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妈妈:
好吧,我已经猜到你会说什么了,我不会把整篇日记都用来抱怨那些书的,我知道。我应该把那一周的读后感都写下来,最好是以手写的方式记录在一个漂亮的大笔记本上,这样我就能体会过去那些生活在汽车不会飞、恐龙在地球上乱叫的时代的人的感受了。
可是瞧见没有?你现在知道当你在纸上写下一个笑话,但没人回你“哈哈哈”,这感觉多奇怪了吧?因为有人回应,所以发信息是一种更自然的交流方式,等你明白你就懂了。而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所谓“手写读后感”非常不自然,还有手写日记,都像对着虚空喊话。你会读我写的这篇东西吗?什么时候读?你会笑吗?你会飞快地略读一遍就放下吗?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爱你,妈妈,真的,但我认为你根本不理解作为一个“年轻成人”的苦衷。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我做人的历史只有十五年,虽然已经开始了解这个世界,但还没被它搞得狼狈不堪。在你跟我谈智慧、讲经验之前,我要告诉你,我知道你和我爸去过巴黎度蜜月,但是从那以后,你还有过类似的经历吗?去过别的地方吗?哪怕只是为了开心地玩玩?我只看到你不停地工作,要么就是唠叨我和乔。
嗯,怎么说呢,我知道你现在过得一点儿都不开心,但这不是你的选择,是我爸的选择。我认为,你之所以过着除了工作就是做家务的日子,全是我爸的错。要是他没走,你本来可以再去一次巴黎的,我敢打赌。
要是他没走,我们都会去巴黎的吧?
写了这么多,我想说的是,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不再读《深夜小狗神秘事件》了。这书可能“非常重要”,但绝不是“非常有趣”。我打算读读丹妮尔·斯蒂尔的《巴黎五日》,我觉得这书一开始就很吸引人,书里有个参议员,他妻子爱上了另一个有钱人,你懂的。
哇哦,你没法跟我吵!因为我在写日记,没跟你发消息。
哇哦!
嗯,谢谢你教我写日记这个好办法。
爱你。
你的文盲女儿,科莉
第二天放学铃声响起时,我昂首阔步走进了莉娜的办公室。
“莉娜!”我低声说,“莉娜,放下手头的事,跟我出去喝杯咖啡吧。”
“不行,”她趴在电脑前说,“RealSteal在大减价。”做过修女的莉娜现在是“价值观与伦理道德”这门课的老师,也是我和孩子们的精神领袖,还是打折重度成瘾者。“我要买这个包。”
我拖出她桌旁的椅子坐下,凝视着电脑屏幕。“你知道,承认自己有问题是戒断的第一步。”
“我不这么觉得。第一步应该是相信自己有问题吧?然后才能承认是不是?要是不相信就承认,这有什么用?”
“你有问题,”我宣布,“你就相信吧。”
“我有的是激情,”她纠正我,“你看这个。”她把屏幕朝我这边一歪。莉娜看中的那个包很漂亮,但完全不是她的风格:珑骧牌,稳重、古板、经典,过于中规中矩。“十分钟内,价格会降百分之十,我得不停刷新购买页面,以免别人抢走它。”
“我觉得你浪费的时间都远比折扣值钱。”我说。
“我觉得放学后的第一个十分钟一文不值。如果你这时候走出校门,你会看到漫山遍野的学生,无论咖啡店、停车场、公园还是冰激凌店,甚至电池专卖店里都有他们的身影。因为每天下午三点一刻过后,要是连这些地方都不能去,他们就只能继续回教室待着。你是想找我聊天?那你先关门,舒服地坐一会儿,等我刷新网页,因为这里是全县唯一没被学生窃听的地方。”莉娜辩解道。
我耸了耸肩。莉娜的椅子确实很舒服,虽然是她从马路边捡回来的,但她自己重换了椅面,靠钉枪把一块花卉图案的鲜艳软垫钉在上面。她认为,当人坐在柔软的椅子上时,会不由自主告诉别人更多。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自己没有选舒服的椅子,而是坐在一张从“欧迪办公”买来的标准教师椅上。
“约翰昨晚过来了。”屁股一沾到柔软的椅面,我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
自从我走进莉娜的办公室,这还是她第一次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呦呵!”她扬起眉毛,疑惑地看着我。
“他哭了。”我说。
“活该。”她继续望回屏幕,“他还干了啥?”
