套动作,从躯体到眼睛到贼心,丹叔叔环环相扣栩栩如生一气呵成。那一刻我也恍惚了,仿佛眼前没有阿迪达斯的衣帽三件套,没有人,只有一只麻猫本猫。
麻猫定住以后,他又去扮金毛,一人分饰两角,我万没料他竟这样娴熟。金毛发现麻猫却毫不在意,只是慢下了脚步,缓缓站住,从眼角俯视麻猫。
“人家金毛怎么样?”他问。
“啊怎么样?”我急等揭晓。
“——根本看不起它。”他叹道。又扮回麻猫,眼睛朝上盯着金毛。
“它咋个想的?”他伏地歪头问。
“啊咋个想的?”
“哼,狗东西好大个儿啊——老子要吃三顿才吃得完。”他从三瓣儿嘴的嘴角挤出冷笑。
丹叔叔一专多能我们早就领教,但今天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演员。流派上当归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从他刚才这一番表现看,毫无疑问,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他平素一直在练、在钻、在悟。到底体系里的。
我瞧丹叔叔,但见他已经从角色中恢复到自己,一个貌端体健、和颜悦色,但孤僻寡语的物理教授。真的,要不是亲眼看见,绝想不到他会在路上给我来这么一段“教科书”式的无实物表演。其实,要讲做演员,按照现在的口味,丹叔叔未必能红,虽然貌端体健,但也就是貌端体健。多么出众谈不上。然而,他刚才那几下子我看竟然已经是老戏骨,迟早拿奖。一会儿金毛一会儿麻猫儿,一会儿又扮上帝。斯坦尼本人也不会更精彩了。阿迪达斯黑色尼龙三件套包裹着一个怎样的灵魂?
我模糊记得以前塔塔提过,他们上丹叔叔的光学课,他曾有令人难忘的表现。比如有次讲分光光谱,他忽然拐到音乐,一竿子找上巴赫十二平均律——我既不通音律又不懂物理,记住这些话实在太吃力了——他说什么巴赫把高八度内的十二个音平均分配,这样形成的和弦、调性的重组增强了调性的表现力,而光谱恰好在十二平均律内不断地重复、变化它的峰值高度,什么什么的,所以归结下来,这是他的原话了——“那么我讲:声音也是有颜色的。”塔塔说丹叔叔在课上讲这段话,讲着讲着就不对劲了,因为眼睛慢慢虚起来,半闭渐至全闭,微笑摇头,无限陶醉,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他平常哪是这个样子,平常他们都怕他那一双大眼睛,满含知识满含威胁,扫射着大家。
丹叔叔的眼睛大归大,却并没什么神采,我印象更深的不是黑眼珠而是眼白,像瓷碗瓷瓶子的白。他黑眼珠不那么鲜明,算起来黑白仿佛均等了。但这也许是他常浅浅地,不自觉地翻白眼的缘故,为那些他认为荒唐的事。我少年时代上他的课,因自知愚弱,噤若寒蝉,他看我的时候我不敢看他,我看他时他又不屑于看我,所以总记得他大大的一块眼白。更熟以后发现,白眼也好瞪眼也好,都是他的常态,毕竟生活中令他惊骇但又只得拉倒的事情太多,而塔塔说他眼睛慢慢虚起来,半闭进而全闭,我知道,这反倒不寻常了。
“从光说到音乐,又说声音有颜色,好酷哦嘎——可惜对牛弹琴的哇。”塔塔羞愧大笑,代表全班同学。他还记得丹叔叔闭眼沉醉的几秒钟,同学们都互相看,满教室眼色横飞,窸窸窣窣一阵小乱,没见过老师有这样深情的流露,都稀奇得不行,直到他眼睛一睁,笑靥忽收:“好,说回来……”
这件小事塔塔就是当时说到什么顺便提了几句,并没当回事,我却意识到丹叔叔的丰富,我还跟塔塔感叹:“别看你从小赖着丹叔叔,丹叔叔在我们家孩子里也明显最喜欢你,但你未必真的了解丹叔叔,他的世界很丰富的。”
“这有啥子喃?”塔塔诧异道,“我晓得,他弹钢琴嘛,我妈说他弹得多好的。”
我表弟呢,是个理工男,所以我就不多做评价了。他对丹叔叔的爱是很深的,只是他自己不太知道,虽然他对丹叔叔很好,家里有时候会差他去给他送东西,他开很远的车也不辞劳苦。有次他发现丹叔叔抽了一点烟,就一定要送给他电子烟以免丹叔叔惨遭有害物质荼毒。他对他很好,但我仍然认为他不太知道自己多爱他,其实也许丹叔叔知道,他们理工男有自己的信息感知。在我看来他对丹叔叔的好没有好在点儿上,他还是不够了解丹叔叔最需要什么。
最需要什么?谈猫啊。电子烟算哪根葱。
我自从那次意识到谈猫是件大事要事之后,似乎也在丹叔叔那里确立了一个形象,一种功能,甚至拥有了一等地位,因为我开始跟他通微信了。其实我早就有他微信,除了年节向他请安问候,也曾经请教他一些自然科学的问题,甚至还发表一点看法。但他从不回复,或者很多天以后才回复一句半句,“肯动脑筋总是好的”。后来我也就不再自取其辱,安于做一个科盲。然而,近年他竟然主动发信息来了,主要是他随手拍的照片,全是他活动半径之内的猫。
“这个三花是常驻农林村门口的,它们本来是三弟兄,今天那两个不晓得去哪里了,只剩它一弟兄了。”
“竹林村大车棚新喂了一根橘猫,围到我转了下发现我没有火腿肠就跑了,很狡猾。”
“竹林村花坛那边突然出现一根玳瑁色 的大猫,有点凶。”
“研究生宿舍(男生)门口的麻花出走了,去了隔壁女生宿舍门口,据说有罐筒 ——还是人家女生舍得。”
