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冬季的美,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会颤一颤。尽管我本身就算是南方人,我家乡的冬季也不寒冷,也有绵绵冬雨,江河水也从不封冻,草木依然葱茏也有应季花卉,可正牌南国冬季的美还是出乎我的想象。
我们到潮汕时,我第一眼看到的风景是从飞机上俯瞰的海岸线。那时飞机已经飞得很低,这真是一个特别的视角,既辽阔苍茫,又集中精微。我能看到海水清浅的地方,一大丛一大丛浓密的海草在细浪里曼舞,有个比喻说像“海妖的乌发”,是贴切的。海滩并不纯粹,黄沙里也有漆黑嶙峋的礁石耸立着,即使远眺也觉出它们坚硬锋锐。目力及处一个人影也没有,是个野滩,大概既无法泊船物产也贫瘠,荒凉是被遗弃的荒凉。海面似乎没有风,因为没有起波涛,海水只是静静漫上岸,又缓缓退下去。那个下午不晴朗,海上暗淡阴沉,我从天上来,知道云层很厚很厚,阳光在青灰色的水汽里迷失了。
我有奇异的体感,整个飞机上是喧闹的,因为即将降落,人们谈笑吵嚷,我的耳朵是入世的世俗的,饱看了人间形色。但从舷窗遥望,是无边无际的荒滩,我的眼睛去了渺冥虚妄之地,听到旷劫旷古的寂静。
檀生从他的座位横趴过来,本来说看一下到机场没有,但就那样看住了,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态,扶手硌着他的腰他也忍着。我偷瞄他的眼睛,他棕色透明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他不是在搜寻,而是看得呆了。我知道他也尝到了那样的奇异。
出机场有一段长路,却再看不到海,阴郁的天空下是南国辽阔的田野。我们从北京出发时机场高速上也能看见田野,彼时已经满目枯荒。而南国的田野,它不知道冬天。我们一路辨识,有甘蔗、芭蕉,绵延的苍翠。城郭显现时,远远看见浓绿的榕树树冠,在云脚低垂的地方。
我和檀生坐在最后排,我向他伸过手,正撞上他也伸过来,一刹那骨头碰骨头竟然撞痛了。我们忍痛握住,十指相扣,我感觉不到他掌心的凉热,因为体温在那一刻相等。我看他,他也看我。我看见他脸上有种似笑非笑似忧非忧的表情,还有忐忑,仿佛南国冬季绵延的苍翠使他怅惘了。他从来没有过这神情。
“你这是不是那个那个,人家说的近乡情怯啊?”我悄悄问。我不想让爸妈听见。
“不知道啊。”他悄悄说。他也不想。
“可能有点。”他又说,“但是又好像没那么具体,我就觉得景色太美了,但是我高兴不起来……”他凑到我耳畔,“我有点想哭。”
“我也是!太美了。好像突然没力气了,虚脱了。”
他不再说话,更用力地握着我的手。我懂的,那一刻我们没啥可说的了,我们只是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