“赞美我的厨艺和教育水平,还有孩子们的成绩和餐桌礼仪,总之拍了很多马屁,烦死了。”
“你究竟是觉得烦死了还是挺舒服?”
“都有点儿。”我回答,莉娜真了解我。
“孩子们呢?”她问。
“我像老鹰一样盯着他们,昨晚和今早,寻找压力过大和心情不好的迹象,可他们似乎……挺好的,反正比我好。”
“孩子们的适应能力非常惊人。”莉娜说。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他走了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非常脆弱。”我想起乔和科莉昨晚跨进家门时看着约翰的样子,他们对约翰的态度非常强硬,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约翰一上来就跟他们道歉,临走时还在道歉。
我重重地往莉娜的“招供椅”上一靠:“三年,莉娜。当你在你孩子的人生中缺席了三年,你应该怎么道歉?”
莉娜想了一会儿,说:“怎么道歉都不够,只能用行动证明歉意。约翰有什么计划吗?”
我顿了顿。昨晚我们讨论过很多计划,让我满意的却没有几个。“我给你讲讲他昨晚表演的绝活吧。”我说。
莉娜点了一下鼠标,盯着屏幕,向后靠到椅子上:“说吧。”
“起先的半小时,气氛一度非常尴尬,乔和科莉像看外星入侵者一样盯着约翰。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孩子们,就像看着我那套需要小心轻放的玻璃动物摆件。约翰手足无措,似乎随时都能跳起踢踏舞。科莉叫嚣说,她要去崔妮蒂家待一周。乔不断往椅子里缩,仿佛椅子上的木纹是他的保护色。就在我准备站出来做和事佬的时候,约翰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小瓶薰衣草油。”
“薰衣草油?”莉娜问。
“怪物喷雾,”我说,“乔小时候怕壁橱里有怪物。你还记得吗?他四五岁时,约翰和科莉做了个写着‘怪物退散’字样的标签,用亮光胶水贴在一瓶薰衣草油喷雾上,骗乔这玩意儿能当场杀死他看到的怪物。昨晚约翰掏出来的那个瓶子,就是多年以前的那瓶喷雾。约翰把它交给科莉,说假如他们真的希望他滚蛋,就拿怪物喷雾喷他,他就走。他还说,他爱他们胜过自己的生命,虽然他很想留在这儿,可假如这伤害到了他们,他们只要说一声就可以。”
“噢,演技真好。”莉娜说。
“我知道,”我说,“可他的招数非常管用。科莉看着那个瓶子,打开它,闻了闻,薰衣草的气味飘得到处都是。自从乔长大以后,我还是第一次闻到这个味道,你知道气味的威力有多大了吧?”我问,莉娜点点头,“所有记忆都回来了。我想起当年全家人举着薰衣草喷雾满屋跑,把每个黑暗的小角落和每件家具底下喷个遍,我们笑着闹着,仿佛能看到怪物们灰飞烟灭的样子。‘这儿还有一只!你刚才漏掉它了!’然后大家躺在乔的床上傻笑,抱怨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清理掉那些看不见的怪物尸体。”
“真是勇敢的一家人。”莉娜不冷不热地说。
我点头:“科莉把瓶子放在乔旁边,他举起瓶子,对着约翰瞄了一下,那个瞬间,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可接着他放下了瓶子,摆在自己的盘子旁,说:‘妈,我饿了,有吃的吗?’”
