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吹,我有眼力见儿。揣摩他们的风气,孙媳妇这个时候应该去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活计,表示今天有我在呢,怎么能让老祖宗亲自做啊!假是假点,但得拿出一份儿假意的真情,我感觉这比纯粹的真情还能体现出决心,一种粗鲁莽撞、没规矩,但实际上最乖觉最温顺,最服从“规矩”的决心。做好媳妇要从做好演员做起,我下过决心的,出发前。
“阿嬷,今天有我在呢,怎么能让老祖宗亲自做啊?您交给我吧!”我动手要抢。
“*#@%#*%^*&#¥&*……”阿嬷说,她没有站起来,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带着羞怯的笑。
我真是不自量力。我蹲在她身边,演不下去了。阿嬷也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笑倒是一直笑着。我在想我是不是直接就帮她一起择菜呢,可是我看了看菜,根本不认得。我观察她怎么择,她手又快,根本看不明白。但管它呢,我拎起一根,去掉根根再摘掉老叶子,按照择一切叶子菜的经验。我动作也很快,因为要凸显出一种做惯做熟的麻利,瞬间我就择了一小把。然而阿嬷突然大叫起来:“……@#*~&?!”她惊骇地看着我,我也惊骇地看着她,我们都愣住了。她又伸长脖子向楼上喊话:“……#@*!”
楼上探出头来,是舅妈中的一个。
“&*~%#@*?”舅妈又望向我,笑个不停。转眼就咚咚咚咚跑下来,拉我的手。我大概能猜到阿嬷的意思,肯定是让人把我弄走呗,免得我乱搞碍事。
舅妈一边拉着我往楼上走一边笑,一边解释:“阿嬷说叫我把你弄走,免得你乱搞碍事。她说你把能用的部分都扔了——那是中草药啦,不是菜。”啊,真是臊死了。真的,决心都下了,却没想到一开场就演砸了。我感到身子有点虚脱,上楼梯腿差点磕着。
正沮丧着,忽听楼上传来三四声巨响,似乎是什么家具被撞倒了,什么东西撒了一地。一连串。紧接着又听见一句地道的北京话:“你大爷的——!”是檀生。然后是一群人的惊呼。其中有清晰的呵斥:“唐僧——你干什么?!你疯了啊你?!”是妈妈,她一向叫檀生“唐僧”。
我跑上去一看目瞪口呆,麻将桌上下分体,三把凳子东倒西歪,麻将牌满地都是。连旁边小茶几也给带翻了,盛着干果茶食的一个大瓷盘子砸成好几块,橄榄、梅子、红枣、桂圆骨碌碌滚出好远。檀生像站在废墟上,使劲甩着右手,好像很疼,手腕子快要断了,脸上残留着怒火。四周是傻眼的舅舅舅妈们,檀生妈妈伸手要打檀生,被舅妈拉住。檀生爸爸不在圈子里,坐得远远的,也是目瞪口呆看着檀生这边。我再一转头,看见二表弟斜靠在墙上,以失去平衡的姿态,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把白衬衣的领子尖染透了,尽管能看出来他使劲忍,可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地落着,砸在他挺括的皮夹克上。
我之前溜过一眼,这个二表弟是最像檀生的一个,或者比檀生还要英俊。他也很高,但瘦,毕竟才十八九岁,刚刚有一个架子。他穿着很时髦的皮夹克和牛仔裤,头发抹了胶,尖刺似的全竖着,仿佛随时临战。手背上似乎还有一小块刺青,刀枪剑戟一类的代表着战斗的图案。起先一帮表弟站在堂屋不肯过来认哥哥嫂子,流露出叛逆不屑的神情,主要就是集中在二表弟的脸上。
檀生妈妈跑过去抱住他,找手绢给他擦血,他虽然不挣扎,但倔强地扭过头。
“阿康!让大姑妈看看,阿康!出了那么多血啊,阿康——!”檀生妈妈边说,已经泣不成声。又转头回去喝骂檀生:“你是怎么啦?这样打弟弟?!这么狠呐——”