丹叔叔虽然教授光学很多年,但他自己随手拍摄的照片却……常常主体都不太明显。第一张三花一兄弟,乍看是一户人家的阳台,晾着萝卜条、白菜叶和几挂香肠,瓦盆里的天竺葵开着粉红的花,放到很大很大才发现墙根有只猫窝在那儿睡觉。第二张是他自己穿阿迪达斯黑色运动鞋的脚和半个自行车轱辘,快要出画的地方有一块黄斑,不知是橘猫的尾巴梢还是脚尖,果然狡猾。第三张是一片堆满枯叶的泥巴地,无边落木密密匝匝看得人头昏,得拿出当年看三维画的眼神儿才能分辨出前景那团落叶是玳瑁,凶倒是凶,模糊得凶。最后一张拍得很成功,拍到了男生宿舍一个空空荡荡的大门口,生动展现了失去麻花猫之后男生们晚景凄凉,对自己的抠门儿悔恨不已。
当然也偶有佳作。
“昨天在东风楼那边,住在底楼的老先生因为在家门口发现一堆大便,很愤怒,但不知道是出自人类还是动物所以也不知道该骂谁,他只好空泛地骂,吼得震天动地的。恰好有只黑猫经过,吓惨了,我看出它本来应该直走、走在路上的,但它不敢继续,它宁可钻进灌木绕冤枉路。”
图上的那只黑猫为了证明“吓惨了”,正转过身往回看,眼睛虽然看不清,但肢体语言果真是“惹不起惹不起”。可想暴怒的老先生正在画外跳脚大骂呢。
“我们坐上班车,我低头刚好看见一只麻猫蹲在我正对面不远,在很高的草丛里面东张西望的,同事说它经常在那里抓麻雀,那个位置非常好。”
这张虽然是大全景,但麻猫的神态竟然给他抓到了,那是一张坏蛋的包子脸,又恶又饿,山贼里不多见的肥仔。
“今天三弟兄大战一只巴儿狗!相当精彩!巴儿狗的主人遛狗没拴绳绳,尽 它个人去耍,她跟卖菜的在旁边摆龙门阵。结果巴儿狗就去骚扰三弟兄。照片上左一是老幺,右一是老大,老二被巴儿狗挡住了,只能看见它的尾巴。巴儿狗先想闻人家的罐筒,还没走到面前,老幺就哈气警告它,它不听,根本不听,去刨人家的碗,这下老大老二毛 了——好大的胆子不想活了咩?!狗也毛了,老子摸一下都摸不得嗦?狗也叫,凶得不得了了。我怕真出事,我就上前制止了。”
按图索骥,左一是三花丙,左二是巴儿狗,巴儿狗背上伸出一根黄尾巴高高竖着,是三花乙,右一是最大的,三花甲。但奇怪的是,与会者虽然一个不少,却都没有看着对方,不像他说的剑拔弩张的危险情境,而是大家齐齐地看着镜头,都看着镜头,眼睛里是吃惊,好像不可思议的样子。我猜这时候就是他说的,“我就上前制止了。”因为三花甲乙丙和巴儿狗的眼神看上去都是:关你屁事?
我还收藏了一张非常珍贵的照片,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只流浪猫,白嘴,是丹叔叔最早发现并介绍我们认识的。白嘴是奶牛猫,从头到尾像盖了一床漆黑的被子,只一个嘴四只蹄雪白。他说:“那个动画片《汤姆和杰瑞》你看过吗?白嘴跟汤姆穿得一模一样——只有胡须不一样,汤姆是黑胡须。”白嘴的胡须是白的,仿佛小小年纪就艰辛操劳,愁白了。
第一次在照片上见白嘴,我就笑傻了,它还什么都没做呢,丹叔叔拍到的就是它在吃人家布施的猫粮。说是在吃,它却在警惕地观察周围,好像提防着被人下套儿。这倒不是它多心,丹叔叔说,听说有好几个人想逮它走,都太喜欢它了,没法了。那些人都跟我一样,一见白嘴就傻笑。丹叔叔模仿它的口气:“笑啥子你们?——这儿的宝气 太多了。”
我就像订了一份《猫报》,不拘早中晚都能收到持续滚动的消息,足不出户,方圆三公里内流浪猫的动向和命运尽在掌握中。我给他的回复中原创很少,全都是搬运社交媒体上最火最炙手可热的猫网红,以及万千粉丝的精彩留言,常博他大笑。如此持续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来,有一个多星期丹叔叔都没有更新消息,发信打探他也不回,《猫报》忽然停刊了。哪有这样的啊。
我平常很少从东门进校园,因为在东门下车还要步行老远才到家,相当于把整个校园走了个对穿。除非像今天骑车。骑车的话必进东门。尽管南门离家近,西门和北门更堂皇,但对我来说东门才是打开校园的正确方式。因为整个20世纪80年代,我到姨妈家玩都从东门进进出出。以至于走东门本身就是一个欢乐的仪式,这后面有多少好事儿啊。姨妈非常疼爱我从不唠叨我成绩,姨父有各种古怪惊喜,五岁的表弟能提供大量笑料;天地宽,风景美,隔锅香,那神自由、放纵、如鱼得水的美滋滋,三十年过去了都还在。只要是骑车,我便过其他三门而不入,绕二里地也要进东门。
我骑得不慢,背上就汗毛毛的,有一点点刺痒,这刺痒让我觉得自己特年轻。进了东门是一条直路,趁着冬天园丁们把悬铃木的大枝都打掉了,所以一眼就能看到路尽处物理系的红楼。寒风从那边穿堂而来,我像扑通跳进一潭清波,舒服得想放歌。我还是像少女时代那么贪凉。
远远看见物理系门前的荷花池和池中岛,过去常常流连忘返之地,总还是有点激动。仍然没有脱敏。其实这池塘真是没啥出色的。四四方方,池壁由砂岩砌起来,除了简单的装饰线条没有更多设计。将就挖出来的泥巴在池心堆出一座岛,岛上花木久失维护,枯藤蔓草像野坡一样。倒又有座八角亭,远看朱红柱琉璃瓦,顶上立着葫芦,色彩虽然明艳,但整体实在太小,像盆景里的小物件小茶宠,掩映在枯藤蔓草间,晃眼只觉单薄抠搜。
可是越近越觉得今天这池塘不知哪里有点怪里怪气。
抵到池塘边时我刹住车细看。噢,原来他们把小岛大大修整一番,艾杀蓬蒿斩草除根,整个岛像理了个发登时清爽了。再一看,有更惊人的发现,亭子现出全貌——亭子哪里小了,八角亭乃是八角重檐亭,此前看见的是它小小的重檐而已。竟然错看了三十多年。可一旦看清全貌,那么大,那么空,反而觉得悲酸,长年人迹罕至,亭座、阑干、檐下、出入,一切为人的留人的设施终成虚设。唉,不由得叨咕一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它仿佛就是诗里说的,苦旅中的一座荒亭一座弃亭。