“哇,太神奇啦。”莉娜说。
我想了想:没错,确实神奇,只要你忘了约翰的背叛给我带来的心理阴影和难以自拔的困惑。假如撇开我的感受不谈,单从所谓“母爱”的角度来看,尽管过程小心翼翼,但孩子们和阔别三年的父亲重聚的场面确实神奇。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绝活’?”莉娜问。
我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噢,不,绝活还在后面。我们互相传递香蒜酱,吃着意面,气氛越来越放松。我敢打赌,约翰像只鹰一样盯着我的酒杯,似乎随时准备把它添满,难道我会傻到当着他的面喝醉吗?无论如何,开始有了点其乐融融的意思,整个过程顺利得令人讨厌。孩子们太像他了,你知道吧,很多方面都像。”
“是吗?”莉娜问。她和约翰只是点头之交,表面上彬彬有礼,但从来不曾走得太近。
我点点头:“乔也会像他那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会本能地逃避,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不是面对并解决问题,他俩都像是……”
“巫师,而不是狼人?”莉娜说。
“没错,像巫师,而不是狼人,”我赞同地说,“科莉是……她只能算半个大人,就像一只没成气候的小老虎。”
“虎人!”莉娜补充。
“没有虎人这种东西。”我说。
“她哪里像约翰了?”莉娜无视了我的纠正。
“幽默感。我猜,就算约翰去了中国香港,他们父女俩也会不约而同地选择看一样的电视节目。他俩很明显都受过吉米·法伦的影响,就好像吉米本人偷偷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一样。他们甚至还会听同一批乐队的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有点像第一次约会。‘噢,你也喜欢这个乐队?我爱死他们了!我还去现场看他们演出了呢。他们唱了《臭鼬麦吉》!’‘哇哦,他们以前从来没唱过《臭鼬麦吉》!’”
“《臭鼬麦吉》是什么?”莉娜打断我。
“有支嘻哈乐队唱过类似这样名字的歌。”我说。
“你对这些真是一窍不通。”她又按了一下刷新键。
“没错,”我承认,“你也知道,想编一个听起来很酷的名字却失败了的行为是非常不酷的。”
“耍酷不是你的强项。”
“还是说正经的吧。重点在于,他们仨越聊越兴奋,越聊越期待他们即将度过的那一周,然后话题从他们的精彩计划转移到不用带孩子的我有什么精彩计划。虽然我大半天没说话,但最后还是承认我可能会去纽约旅游,他们一下子就炸锅了。”
“你要去纽约旅游?”莉娜打断我,几乎喊了起来,“真是太棒啦!”
我把视线撇向一边。“也许吧。”我说。我已经提交了在图书管理员大会上发言的申请,为了让乡村日间学校报销参会费用,我至少得做一份PPT,急中生智的我决定拿今年春季学期的读书项目计划充数,把这套东西转化为提案交了上去。“哥伦比亚大学有个图书管理员会议,”我说,“我认为挺值得去的,还能顺便赚点儿进修学分。”
“我还以为你要去纽约参加派对,跟人上床呢。”莉娜皱起眉头,显然失去了兴趣。
“噢,没错,这就是我的风格,”我挖苦她说,“说不定我去了还会弄个文身呢。”
“在后腰上文一个无穷大的符号?”她问。
“120.125。”我反唇相讥。
莉娜疑惑地看着我。
“用杜威十进制分类法表示无穷大,”我解释道,“当然,现在不这么用了,120.125其实并非无穷大。”
“太深奥了,”莉娜说,“哈!搞定了!”
“搞定什么了?”我问,心里依然在想杜威分类法里的第一百二十个大类“认识论”,即关于知识的知识,这是我最喜欢的科目之一。
“这个包!看!”她让我看电脑屏幕。她还打开了珑骧的官网,同样的包在那里贵了足足一千美元。
“厉害!我的老天爷,你打算拿这个一千一百美元的包怎么办?”我问。
“在易贝网上卖掉,”她坦率地回答,“加价五百。”
“开玩笑吧?谁会花那么多钱买个二手包?”
“我都卖过好几次了,说不定他们还会再加九百,转手卖给别人,谁知道呢?”莉娜耸了耸肩。
“好吧,当我没说,”我说,“你这十分钟花得值。”
“那还用说!”她笑着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花赚到的五百块?”我问。我从不知道莉娜经常这样赚外快,我以为她那些包是用做老师的收入买的。
“我准备买个麦克风架子和一只全新的无线麦克风。”
我疑惑地看着她。
“买给家救会夏令营的,我们要搞个才艺晚会。”她说。“家救会”指的是“遭受家暴青少年救助协会”,莉娜在那儿做志愿者。
“噢,莉娜,”我说,“我爱你。”
“我还要给自己买这个,”说着她点开另一个链接,一只可爱轻便的帆布随身行李袋跳了出来,售价加上运费总共不过三十五美元。
“这个更像你的风格。”我说。
“你喜欢可以随时跟我借,”她说,“比如拎去纽约。”
“如果我去纽约的话。”
“求你去纽约吧,”莉娜说,“千万别忘了在那儿找点乐子。”
“约翰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态度很勉强,而且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就好像把我推进眼下这种人生悲剧的不是他一样。”
“他说你应该找点乐子?这有什么不对?”
