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家在潮安和汕头之间,算潮州的城郊。堂屋大门朝公路开,我和檀生站在门外,公路的来龙去脉一眼望穿。马上要过年,路上跑的车不太多,临街的铺子大半都关门闭户。除了远远听见鞭炮声,整个大街上就是我们自己家最喧闹。家门口种了三四棵树,树上稀稀落落开着粉红色的花。我看花,觉得既熟又生,熟的是眼睛瞬间提炼出的线条,生的是它在风里轻摇的生机。忽然想到是不是洋紫荆,那时香港已经回归,区花的美术图案看到过很多次,实物活物却见所未见。又蹲下来仔细看落花,几乎可以断定。问檀生,他说花的事情问他做什么。他烟抽了一半掐掉了,不断瞄堂屋里的动静,终究还是不敢太放肆。其实他妈妈哪有工夫管他,里面仍然团团围住,叙说不停。除了偶尔旁人为照顾檀生爸艰难地说几句普通话,其余对我来说真是,语意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屏息听了一会儿,觉得太需要字幕了。
家里椅子虽多,规矩却是不让都坐,坐下的只有阿嬷、檀生爸妈和大舅二舅。三舅小舅都站着,舅妈们也都站着。刚才妈妈已经介绍过诸位长辈,她的四个弟弟两个妹妹,我们脸对脸叫过大舅二舅三舅小舅以及二姨小姨,扎扎实实逐一相认,但一眨眼就又乱了。尤其舅舅姨夫们,瘦长脸深眼窝长得都一个样,而且为了显得郑重他们还都特意穿了西装,连西装也不脱深深浅浅的灰色,好像就怕我们分清楚谁是谁。
从人缝里看见,阿嬷一条胳膊被檀生妈挽着攥着,另一条胳膊始终保持搭在八仙桌上。她并不太说话,光是笑,对着女婿笑得更剧烈,一方面实在语言不通,只得在表情上加量加码,同时大概也是因为太满意女婿,多少年了这份满意还没释放完。檀生爸背朝我们,只见他坐在高凳上身体不断前倾,凳子后腿一直吃力地悬空着。“妈妈,妈妈,您气色真好,真好,真好,真好。”他京腔浓得酥酪一样。阿嬷虽然被众星捧月,什么问候都是朝她说的,什么愿都是朝她许的,她本该应接不暇,可时不常地要走神。闲置的那条胳膊一会儿抬起来,手去碰碰瓶里的梅枝,捡几颗桌上的落花凑在鼻子上闻闻,或者拨弄下水仙叶子,看看丛中可有花剑。对那些热闹话吉祥话她大多任它们飘在半空,懒得去采摘。一样是老寿星老太太,她比贾母似乎迟钝一些,仿佛与整个家族还有一丝疏离。九十年代末,时装的面料样式已经非常丰富,人们很少再穿绸缎了,人堆里只有阿嬷还是古装,对襟缎袄,袄上黑底红花,因为人瘦,袄子不消气的地方鼓起来,朝灯光回应出黑红的幽光。像一个天球瓶被供在那里。
四个表弟除了最小那个钻进人堆里凑热闹,三个大的全都远远地溜到屋角,手插在裤兜里,非常冷酷,非常厌倦,非常桀骜不驯。他们不时地瞟瞟檀生,嘀咕几句,但不知是被什么拘住,并不过来相认。檀生也瞟弟弟们,更不肯主动招呼,非端着大哥的架子不可。他们兄弟眉来眼去很微妙,按说这时就该我这准大嫂发挥点作用了。我看黑帮片里都这样,大嫂莺声燕语笑容可掬,把大家拢到一起。然而他们都不看我,好像没有我似的,我也犯了牛劲,就不出手。僵着呗。