我拍了张照片,发给丹叔叔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会吃一惊。三十年前,最早到池塘来玩,是他带我和弟弟来的,他到系里办他的事,我们在池塘边等他。池塘非常有玩头,水里有鱼,有泥鳅,水鸟在睡莲间游弋,青蛙趴在石缝里等虫子飞到嘴边。现在想起来丹叔叔其实并没有跟我们一起在池塘边玩过,他带我们来只是顺便而已。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池塘的好玩,也许是因为他从没意识到池塘好玩。我还记得我跟弟弟绕着池塘追一只水鸟,丹叔叔远远地在对岸松树下等我们,双手背在背后,松弛地稍息,既不加入我们也不催促我们,姿态是一种单纯意义的等,等的是时间而不是两个贪玩的孩子。他虽然跟我姨父要好,但他们实在不一样,每回我姨父跟我们一起玩,最后总是我们催他“够了嘛,该走得了”,不然他可以一直玩到天黑的。而丹叔叔是可以等到天黑。所以我甚至有一个印象,丹叔叔对校园景色并不怎么留意,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他都视而不见,走过池塘、扁竹兰草地、芭蕉林还有最好玩的斑鸠树林,他连停也不停一下的,真白瞎了。我有次要写校园里的一处旧景,听说那边曾是学校教师子弟的快乐天地,而我模糊记得丹叔叔从小在那边长大,兴致勃勃向他打听掌故,结果他回信非常之简略:“原先是水稻的试验田。”就完了。这可真噎人。要是有人问起我儿时玩过的地方,我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呢。不过丹叔叔一向怪,“他不怪才怪了。”我点头同自己冷笑道。要说我对他一点微词也没有那倒也不是的,他惯会扫兴。
除非谈猫。
谈猫的话他能独力撑起一家报馆。他的《猫报》自创刊以来虽然读者只有寡人我一个,但还是办得蒸蒸日上。要不是他忽然住院了。
他在病床上躺了快一星期,很无聊的。那天我去医院探望他,陪他聊了好一阵。一开始他说他的病,其实也就是要做一个胆囊的微创手术,平常人都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还会谢天谢地不是什么大麻烦,丹叔叔却很懊恼,甚至有点儿羞辱。因为他少年足球队员出身,这辈子除了可数的几次感冒,到现在还没有生过一回像样的病呢。
“二天我可能喝不成冰水了,医生说的。”他沮丧道,“冰西瓜、冷汤冷稀饭这些,都吃不成了,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
我听了默默地吓一跳。这叫怎么回事,人家都捧着滚热的养生茶养生汤了,他怎么还灌冰水!在他这个年纪!我当然不便随意透露丹叔叔的私人信息,我只敢说我叫他叔叔,我反正四十多了。就算他是个年轻的叔叔,现在也到了该……加枸杞的年纪。
“太冰的东西好像本来也不宜……”我试图劝诫他,学我姨妈平常劝诫我的口气。
“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一点。”他都不叫我说完,竖着食指朝天花板抖动几下,表示权威在那个方向,又将就这只手做了一个拉开门取东西仰头就喝的动作,“我一贯,一贯——直接。”我猜那门是个冰箱的门。他喝罢傲慢微笑道:“——很巴适。”
我除了赔笑附和还能怎样。
“我给你削个梨儿?”我问。我看电视里探望病人都要削水果的。
“现在不是我吃水果的时间。”他说。我想起来了,丹叔叔是按每日作息表生活的。
“我去帮你把晚饭订了?”我真懂事。
“订好了。”他说。唉唉都说了是按作息表的我怎么又忘了。
两击不中我喉咙有点发干。
“最近怎么样,还好吧?”他微笑问。
“很好啊很好。”我道。怎么这会儿寒暄起这个。但我忽然听懂了。
“——最近我们那边来了一根焦黄的,早先从来没见过。”
“焦黄的?”丹叔叔本来半躺着,刚刚输完液拔了针头,闻言一边转身去给自己加了个枕头变成坐着,一边努力思考,“焦黄的……”
“焦黄的。我遇见过好几次,每次它都在27栋倒拐的地方坐起的,我喊它它不理我,钻到车子底下,我一走它就出来,还是在那儿坐起。”
“它在等开饭。”丹叔叔笑道。
“哦对,大车棚那边有个老头经常喂。”
“历史系的老主任。”没有他不知道的,“肯定它听说的这边伙食好,不晓得哪个传给它消息了。”
据说丹叔叔谢绝了好些朋友来探望他,一是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二是人家来了总要聊天吧,这下他可没地方躲了。他这么孤僻,偏偏就有很多人要来看他,可见人缘究竟还是好的。我事先打电话给他,说姨妈告诉我他住院的消息,我离得近所以派我先来看望,他开始也说“还是不来的好,不必要”,我坚持了一下,他也就不再反对。挂了电话我昂首一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有一些分量,有几分薄面。
结果他还是因为想谈猫。
“白嘴我前几天又看到它的。”我说。
“哦白嘴!它怎么样?”