“他想把他的信用卡给我。”我脱口而出。
“什么情况?”莉娜从桌边弹了起来,惊讶地抬头看着我。
“霸占孩子们的时候,他希望给我点补偿,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我听了只觉得恶心。”我说。
“一个男的愿意悉心照顾你的孩子一段时间,还给了你一张空白支票,让你在他‘霸占’孩子们的时候随便花?这会让你……恶心?”莉娜问。
“我能照顾自己,也不想被人收买。”我冲她翻了个白眼。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我不会拿他的钱,莉娜。抛家弃子赚的钱不干净,更何况他当年撇下我们,让我受了那么多苦。当时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收入,我是全职妈妈,已经近十二年没用我的法律学位找工作了,要不是我在关键时刻遇到了现在这个职位,要不是学校减免了学费……孩子们的生活会一落千丈。那个时期简直比地狱还可怕。用图书管理员的可怜工资养活我自己和两个孩子,一点都不酷。”
“没错,你说得对。面对困难,你做得很棒。但让约翰补偿你一周零花钱并不会抹杀你的功劳。”
“可感觉就像在抹杀。”我抿着嘴摇了摇头。
“所以你拒绝了?”
“是的,我说:‘谢谢你,但我不要。’然后孩子们开始劝我,说我应该收下他的信用卡。”
“我就猜他们会劝你!他们是站在你这边的,跟我一样。”
我不想再听这些,于是继续说:“他们其实就是想花别人的钱。科莉给我推荐了她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那些纽约餐馆,乔一直赞美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辉煌历史,还有交通博物馆和……房屋博物馆?唉,那孩子,求老天别让他把才华浪费在历史专业上。”
“你现在又不希望乔学历史了?”莉娜笑道。
“我希望他能学一个‘让乔一辈子都开心’的专业。”我说,“我猜应该让他选法学预科。”
“其实我觉得这两个专业刚好是对立的,可我又懂什么呢?我不过是个教伦理学的老师。”
我对她笑笑,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不是我自己选的未来,但我们可以按自己的想法为孩子们营造快乐的人生,有点儿像……放牧那样,把他们往那个方向赶。乔的心地很善良,我担心他会去做一份不被我们的社会重视的工作,比如当社工或者去公立学校教书,他脆弱的小心灵会崩溃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能想象放任自己的孩子犯错是什么感觉。”莉娜说。她的话提醒了我,在做母亲和教育这两个方面,“允许孩子犯错”大概是我们唯一能掌握的重要技能,不过这很难:首先你得预见孩子们将来会犯什么错,然后在他们真的犯错时拉着他们的手,共同面对现实——除非他们将犯的错可能招致极大危险,你才可以提前出手阻止。
“我知道。我觉得乔的问题在于,他总会做出非常正确的选择,我没有任何机会让他练习犯错。”我说。
莉娜朝我笑笑:“那么等时机成熟,他也会做出正确的职业选择——届时对他而言正确的选择。”
我点了点头,再次展现出自己高超的无缝跳转能力:“我认为不接受约翰的信用卡是正确的,但是从孩子们的表现看,我好像才是那种喜欢在派对上煞风景的人。约翰一直坚持让我收下他的卡,甚至唠叨个没完,直到我终于同意暂时留下,以防出现紧急情况和‘偶然事件’,所以我现在自豪地拥有了前夫的美国运通卡。还有更糟的,你想知道吗?”
“当然,说吧。”莉娜点头。
“在餐桌上,为了表明我的立场,我说:‘其实我根本没必要收你的卡,因为上面印的是个男人的名字,假如我真的用了它,肯定会招来别人的鄙视,对吧?’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我已经向公司申请了一张印着你名字的卡,过两天就寄到。’我说:‘什么?他们会给你印着你前妻名字的卡?’当着孩子的面,他说:‘嗯,反正你还不是我前妻,对吧?’”
莉娜一惊,在椅子里转了个圈:“这怎么回事?”