檀生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噌噌噌噌冲下楼去了。我愣了几秒钟也跟着下去,但已经找不到他,楼下堂屋里没人,厨房里没人,走廊里没人,后院没人。这时天已经黑了,堂屋灯雪亮,显出外面的大街很寂静。我走出去,眼睛半天适应不了,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差点撞到紫荆树。我扶着树站住了。忽然身边地上一颗火苗哧地一亮,我才发现,是檀生蹲在地上抽烟。
他打着火机给我照了一下路面。“那儿有个花台,别摔着了。”他说。
“怎么了啊?”我轻声问。路灯离得远又很微弱,只有烟火燃烧起来的一瞬间,我才能看清他的脸。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德行——欠揍。”檀生不是内敛的个性,爱憎不愿藏着,藏也藏不好。
原来就是他们几个弟兄打麻将,二表弟阿康,更加充分地表现出他对整个世界的叛逆和不屑,并不为来了一个陌生的大哥就哈腰赔笑脸。檀生说他“都没正眼看我一眼”,让他叫哥哥他也“稀里糊涂地昂一声”,甚至哥哥打错牌他还笑着说哥哥蠢。惹怒檀生的就是这个“蠢”字。因为阿康之前一直跟兄弟们说潮语,檀生说听不懂,他便大笑道:“普通话讲就是蠢呐!你打这张牌很蠢呐!哈哈哈……”还没哈出第四声,阿康鼻子上便挨了一拳,鼻血跟着就喷出来了。等他睁眼再看,家具都排山倒海了。
“你这一拳够狠的啊。”我说。这可咋办啊?刚来就把弟弟揍了,当着全家,当着他父母的面。虽然我还闹不清哪一对舅舅舅妈是阿康的父母,但我知道他们就在人堆里。这让我们怎么跟人家相处下去啊?可我们至少还要相处两个星期呢。还有,这让妈妈爸爸怎么办啊?
“X。”檀生说。然而他似乎不再愤怒,而有种疲惫颓然。大概那一拳使他体能消耗过大吧。檀生有一半的潮汕血统,另一半是北京。我不知道使他今天这么暴躁的究竟是哪一半。他自尊心很强,别看平常春风和气的,对“敬”字有较高的需求。我觉得完了,这臭弟弟真是撞着他老哥哥的七寸了。
“阿康确实有问题,可你也不能动手啊——”
“他问题大了我告儿你,没大没小的,野得跟没家教——哦对了,他亲妈早就死了,现在这三舅妈是三舅后来娶的——”檀生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把烟掐了,然后站起身来搂着我,往回走。
“走,冷了吧?回去吃饭吧。”他说。我也听见里面叫吃饭了。唉,这可咋办啊?
进到堂屋里,亲戚们都下来了,檀生松开我叫我“去吧,去跟爸妈坐”。他自己并不坐,一直朝里走,经过妈妈时他不停,妈妈叫他他也不应,只管往里走。满屋子亲戚都不敢说话,不知道该说啥,只好把注意力又转向阿嬷,七手八脚脱了她的大围裙,簇拥着她坐上首席。檀生穿过人群,我意识到他的目的地是屋角站着的阿康,心里一紧,还没揍舒坦吗,大哥?我颤抖着在心里替阿康叫了一声大哥。阿康站得远,表情看不清,只觉得他已经一级戒备,俗话奓毛儿了。然而檀生一把揽住他的肩:“过来,阿康——”他们俩一拐弯消失在走廊里。我感觉整个堂屋寂静了,果然没有一个人的心思在阿嬷身上,都竖着耳朵听走廊呢。妈妈要追过去,但爸爸拽住了她。
就这样寂静了十来秒钟。忽然阿康从走廊探出头来,并不理会大人们,冲着其他几个表弟说:“阿茂、阿耀、阿煌。”歪头示意他们也去走廊。那三个于是傻头傻脑跟进去。又过了三四秒钟,弟兄们呼呼啦啦出来了,脸上看不出表情。他们走过餐桌也不落座,径直去往门口,一抬脚又都出去了。
“你们吃吧,我们出去吃——”檀生扔下一句话。不管妈妈和舅舅舅妈姨妈姨夫在后面一迭声劝阻喝止,他们一帮男生头也不回地走了,跟着他。我慢慢溜出去看时,他们已经走出去了一大截。在路灯照着的时候,我看见檀生搂着阿康的肩膀,还拿脑袋去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脑袋。阿康没有躲,消失在黑暗处的一刻,搂住了檀生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