“它很好。那天它跟一只麻猫吵架,在墙头上,我看到的。要打慌了,还是没有打起来。”
“现在冬天家,吵啥子喃?”他不解。一般认为猫只在春天才会斗殴,为了爱情。
“擦枪走火。”我正色,丹叔叔耸肩一笑。“白嘴你不要看它叫白嘴,”我说,“它嘴巴其实脏得要死,一直骂脏话啊。”我摇头。丹叔叔笑,不说话,期待我说下去。“我给你学一段儿?”我说。丹叔叔愣了,意思这怎么学。
我对白嘴它们很了解,因为整天在我楼下吵得鸡犬不宁。我决定采用它那种刁顽而滑稽的、自以为天下第一邪恶第一狠毒的音调,高高低低反复几次,填上词,词是对它原话的直译。我凑到床边,压低嗓子:
“锤——子哦,你个狗——日的……老子整——死你信不信。”我鬼哭狼嚎道。
丹叔叔笑得背过气去。我自己绷住了不笑,淡淡地等他。等啊等。他偶然抬头时眼角依稀竟有泪光。
“原话。”我又说。他笑得更厉害,半天挤出几个字:“信达雅。”
我有个,怎么说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丹叔叔出院以后变本加厉了,对猫。一方面更为急迫地收集情报,一方面也更为积极地输出。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认识了石宝弟。石宝弟绝对想不到,跟它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人对它每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完全了如指掌。那段时间的《猫报》期期是石宝弟特刊。
石宝弟是丹叔叔一个老同学的猫,美短,不到一岁,智商很高。那家的宠物除石宝弟之外还有一只蝴蝶犬,按说它们俩算同僚,共事多年,但石宝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主人自居,常常玩弄狗子。比如狗子要出门,它蹲在门口不让,左堵右断。或者狗子要从凳子上跳下来它就围着凳子做高速运动,不给留空地。丹叔叔最爱看这种视频,老同学一发来他就转发给我,还提醒“可以收藏”。他自己肯定是要收藏的,因为第一次发来之后隔了很久,他大概忘了曾经发过,又发了一遍来,还配了一些文字注释:
“石宝弟像不像一个老练的驯兽员!!!”他认为石宝弟就不算兽。
“狗儿太老实了!不懂得利用自身体形优势!!”狗子肯定有名字但他不知道。
“注意看石宝弟的左右手配合!左手上都是假动作发现没有!!!”富含智能的爪他称之为手。
他这样挥霍惊叹号,全世界的储备都不够了。后来他学会了发语音,我才知道惊叹号在他这里不光是惊叹感叹,另有一重功能似乎更强烈,可以重新命名为“狂笑号”。因为他在语音里常常说不了一句整话,老被自己的狂笑打断、打哑甚至呛住。
“石宝弟最后还……还……哈哈哈哈……还卖了一个破……破哈哈哈哈破绽,它把屁股去对到狗儿,狗儿以为……哈哈哈哈有机可……哈哈哈乘,结果石宝弟跳起来给了……哈哈哈给了它脑壳一下,哈哈哈咳咳咳咳……‘咚’的一家伙,你听到没有哈哈哈咳咳咳咳”。
老实说这段视频平平淡淡,猫狗相争不都那样吗。唯一好笑的在视频外,猫狗相争丹叔得利,狂笑把他的智商拖垮了,可这我又不能告诉他。所以我也乐,我们各乐一摊儿。
谁知道好景不长,《猫报》办到最火热的时候再次停刊了,有一天早晨我接到他通知,丹叔叔说:“石宝弟掉了,我同学全家出去找了四天都没找到。”我问:“咋个掉的喃?”他也没回。我后来忙起来也就忘了这事,晚上忽然想到又问:“石宝弟找到了吗?它回家了吗?”一连发过去三四条也都没有回信。次日、再次日都没有回信,他那边好像非常非常寂静。我知道他一定难过了。
之后很长时间,总有一个月,他没有任何消息。我也没再联系他,因为他跟我如果不谈猫其实是没太多话的,我甚至认为既然我这人跟猫的联系如此紧密,这段时间我这人也最好不要再出现,免得老提醒他。
星期五下午,我送小孩回他外婆外公家转来,找了一辆车骑上,沿着江边。江边开阔,有点冷风,风带来岷江上游山石草木的气息。这气息外人闻着大概是受不了的,因为透着枯木苍苔的苦、砂岩的石腥气、树林中长年阴雨的腐沤,还有雪线以上刀锋一样的寒冷。但我们本地人闻着正好,每一味都正宗、每一味都不能少。大概四川人性格中的坚忍沉默跟自幼服食这种气体有关。
拐进临江路,这边正在修地铁,车道非常狭窄,幸好也没什么人。秋末天光短了,六点过已经黑透,街灯刚亮。不过亮了也很昏暗,因为路边的香樟树太茂密,灯光被密鳞一样的树叶完全包裹住,漏不下几缕。即便如此,我也认出来前面不远,那个趴在山地车上的背影是丹叔叔。他骑得有点慢,不是优哉游哉那样的慢法,而是有一点疲惫,不想花太多力气蹬车。他穿的还是黑色运动装,在灯光照不到的时候他的背影几乎消失,忽而又黄黄地亮一下,衣服上一处细小的荧光标志幽幽地反一下光。他伏在车上像浮在水上,像一个在水里寻求安慰的泳者。太阳下山以后河水变黑了、变冷了,阻力奇大他游不快,也不太愿意浮在水面,他深吸一口气就沉下去,水面上陡然寂静,好半天他才伸出头吐口气,然后又沉下去。
我在想要不要叫他,赶上去打个招呼,问问石宝弟咋样了找着没有。但算了吧,要找着了他必定早就告诉我。我捏了刹车,落下去一截。我猜我们不会同路太久。果然他在路口就要左转了。