“孩子们也是这么问我的!”
“你现在和约翰还是夫妻?我以为你们好几年前就离了。”
“可我早就提交了离婚申请,这难道还不算‘事实离婚’?”
“根本没有‘事实离婚’这说法!”莉娜说,“你自己也清楚,别跟我装傻。”
“他在中国香港,请律师太贵,办离婚手续一上来就是个相当痛苦的过程,而且越走你越觉得没必要。”我耸耸肩。
“哦,怎么没必要?至少可以让法院判他出抚养费吧?”
我叹了口气。“就算没法院判决,他也该出钱,”我说,“不用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要。就算没法院判决,他也该留在这儿,照顾他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宁愿自我牺牲,也不想跟约翰打官司?”莉娜的眉毛挑到了天花板。
“我这是脚踏实地。”我纠正她,“而且也许这样更好。我们的大部分共同财产都在房子里,他二话没说就把房子转给了我,而且……”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告诉莉娜,因为连我本人都觉得这样的想法过于自私。
“什么?”莉娜问。
“我有孩子。”我说。我没承认我有多怕离婚,因为担心他可能会争夺孩子们的监护权。从法律角度看,我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率,哪怕他只分走一半的监护权,也意味着我没法全程陪伴孩子成长。他的一走了之已让我心碎,在这么痛苦的时候,要是再和孩子们分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
“你还是已婚状态?”莉娜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
“我还是已婚状态,”我说,“和约翰。”
“都分开三年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一直想告诉你来着,这事一直在我的待办列表里。”
“这列表一定很要命。”
我试图换一种方式跟她解释,于是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离婚对于痛苦不堪的我来说只是很小的事。那时困扰我的这类小事不计其数,为了活下去,我必须学会忽略它们,就好比一年不理发,我也可以把离婚这事暂时搁置。然后有一天,等我平静下来,我意识到自己该理发了,就去理个发,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现在你意识到自己想离婚了,”莉娜替我补充,“就去离个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眨眨眼,好像是这个理。“我觉得是。”我说。
但我心里不这么认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不打算离婚,因为我觉得现在不是掀桌子的时候。可我没法告诉莉娜这么多,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愿意想太多。
“约翰也许是个王八蛋,”我画蛇添足地说,“但他是个讲理的王八蛋。离婚无非是在纸上签个字,就像理发,没什么大不了的,随时都可以做。”
莉娜露出怀疑的表情,我假装没注意到。
一周后,我在卧室整理行李。我还有一周才要去纽约,现在就收拾行李似乎有点可笑,但接下来五天,因为到了期末,科莉会很忙,我也一样,除了要做PPT,还得看论文、安排期末考、批卷子、录成绩,而且难得最近崔妮蒂没出现——既然我希望十五岁的女儿帮我挑选去纽约的行头,就得好好利用现在这个机会,她可是我们家的时尚权威。
宽敞的卧室里,科莉庄严地坐在床脚凳的软垫上,脚尖在我的一堆鞋子里拨来拨去,试图挑出几样不会惹怒她的东西。自打科莉八岁开始,她每天都至少要躺到这张凳子上一次,对我讲她的秘密或者朋友的趣事。我也曾不止一次感谢守护自己的星星,约翰离开后,虽然生活变得无比艰难,但我们不曾被迫从这座房子里搬走。
