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大菜是火锅,却不尽然是现在常见的潮汕火锅。现在所谓潮汕火锅,凡请客像样一点的,没有鲜牛肉绝不行,而且鲜牛肉也还得有好几个古怪名头才算上档次,比如吊龙、吊龙伴、匙柄、匙仁等,我在北京吃到过两回,因为浑不可解而更觉得美味得神秘,敬畏得更为盲目。
在阿嬷家吃的火锅并不是这种,远远没有这样奢靡。那时虽然二舅三舅业务很兴旺,但陈家毕竟不算太富裕,二舅妈持家也不像大手大脚的人,所以即便今天很铺张了,也没到离谱的程度。锅里主要涮四五样荤食,我得说,就这四五样也够棒了,绝不寒素,比今时那些金碧辉煌的大馆子只更实惠。
“我们这边饮食讲究两个字。”大舅站起来解说道,“——庆。——甜。庆甜。甜,是因为极新鲜的食材本身就有甜味。那么庆,就是单纯,我们不多加调味,你们看锅底,只有我们土产的姜而已。所以叫庆,庆爽,庆香。——庆甜。”大舅很瘦,外套里看不出有身子,领口袖管空荡荡的,站在袅袅蒸汽中衣袂翩然,有一点仙风。说的话也叫人如堕雾里。
“什么庆甜!什么庆爽庆香!”妈妈朝他嚷道,“清!念清!一僧(声)!清甜!清爽!清香!——我说你这普通话也太差了,人家都听不懂了。”
大舅笑道:“啊,我普通话确实不好,以后还是要跟大姐多斜一斜(学一学)——大姐现在已经是一口北京话,完全听不出来乡音了。”
“那是!普通话的发声规立(律)不一样。”妈妈说。
火锅不是铜锅,仍是一口砂锅,比刚才酸菜小肠汤的砂锅还大。舅妈们又端上来几个大不锈钢深碗,一样是丸子,一样是很细小的饺子,一样是皮皮虾,还有一种青黑色的虾和一种橘红色的贝类。
这丸子就是潮州牛丸。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成“潮州风味的牛肉丸子”,因为“潮州牛丸”就是一个固定词组,誉满天下那么多年,简直可以算成语了。第一次吃到潮州牛丸,那滋味真是永生难忘。其实要说丸子,我那时已经有相当的见识,全国各地吃过不少。而且我自己就是个制丸子能手,但凡吃过,大多能翻制得像模像样。
但潮州牛丸我根本无从想象它的核心技术。连吃两个不行,又连吃两个,又追加一个,还是不行。喝茶过口重新再吃一个,嚼着嚼着我明白了,这不是牛肉,没有牛能长出这个质感的肉,这应该只是一种称号,表示这种肉能吃出牛肉的浓香味。
“这这这当然是牛肉!”大舅说,“吃起来不像平常的牛肉,是因为工艺改变了它的质感。”他又徐徐站起来,讲起了潮州牛丸的古老传说、历史沿革,悠悠自适娓娓不倦,像一个潮州版的赵忠祥。
核心技术就是剁烂摔打搅拌、剁烂摔打搅拌,直至出胶。总之一块牛肉要叫它万劫不复之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牛肉坚韧,想要出胶,确实得跟它拼了。世上第一个潮州牛丸,一定起源于一场愤怒吧。下这么狠的手,什么仇什么怨。然而竟然在人类美食史上结出了这样的硕果。
丸子下下去之后,原本的一锅白水汤立刻就香气四溢。潮州管皮皮虾叫“虾蛄”,听着像虾姑,姑姑的“姑”,长了它的辈分;管油菜叫“白菜囝”,透着疼爱;管蒿子秆叫“层屋”,管豆腐叫“豆刚”,古意盎然仿佛都从《诗经》里来。蔬菜里最好吃的是芥蓝,整棵菜像一株枝繁叶茂的小树。其实那会儿北京也能吃到芥蓝,但大多是光杆司令。
“所以讲了,岭南的风味总体就,”大舅歪头微笑看向我,带着考校的口气,“讲究两个字——”
“庆甜。”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