路口上突然很热闹,水果店、甜品站、炒货铺子开了一长溜,灯火通明,行人也稠密。一大群姑娘小伙子勾肩搭背地过马路,丹叔叔刚刹车站住就一下子被他们吞没掉。我完全藏进路边的树影中,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脸。很好找,因为他比他们都白,老实说丹叔叔虽然好像没什么不健康,但面色总是苍白的。另一个使他非常显眼的特征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当然,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平白无故笑什么笑呢,但他的表情比没有表情还要再空旷一些,他表情的信息量好像是一个负值。最奇怪的是,在一大群青春热烈的年轻脸庞里,他并不显老,虽不显老又不显年轻,他好像没有合适的年龄可以归属。
一个不留神他就不见了,年轻人里再也找不着他,等好一会儿他们终于走过去,丹叔叔才又显露出来,原来他弓下腰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地上的东西被他的车轱辘挡得严严实实,我啥也看不见,只看见是一家卖瓜子花生的小铺子,门口堆着好些竹筐麻袋。他又掏出手机来回比画了一下,好像拍了照片。
车一多人一挤我在路边就待不住了,心里跟丹叔叔说了声“拜拜”,然后往右一拐骑进了大院儿。刚停好车微信就响了,是丹叔叔的,两条。第一条是张照片,一只橘猫在吃饭,猫脸长啥样、吃的啥饭统统看不见,因为是个大俯拍。橘猫很瘦小,在构图不讲究的画面中只占有中间的一小块,四周的竹筐麻袋显得又高又壮。照片之后还有几行字:“学校门口的铺子头养的。正如塔塔小时候说的——把别个拴到喂,太坏了!!”我再去看照片,果然发现在橘猫的颈项上拴着一条破布带子,拖出一大截在地上,另一头不知拴去哪里。再回去看微信,看见在这句话的最后,是一个流泪的表情——继笑脸、鼓掌和红心之后,丹叔叔又学会了使用“流泪”。我记起来这话的确是我表弟五六岁的时候说的,那次他也是看见人家养的猫在吃饭,颈项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猫吃得相当费力。他当然不懂,这种猫是工作猫,人家养着是为驱鼠,不拴绳子它立刻就抛家舍业再也不回来了。塔塔很心疼,但他才没哭,他火冒三丈骂骂咧咧。
丹叔叔哭了,在表情符号里。
怎么回复我可真是很费思量。只想到几句安慰的话,我说:“可能它太小了还不醒事,人家只能这样强制它认门,可能过几天养家了就不得拴了哦?不然咋个逮耗子喃?肯定要松绑噻——不松的话我就喊塔塔一起去抗议!”刚发过去就收到回信了,五个哈哈大笑的表情。丹叔叔生活里似乎很少见他这样豪爽,没想到微信里能见到,还五倍量。其实,他怎么会想不到我说的那些,我难道还能比他更有阅历了?所以,终究还是情感上太陷入的缘故。
我们就此重新联系上了,但他不提石宝弟我也不提,而且《猫报》没有再恢复。元旦,我给他发了微信,就是极简短地问候了一下,知道他不会回复。果然没有回复。除夕再发时却收到了回复,是一个奶牛猫的大脸,奶牛猫嫌恶地看着我,字幕是“恭贺新禧”。仔细看时又发现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张雄平祝您阖家团圆万事如意”。张雄平是谁?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肯定是转发别人发给他的呗——因为这个对他而言必然是“最佳”贺岁微信。我收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二手祝福,非但不气,还很开心,知道这才是丹叔叔的一片真心。另外,总觉得《猫报》似乎又有复刊的苗头了。
那年过完元宵节我就要去北京工作,而且计划又有好几年不会再回成都久住。其实,年初定下来后,整年都闷闷不乐的,只要一想起离别。走之前我决定把该请的人请一圈,心里好像能舒服点。丹叔叔是其中最后一位。他居然接到邀请后没有谢绝。
我找了家离他很近的饭馆,点菜时绞尽脑汁琢磨他的口味。记得原先他与我姨父做邻居时他们经常去大门口的卤菜店买卤牛肉,百吃不厌。但因为青年教师薪水低,他们只能称个二两三两,回来下一大碗面,每一片都弥足珍贵,所以从来也没真正吃痛快过。有次我问他,假如完全不管不顾,到底能吃多少牛肉?一斤?三斤?我还记得他瞪着眼,好像非常诧异我怎么能问出这种荒谬的问题,“一斤?三斤?——我论头!一整头!”说完翻个白眼耸耸肩。
一整头牛我还是买不起,但点了一个灯影牛头皮,一个烟笋烧牛尾,一头一尾算凑上了。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这桩旧事。
丹叔叔坐下时已经开始上菜,他并没有迟到,是我太早,对他我总有一种格外的恭敬,所以总是用力过猛。他肯定也知道我这个昔日差生格外恭敬的心理,他会不由自主流露出不落忍,会格外地安抚我,表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所以他也总是用力过猛。
“我非常抱歉地通知你,你精心为我准备的这些——”他还专门用普通话说,为了将就我,同时也是尽量显得郑重。但他一开口我就乐了。
“啊咋了咋了?”他被打断了很不安。
“没事没事您说——我还以为到机场了——您请接着说。”
“哦哦——我是说啊,我很抱歉,我现在一口都吃不了,这些好东西。”
“啊为啥喃?”我急了就自然切换回乡音。
“我——不吃馆子——已经很多年了。”他微笑道,“算是我给我自己的一个死命令吧。”
“咹?死命令?……完全不吃吗?”