我们欠下了巨额房贷,我想这要归功于约翰,他坚持认为我们该付近三分之一的首付,从而压低每月还款量,并且要尽快还清。约翰对贷款的看法总是很搞笑。他走之后,我把十五年的房贷延期到了三十年,却一点没觉得可悲,毕竟这样一来,我每个月的支出可以变少,还能降低我们在这座可爱又充满回忆的大房子里生活的成本,甚至比出去租房还划算。
这确实是座可爱的房子。孩子们有各自的房间,储物空间充足,放得下堆积如山的乐高积木、换装娃娃、漫画书(乔的)和商场特价毛衣(科莉的)。我女儿把商场特价处理的毛衣全都买回来了,很多都是同款不同色的。每次我带她去商场,她都肯定会挑一件毛衣回家。她喜欢跟人炫耀这些衣服经历过两次清仓大甩卖,或者是用她的常客折扣买的。她告诉我,它们的价格低得离谱,有的只卖六块八毛八,但她囤这类衣服的速度让我畏惧,而且往往只穿一次就丢到一边,让它们在地板上度过余生。
她看起来总是漂亮极了,不仅因为年轻,还由于她拥有我们这代人所不具备的对色彩和造型的审美直觉。我从商店买的每样东西,都要经过她的审查才能剪标签。很多时候,她只是打量着袋子里的衣服,眉毛挑得比天还高,说“爱一个永远学不会的人,真是太累了”或者“你买这些丑衣服,是为了表达什么观点吗”。
我今天又买了一大袋这样的衣服。出于捡便宜的心理,我带着一百美元去了塔吉特百货,从卖场中间的货架上挑走一大堆衬衫和裤子——当然,不是那种老气又寒酸的“工作装”,选这类衣服时,我通常会目不斜视地径直穿过孕妇装所在的货架和试衣间,也不是商场前三分之一陈列的那些适合青少年的奇装异服。我的购物袋里有件衬衫,配色很时髦,还有暧昧的低领口、带花边和刺绣的华丽飘带,我甚至还买了一条及膝短裙。不过说实话,我不是很清楚该怎么穿短裙。现在是五月底,穿这玩意儿需要搭配靴子和连裤袜吗?我觉得我没法露腿,有没有约定俗成的露腿年龄限制呢?
我还买了两条剪裁风格大相径庭的深色牛仔裤,我只知道其中至少有一条选得非常糟,相信科莉会告诉我是哪条。我现在对裤装一窍不通——这是常见的老年病,你再也不能以权威的口气断言你的裤子哪些是时髦的,哪些是普通的老妈裤。所以,假如没有帮手,我就完全无法购物。
我把它们全都从袋子里拿出来,摆在床上,科莉目光敏锐地打量着这一切。“我是这么想的,”我谨慎地说,“这些上衣适合配这条裤子,其他上衣可以搭短裙,这样我就不用带很多行李了。”
“鞋呢?”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噢,对。我打算穿这几双,我确定。”
她叹了口气:“听着,在纽约,假如你要参加会议,跟别人见面、吃饭和约会的话,鞋应该占你行李重量的大约一半。”
我冲她眨眨眼:“这是经过研究得出的结论吗?要不你给我列一份这方面的文献,我自己查查资料?还有,谁说要约会了?”
“妈,别傻了,你肯定会约会的。”
我想说我不会,但我欲言又止。老实说,约会可能是件好事,尽管我不知道约会对象能从哪里来。“这些衣服……有适合约会的吗?”我问。
她仔细看了一下。“嗯……也许可以这样。”她从床上的牛仔裤堆里拖出那件低领上衣,丢到短裙那边,在上面搭了条叮当作响的长项链,然后把短裙向上卷,齐着腰线对折两次,让它明显短了许多,再跟那件上衣搁在一起。她又伸出一根手指,朝我挥了挥,意思是“等会儿”,接着她钻进她的房间。过了好多个“一会儿”,她才钻出来,手里拿着一双风格夸张的露跟鞋。假如早知道她有这样的鞋,我肯定会批评她。她把这双鞋摆到刚才的上衣和短裙下,说:“约会三件套,虽然算不上精致,但比较符合你的风格。”
我看着被她改造成妓女行头的大号保守妈妈服:“科莉,我不会穿这个的。”
“嗯,你不想穿也没关系,对吧?毕竟谁也没提过约会的事。”她挤眉弄眼地对我说。
我放任自己在“去纽约约会”的想法中沉浸了片刻。“这双鞋确实漂亮。”我拿起其中一只露跟鞋,惊叹自己竟然有幸生出这么一个跟我穿同码鞋的时尚女儿。鞋子的足尖部分有黑金相间的几何印花,有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三十年前,这算得上非常“有个性”的设计。鞋跟上方有条黑色的皮革带子,从脚后跟一路环绕到脚踝。鞋带上有只很小的金扣,兼具女性气质与毋庸置疑的威严,低调而性感。这是我见过的最令人心动的鞋,我想成为穿这种鞋的人。
“你真的愿意借给我穿?”我问。
“当然,妈妈,反正我不会穿这双鞋在我爸眼前晃悠。如果他真有当爹的样儿,肯定也不会让我穿这种鞋。这鞋虽然鞋跟低,但是非常性感,对吧?”