僵到已经很尴尬的时候,忽然檀生妈妈站起来,从人堆里脱身而出,直奔门口,拎起我手,转头向他们说了几句,不管他们叽喳,牵着我向街上走去,连檀生也没有带,只叮嘱他“陪阿嬷聊天”。我还是听檀生爸对大家解释说:“她带她出去逛逛,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穿过公路,拐进条巷子,一进巷子我大吃一惊。原来以为这小镇萧索寒碜,实在是误会,巷子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比北方年节规模气氛丝毫不输。再细瞧,街上年宵花是露天摆着的桃花蕙兰,熟食铺挂出油漉漉的叉烧和整只鹅鸭,五谷店里兼卖巨型鱼脯,小饭馆招牌上的“粿”字从来没见过,发音在“拐”和“鬼”之间——至此确定无疑,这是正宗南国了。我已经发现,字到了南国,要么不认得,认得也不见得是它一直以来的意思。
檀生妈妈不让我逛,一径拉着我疾走。我正待提气发足,她倒又招呼我在路角一张矮圆桌边坐下了,原来到了一家小吃店,里面堂吃已经客满,我们坐在延伸到街面的最后一个位子上。
“双菜小馋汤。”她跟我说。真是一个很别致的名字。我抬头去看招牌,却没有招牌,不禁肃然起敬,已经不需要招牌了。伙计马上就上来两碗,碗好小。妈妈从筷筒里抽筷子给我,催道:“咦,你等什么?”我年轻时很懂事,她不动我哪里好动。但她偏偏半天不动,向店堂里张望,点点头转回来解释说:“原来的老板已经过世啦,现在是他你儿你细做老板了,不知道还行不行——”终于喝了一口,“还是一样!”她喜道。
碗里是棕色的蔬菜和肠肚一类,我尝了一口,鲜得来。有高脂肪浓厚奢靡的腴香,但不腻,因为菜叶的酸辛。“妈妈,”我起了疑,“您说这叫什么汤?”
“双菜小馋汤——双菜白肉、双菜鱼的双菜,大馋小馋的馋呐。”她说。
原来是酸菜小肠汤。
“我小时候都是我爸带我来,后来我大了,他就悄悄塞墙(钱)给我,叫我自己来——弟弟妹妹都不给,背着他们,他就给我。”妈妈说,拿纸巾不断压着涌出来的泪,但还是有落进汤里的。我记得听檀生说过,妈妈幼时最得她父亲宠爱,以至于一开始他根本不同意她嫁去北京。但妈妈非要走,几乎决裂,伤了他的心。过了好些年她才和檀生爸爸带着孩子回娘家看望,第一次还好,她父亲还能走动,见到牙牙学语的檀生颇感欣慰。又隔了大半年她接到加急电报赶回时,他已经在医院弥留,虽然睁开眼睛像是知道她回来,但喊爸爸他已经没有回应,不过一两个小时就下世了。这之前妈妈都没来得及跟他多说几句话,一是好像这边的风气,子女成年后就不兴谈心,另外她总以为来日方长,慢慢再说,然而并没有几日的来日。
从店里走过来一对中年男女,羞赧笑道:“大姐回来了噢!早就听见说的。”他们说普通话,为了我的缘故。妈妈站起来向我道:“呐,老板的你儿你细!手艺不比他差哦!”原来是女儿女婿,我忽然开窍。趁他们寒暄,我想再叫一碗汤,却被妈妈制止:“马上要吃晚饭了。”“不——!”我痛苦地喊叫,在心里。巴掌大的碗,我五碗的量都有,却叫我一碗即止,妈妈,你真做得出来。往回走时我深深地记下了路,左拐右拐一丝不差,我一定会回来的。
到家时堂屋里竟然一个人没有,细听原来都去楼上安顿了,传下来麻将碰撞声、说笑声。我独自穿过堂屋寻到厨房去洗手,一抬眼看见院子里有个人深埋着头,坐在板凳上择菜,已经择了一大堆,还有一大堆,想是择了好半天了。此地隆冬虽然不冷,但风地里坐久了总还是凉浸浸的。那人系着灰扑扑一条旧围裙,围裙下面是一件古香缎袄,袄上黑底红花,因为人瘦,袄子不消气的地方鼓起来,朝天光回应出黑红的幽光。像一个天球瓶倒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