“几乎不吃……呵呵当然当然,你主观上也可以把这一点看成是我的一个怪癖。”
什么叫我“主观上也可以”?你这明明从客观上就是一个怪癖呀!说得好像很体谅我没有客观判断力似的。我有点儿气。我十四五岁认识丹叔叔至今,本以为对他的各种怪癖早已经熟练掌握,没有我应付不了的,万万没想到他还有新招儿。但是,唉,算了,这是我的问题。
“我来付账哈,你不要跟我争——你放开好生吃,吃不完打包就是了。”他说话的时候竖着一只手掌,隔在我们中间,像门板一样把我的抗议挡在外面,同时又闭上了眼睛,连我的目光也不接收,双保险。我看他是早都想好了。我心里苦笑一下,好好好,你买单,早知道点个东星斑。
我们说着话,菜已经上齐了,店伙报菜名道:“灯影牛头皮——”“烟笋烧牛尾——”
烟笋烧牛尾倒没什么特别,半透明的灯影牛头皮浸在清亮的芝麻红油里,真是相当漂亮。
“现在你还爱吃牛肉吗?”我笑问,伸筷子去搛那尖上裹满芝麻的一片。
“哈哈哈哈!我记得有一次你问我最多能吃好多,我说我要吃一整头,你吓得眼珠都掉出来了,哈哈哈哈。”
我嘴被占了笑不出来,拼命点头。红油配牛头皮的美味匪夷所思,既糯却韧,对立统一。幸好丹叔叔不吃,这一碟全归我。老实说全归我我还未必够呢。
“……你肯定吃不完对不对?”他盯了一下碟子,又看我。我咯噔一下,什么意思。
“这样,我们干脆,把你肯定吃不完的那一部分打包,你看怎么样,行不行?”他边说边又瞟了一眼碟子,“你吃剩的,我说的是,我也打包一点,拿回去明天吃,这下我们两个都很巴适!——你不得反对嘛嘎?”他微笑着看我。
他很明显惦记上牛头皮了。打包我吃剩的?谁信啊,我听了这话我还好意思继续吃?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另外,你不是不吃馆子吗,还“很多年”,还“死命令”,你这死命令还真灵活呢。居然问我会不会反对?请问我要怎么反对。我还给他一个微笑道:“好啊这样最好,你把我想的都说出来了。”
他很开心,马上请服务员送来餐盒。我一直记得他是那种动作把稳甚至有一点迟缓的人,没想到折箩他动作倒快,哗的一下把牛头皮连油带料全部倾进餐盒,碟子里立刻只剩一个红圈。而且我就垂头去喝口茶而已,一抬头他轰的一下把烟笋牛尾也装盒了。“哎?哎哎?……”我叫道。
“不要慌,”他忍着笑,“我不要你的烟笋牛尾,我只是帮你把它打包,我料定你吃不下。”
桌上还剩一碗酸菜鱼片汤和一碟清炒豌豆颠,我自己吃的话……确实好像也够吃了,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不大对劲。
“你慢慢吃你的,根本不要着急,完全不要着急,我们随便摆龙门阵嘛。”说着他跷起一个二郎腿,同时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一串自行车钥匙、一个不智能手机和一个充电宝都放在桌上,还有一个透明塑料袋他放在旁边空椅子上,里面是四五根莴笋尖和一个白萝卜,“是我的晚饭,哈哈哈。”他道,“等会儿回去弄个汤。”在仰身往后靠的时候他把背后背的小包转到前面,但并没取下来。“慢慢吃你的哈!”又微笑叮嘱我。
我忽然想起来姨妈讲过一件事,当笑话讲的,说丹叔叔逃避社交到什么程度呢,研究生的谢师宴,一桌大席请他去,他躲不掉只得去,但从来熬不到散席。而且,他也总有一些办法缩短一个酒席的时间。
他不吃。他看着我吃。但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他腰背胳膊腿儿就不是什么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姿态。“吃啊,你吃噻!你看我做啥?”丹叔叔笑着帮我把酸菜鱼推到我下巴底下。我心一横,干脆连公勺公筷和骨碟全不用了,直接舀汤送进嘴里。我嘴就是这样被烫伤的。
丹叔叔被我的惨叫吓得够呛:“咹咹——哎呀遭遭遭遭……”他结巴,“哦嗬这下咋咋咋咋办……”又哭丧着脸直叹气,“你咋跟塔塔小时候一样哦,硬是两姐弟嗦!”他又四下翻找想找到一点能拯救我的东西,钥匙、充电宝好像都不合适,扒开塑料袋时他眼睛一亮,“要不然吃几口萝卜?这萝卜冰巴冷的!”我苦笑摇头,等这一阵儿疼痛熬过去后我说:“没事,我自己太着急忙慌。”可我为什么着急啊,还不是被你丹叔叔逼的……后面这句我悄悄咽了回去。
我这下是真的吃不快了。不过我被烫伤以后他忽然消停了,眼神里是歉疚和认命。
这会儿正是吃饭的高峰,所有桌子都满满当当,透过窗玻璃能看见外面还有好多等位子的食客,领位的服务员别了耳麦才能应对这么大场面。店堂里像我们这样只有两个人的很少,基本都是一大桌子一大桌子,非常喧闹。被邻桌的喧闹压着,我们沉默了好一阵。
“哦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我说。
“没有找到。”他答。脸上有一种像是笑的表情,不能叫假笑,却也不是真笑。
“石宝弟……”
“还是没找到,到这会儿都有三个多月了。”
“嗯……不过喃,”我说,有句话我早就想好的,“石宝弟这种不得吃亏,随便哪个把它捡回去,还不是当亲生幺儿养起啊。”
“……这个,那简直是百分之百的。”他似乎在脑子里推演了一下,迟缓地,但终于笑了。是笃定的真笑,而且似乎有种愉快的自责:我咋个就没想到喃。
“哈哈,简直百分之万嘛!”我很得意。
“噢不不,就是百分之百,没有百分之万,我知道你的学科可能常有这种……算是一种修辞,但实际上从数学的角度看——比较可笑。”他耸耸肩。很好很好,虽然又遭他打击,但我很高兴他恢复了元气。
“你为啥自己不养个猫儿喃?”我趁机问,装作随机,实际早在伺机。
就这一瞬间,他的真笑消失了,虽然是无缝连接,但我一看就知道,后面的笑是赝品。他边笑边弓下腰,埋头扯了几下裤管,不知是想把裤脚扯高还是扯低,“我不得再养猫儿了,再也不得养猫儿了。”他说。
“我小时候养过一根,黑白的,现在喊奶牛猫,叫‘煤块儿’,精灵得不得了。”等抬起头时他脸上的笑有点僵,黑帽檐的阴影显得他特别苍白。
“哈我就说嘛!”我笑道,“我看你那么喜欢白嘴。”
“是,煤块儿跟白嘴很相像,只是煤块儿眼睛以下基本是白的,像戴了一个佐罗的眼罩。”他拿手指在自己脸上画了一条线表示分界,“但是下巴,注意,下巴这儿,”他点住自己下巴,“又黑了一小块。”真的,我都不知道猫还有下巴。
“相当滑稽,相当地滑稽。”他渐渐微笑起来,“它不喜欢在屋头缩起,除非天太冷,冷得遭不住。我从来不拴它,它自己晓得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家后面那片地方不是在现在的宿舍楼,是我爸他们的试验田,种的水稻。很大的一片,非常有趣”。
“春天家,生物系的那些学生老师在田里劳动,插秧子,中间工歇的时候坐在田坎上,就听见他们一阵一阵哄笑,拍巴巴掌,他们在看啥?——看我煤块儿。‘快看煤块儿逮到田鼠咯!’‘快看煤块儿逮到麻雀咯!’他们惊叫,马上你就能看到煤块儿,果然,嘴巴头叼起一只田鼠或者啥子鸟,好得意”!