“你说得对,我们不会让你穿这种鞋的。”我说。
科莉只是嘲弄地冲我笑笑。“无所谓,反正这鞋免费。”她说,然后开始给我讲她是怎么先弄到梅西百货的十五美元优惠券,又在那儿以六折惊爆价买下这双鞋。其间我走神了好几次,歪着脑袋想象我穿着短裙、露跟鞋和露肩上衣走在早春的曼哈顿街头会是什么感觉。我认为,那肯定,妙极了。
“你把这双鞋卖给我吧,”科莉的故事讲到一半时,我说,“我再给你买一双不那么……成熟的鞋。”
科莉面露喜色。“成交!你瞧。”她把她的智能手机给我看,原来她已经在网上选好了一双造型夸张的蓝绿色系带角斗士鞋,标价二十美元。“就用这双来和我换吧。”她说。
我盯着鞋子的图片看了一会儿。这双是平跟的。平跟。
“这是平跟鞋。”我大声说,“这么说……你选了布莱恩当男朋友?”
科莉深深叹了口气,脑袋歪向一边:“是布莱恩,他很矮。”
“但他很可爱。”我说,“你比他高吗?”
“我们一样高,你觉得他对自己的身高自卑吗?”
“他还在长个子呢,科莉,而且你不能靠身高判断一个人。”
“可拿破仑呢?”她问我。
“渴望权力的疯子高矮胖瘦都有,”我说,“不用担心布莱恩的身高,我们只要弄清楚他适不适合你。”
科莉又开始长吁短叹。“我不知道该怎么弄清楚。”她说。
“慢慢观察。”我说,“观察他时,记得穿好你的衬衣。”
科莉朝我挑起一边的眉毛。
“还得穿好你的裤子。”
“我没问题。”她说。听到她这样说,满怀母亲喜悦的我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唱起了歌。“如果想弄清一个人适不适合我,我该观察哪些方面?”她问。
“你最喜欢有什么优点的人?包括你自己。”我说。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喜欢那些内心非常善良的人、实话实说的人、不会爽约的人。噢,还有不觉得自己特别高贵的人。”
我点点头:“所以,你要从很多方面观察布莱恩。我能从你身上看到你说的所有这些好品质,只有具备这一切优点,甚至更加优秀的人才配得上你。”
科莉咬着嘴唇,努了努下巴。
“你想说什么?”我问。
“有时候我会故意表现得自己很高贵,你知道吧,男生喜欢自信的女生。”
我笑了:“也许这不是故意的,毕竟,我觉得你是我知道的最优秀的女孩。”
“你是我妈,当然会这么想。”
我摇了摇头:“不是这样,你确实很棒。可你要记住,你周围也处处有很棒的人,当你发现自己开始骄傲时,不要忘了这点。”
“假如你能做到,那我也能。”她说。
“做到什么?”我反问她。
“不觉得自己高贵,你并没有优秀到所有男人都配不上你。”
“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要不是这样……你为什么整整三年都没和别人约会过?”
我茫然地对她眨了眨眼。我该怎么回答?因为我相信约翰是觉得我讨人嫌才离开了我?因为我是个身材走样的四十岁图书管理员?因为我爱穿洞洞鞋、不知道怎么搭裤子、相貌平平,并非那种戴着眼镜、挽着发髻的色情文学女主角?因为我平时遇到的男人要么是我学生的家长,要么是我孩子的老师?因为不知怎么,我竟然一直没和丈夫离婚?
“妈?你在听我说吗?”科莉把手举到我面前挥了挥,“塔台呼叫妈妈少校。”
“对不起,我走神了,我在想……”我的视线在屋子里乱扫,最后落在时钟上,“我得去接你弟弟了。我今晚该买点橘子回来,家里还有橘子吗?去学校接他前我先去趟超市,你想要什么吗?”
化解危机就是这么简单,我女儿爱死超市的寿司专柜了。“寿司!”她欣喜若狂地叫道,就这样,所有关于约会的话题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好,寿司。”我说,“我一个半小时内回来。我出门时,你帮我把那些你觉得难看的衣服和搭配好的套装分别收起来吧。”
“呃……妈妈,”她说,“那剩下的一小时二十九分钟,你打算让我干什么?”