“煤块儿很能干,他们有的人就看起它了,打它的主意,想把它逮起走,去他们实验室要么家头帮他们逮耗子嘛。哪晓得,煤块儿狡猾得很,一看那些人没对,一下就跑来没影儿了哈哈哈——只有我喊它,它才出来,只有我”。
“我跟煤块儿两个还有一个保留节目咧。我那个时候有一门绝技,弹绷子,就是弹弓。这个我可以说是——不是我提虚劲哈,是真实的哈——弹无虚发。我们那儿都晓得。秋天家,学生老师他们又来打稻子,工歇的时候坐在田坎上,都扯起喉咙喊我们哦,‘那个神枪手娃儿喃?来耍嘛!’我们就负责表演给他们看噻,我就拿弹绷子打麻雀,稻田上麻雀很多,我随手一打就有麻雀掉下来,就在麻雀掉下来的一瞬间,煤块儿就不晓得从那个㮟㮟角角头钻出来,一伙跳到半空上一口咬住。哦我的天哪太精彩了太精彩了!——观众些都佩服惨了——佩服我们两个。演出了几十上百场,我们只有一次失败,可能就是因为太得意,太骄傲自满。那次煤块儿落地以后,以为自己已经把麻雀咬得死死的,就有点松劲,结果突然之间麻雀从它嘴边边上飞起来,冲天炮儿一样,煤块儿眼睁睁看到哦,一点办法没有。观众些起哄嘲笑我们,煤块儿当时很痛苦,可以说瞬间跌入痛苦的深渊。我发誓,它眼泪花儿都包起了,我亲眼看到的。有些观众确实比较无情”。
“我们两个还有过更大型的狩猎行动。我们去物理系旁边那片树林逮野鸽子,在小河头逮鱼。野鸽子好大对不对?煤块儿叼起拖起就走,拖到草丛头去,它喜欢藏在什么地方吃,可能是不是也晓得自己吃东西的样子比较疯狂,不想别个看到。它很懂得体面,吃完把自己打整得干干净净才出来。但小河里头的鱼它不敢抓,流起口水在河边坐起,眼巴巴看我喊我,命令我下河,催我逮了甩给它,我还是有点可以的哦,基本上总还是能逮个一条两条,那种四到五公分的小鱼。那个时候校园哪里有现在这种规划得整整齐齐的,都是野地,没有围墙也没有几幢楼,有一大片芭蕉林,我小学那边是一大片草地,春天夏天都开野花,煤块儿忙得哦,忙到扑蝴蝶、扑蜻蜓——那时比现在不晓得好耍到哪儿去了。我们两个硬是把校园所有的角落耍交 了,就跟探险一样。我跟煤块儿两个。”
晚饭的下半程完全是丹叔叔一个人的演讲,我除了点头“嗯嗯”没有插嘴。插不进。而且惊讶也使我想不到该说啥,丹叔叔几时有过这样的滔滔不绝。当然也是因为对我,我这样一个在数学和器乐领域里的聋哑人,他能有什么可滔滔不绝的。只有谈猫他话多一些。至于谈过去,谈他的儿时,认识他这么多年,我知道,那是他的避讳。姨妈姨父早在我和弟弟小时候就告诫过我们不许去打听。但实际上他们自己偶然忍不住聊起,对我们又忘了防范,点点滴滴地我也拼凑出不少丹叔叔的旧事。
“他们那种家庭条件么,如果没有遭,现在他绝对,不晓得好可以。”姨父说。
“算了——妈老汉儿都没得了,咋说的,家破人亡,他那会儿好大?才比大女子大两岁。”姨妈苦笑道。“大女子”指我,我那时十五。
他们说的是20世纪60年代的丹叔叔家。他父亲是教授,家里经济条件一直很好,丹叔叔学钢琴学足球,有自己的房间,常被带出去吃奶油面包,也常被逼着洗头洗澡,家里的教育理念跟随的是那个圈子的主流,就是仿照西式。按照父母的规划,丹叔叔应该是十七八岁远赴欧美名校,二十五六学成归来,而立之前报效祖国,功成名就恰逢不惑。但他还没满十一呢,一天下午家里来了一泼人 ,拳打脚踢翻箱倒柜之后,家里的一切条件全没了,之后很长时间连吃饭都成问题。在他十七岁上父母相继去世,没给他留下任何财产,家里的存粮也只够半个月。
大概这类故事这么概括起来也就几句话,像他这样踏入过阴惨绝境的人也不是少数,同样经历过的人觉得平平无奇,没经历过的人又很难体会。外人能看到的反正你也活过来了,活得还不赖。虽然你家的一切都没有还给你,但那个动荡年代又不是你一人如此,别人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能活下来已经是得到了关照,再说后来几次加工资你不也都赶上了吗。
但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每一天每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记得20世纪80年代末,我高二那会儿常在姨妈家混着,有次听丹叔叔跟我姨父聊起某个共同认识的老教授,丹叔叔说这老太太人很好,是父亲生前的同事。父亲死后他见过她一次,那次是他当背水工,背了两桶水送去她们办公室,也就是父亲生前的办公室。他走的时候她追出来,喊他小名,叫他一定要考大学,再苦也要考大学,“二天要像你们父亲一样。”她还塞了一斤粮票给他。
“一斤哦,二哥!一斤!”他瞪着眼朝我姨父说。
“不得了,一斤,啥子概念,现在的娃儿些懂不起。”姨父拿手背朝我挥了一下,摇头叹息。
“丹叔叔你为啥要去给别个背水喃?”我抓住的重点是这个。
“咹?为啥?为啥?——活命啊我要!”他惊讶道。