我低头看着她:“写一篇申请大学的论文怎么样?题目就叫《符合航空行李限重规定的鞋类打包艺术》?”
“我马上就写。”她讽刺地说。
“要么和布莱恩发发消息?”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我补充道,这样她就没法假装不感兴趣了,“就是个建议咯!”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小孩,而我的孩子们在送我出门参加夏令营。约翰、莉娜,还有我的邻居杰琪(她愿意帮我看家,假如孩子们需要,还可以投奔她)组成了欢送我的主力。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他们硬推出门的。不知不觉中,我接受了他们的洗脑,相信一切都没问题:他们会给我打很多视频电话,杰琪会照看我家的院子和信箱,莉娜会打理其他一切。道别时,约翰貌似非常……游刃有余。他向我展示过他租的公寓的许多照片,房子看起来完美无瑕、设施精良,他甚至租了一辆沃尔沃。我不禁暗想: 还不错,他们能行。 与此同时,我受母性控制的那些脑细胞却在尖叫: 不!你在干什么?别离开你的孩子!
因为不祥的预感实在过于强烈,以至于我半路上假装想起有东西忘了拿,指挥出租车司机掉头折回去查看。当我们接近家门时,我看到门口台阶上有三个人:孩子们分别坐在约翰两侧,正低头翻看什么东西。约翰的膝盖上平摊着他带来的那本关于远足的书,书页里夹着一张展开的地图。他的神态从容放松,身体后倾,手搭在两个孩子背上。科莉和乔的脑袋朝向约翰歪着,他俩都在笑。
科莉今早是怎么对我说的?“你在家的活儿已经干完了,妈妈。”想到这儿我笑出了声。我在家的活儿永远都干不完,但今天是我出门的日子。我告诉司机别管什么忘带的东西了,于是我们拐了个弯,继续驶向车站。一种奇妙的感觉袭上肩头,我已经有五年未曾体会到这种感觉了——也许更久。
那是肩膀放松的感觉。
我感到重担从肩头滑落,从脖颈一直舒缓到耳根。 我已经缩着肩膀过了多久了?我想,为什么我要一直缩着肩膀呢?
记得我宅在家里没出门的那个圣诞节,我给孩子们买了一台游戏主机,机器的使用条款相当严格,第一条要求就是,家长必须先把给孩子玩的每款游戏都玩一遍。所以就算《使命召唤17》发售了,它也不能绕过我雷达般的审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我们家。当时乔想玩一款用方向盘手柄操控的模拟驾驶游戏,他存了很久的钱,终于买到了想要的手柄和游戏。当把这些东西拿回家时,他心里很清楚,踏进家门那一刻,他就必须马上把它们交给我过目。
我和他一起打开包装,乔让我看游戏说明:控制载具方向,不要撞车,尝试收集赛道上飘浮的硬币,使用涡轮增压奖励点。表面上看,除了画质更好、配乐非常棒之外,这个游戏几乎跟我高中时在我的男性朋友家里玩的驾驶游戏并无二致。我觉得它应该没什么难度,然而上手玩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多么菜。我没法在控制方向的同时使用涡轮增压,还不停地撞上各种障碍,就像喝醉了一样。最终,乔抓住了我的肩膀(为了把车开出水坑,我正在向右侧身)说:“妈,用手柄控制,不是你的身体。”
现在,坐在坚硬的木质长凳上等候开往纽约的特快列车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始终在用身体控制我的生活,试图把我的忧虑、悲伤和不安全感全都扛在肩上——把约翰离开带来的伤害与恐惧卷成一团,塞进背包,带着它们上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活法。
我有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把思绪集中到浑身上下那些可怜的肌肉、筋骨和血管上,对自己说: 融化吧。 我的孩子正安全地跟他们的父亲在一起,受到杰琪的监督,而莉娜又监督着杰琪……想到这里,我又对自己说: 融化吧。 塔莉亚的客房正在她花哨的公寓里等着我,我即将去哥伦比亚大学上课,在纽约的小酒馆享用午餐,品尝新鲜丰盛的沙拉和清爽的白葡萄酒。我只觉得,自有记忆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融化的感觉。
真是妙极了。
我的火车来了,冒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