他后来果然考上了大学,多年后果然像父亲一样做了教授,生活挺不错,也的确赶上了几次加工资。但是,有件事真是非常令我费解,他曾有过很多机会去更大的城市更著名的院校,出国也完全不难,他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出生的大学校园,明明能够远走高飞却偏不。虽然随着他职级的变化他搬了好几次家,从东头搬到西头,从南边搬到北边,但始终还是在他从小长大的校园里打转转。我原先以为他家老屋早就没在了,这么多年了都,光我亲眼见着的校园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他家的老屋还在呢,在一幢老旧阴暗的楼里,门前是一片香樟树林。前不久,姨妈姨父带我们散步时经过过,专门绕到楼前瞻仰一下。说那里曾经是学校顶尖级教授们的宿舍,好些著名学者的故居集中于此。现在这楼里里外外有很多地方都残破了,学校却始终没有要拆的意思,或者未来是要做什么用处吧。
不过楼后的水稻试验田,丹叔叔和煤块儿赢得欢呼喝彩的舞台,没有了,那片地盖了宿舍楼。物理系旁边的树林还在,煤块儿爱吃的野鸽子也还有很多,不知它们已经繁衍到几世几代。四到五公分的小鱼没有了,因为小河没有了,那边整个填平变成了一个小广场。芭蕉只剩几棵,病病歪歪,称不上丹叔叔说的“芭蕉林”。他小学母校那边的草地还在,煤块儿心爱的玩具蝴蝶蜻蜓都还偶有出现,但丹叔叔说的“春天夏天都开野花”,我却从没见到过。
如果是我,我早就离开了,大概也没愿望再回来。真不明白丹叔叔是怎么想的,他偏偏记忆力还那么好,他滔滔不绝时,花鸟鱼虫好像纷纷扬扬都到眼前来。
“我们两个硬是把校园所有的角落耍交了,就跟探险一样。”他说着往椅背上一仰,把身上一直背着的包取下来,“我跟煤块儿两个。”
我已经捞完了酸菜汤里的鱼,就着酸菜和豌豆颠吃了一大碗米饭。忍着舌头的烫伤。我不敢剩,我记得丹叔叔从来最不高兴人家剩饭。“后来喃?煤块儿喃?”我问。
“掉了嘛,煤块儿就掉了噻。”他微笑,“我爸不是后来突然就得病了吗,住院,我妈照顾不过来,就喊我跟到我外婆回老家,我们老家在重庆,我在重庆住了一段时间。当然也是因为那段时间可能实在太困难了,家头的生活,非常困难。等我从重庆回来的时候他们给我说,煤块儿掉了。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没找到。”
“你在重庆待了好久喃?”
“应该有半个多月吧……煤块儿它肯定搞不清楚是咋回事噻,肯定觉得我是不是不要它了,哦嗬,它肯定等了我的,尽等尽等,尽等也等不回来,我想它可能也是太失望了,没法了”。
“我找它找惨了,这儿校园里头,稻田树林草地河边,任何㮟㮟角角都找遍了,没得。喊也喊不答应。我不是给你说过吗,只要我喊它,随便它在哪儿,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它都‘水儿——’的一下就跑出来。找了好久哦都没找到,还不是只好就算了。”
“它会不会回来过?——你不是后来很久都在老屋头住的咩?”
“对,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我们两个还是就——没有再打过照面。我确实,也还是等它回来的,我也等了好久。后来上面来人喊我一定要搬家了嘛,没法了……我还是等了它好久哦。而且就算我后来搬起走了,我还是偶尔要回来溜一眼,我怕万一,万一喃嘎?哈哈。”他笑道。
他笑,笑声就两声,笑声还没完呢笑容先已经没了。他伸手从桌上拿走他的钥匙串儿,套在拇指上晃了晃,又取下来放回去。两手空了之后交叠起来搁在膝上,按住膝盖前后摇了两三个来回,停下时他伸手去够椅背上的包带,摩挲几下,我看得出他想背包,但又没背,像克制住了。脸转过来的一瞬间他瞄了我一眼,然后垂下头笑着叮嘱我:“慢慢吃哈。”
我不知道他等了它多久,到哪一天算停,但反正早就超过了一只家猫的寿命。
“北京的流浪猫比成都的普遍胖一圈。”有一天我在我家楼下的池塘边坐着,非常幸运地拍到一只黑脚麻猫的背影,马上献宝一样给丹叔叔发过去。但他没回。过了三四天,他回了,一连七八张图片,全是同一只白色波斯猫。它躺在一个老式的秤盘上,肚子朝天,两条后腿叉着,两只前爪举手投降,眼睛没闭紧露出一丝眼白,胸腹扁得像张毯子,正是睡到昏天黑地的程度。当然可爱极了。可也不能七八张都一模一样啊!只有一点点角度一点点景别有难以察觉的变化。
“我在菜场看到的。它叫小咪,一个相当于没有名字的名字。”
“它很爱睡觉。”
“它太爱睡觉了。”
“人类在婴儿期的睡眠是大脑发育的关键时刻,我想小咪二天一定很聪明。”
《猫报》算是再次复刊。此后至少两个礼拜,全是小咪的各种照片,还是在秤盘里,还是在睡觉,看一张等于看了三十张。我猜它醒时他根本就没拍到过。一开始他还配上解说词,后来文思大概也枯竭了,只有图片。有一天终于又收到他一条文字信息:
“你好久喊塔塔方便时到我这儿刹一脚,我要给他两大包卤料,买得太多堆不下了。我不卤东西的,你喊他拿回去给二哥,他爱卤。”
“好的。可你不卤你买那么多卤料干啥?”
“小咪家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