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学生姑娘也一直站着,姑奶奶发话叫坐她原本直接就能坐下,但她执行得恰好相反,一见姑奶奶坐进藤椅她转头就往隔壁一间去了,好像他们师生间另有套切口专门避开我们外人。
“她是我学生的学生,这小姑娘。”姑奶奶说,“她老师春节出国去玩,不管她,过完年要交设计稿,她要急出毛病了,只好跑到我这里来加班。我没办法,只好陪着她。”她下巴朝窗户外面歪一歪,“汕尾乡下出来的,大学毕业以后分到我原来的单位,还蛮勤奋的小姑娘。过年家也不回。”
其实我进门就已经很吃惊了,不是说谁也不想见的吗?嫌人来了吵,嫌打扰她清净,还以为她老人家是天煞孤星下凡呢。结果她还在带学生,而且看样子学生是常来常往,不然不会那么熟悉情况。姑奶奶口气听着像抱怨这姑娘不懂事赖着不走,但分明是喜欢的,透着对好学生的疼。
“我不回去,回去了就——”姑娘在隔壁大声说,但就前边这几个字是普通话,后面忽然就改作土话,一长串,意思完全不懂,只能听出不痛快。
“好好,不去提他们。”姑奶奶笑笑,转头对我们说,“她家里面不好,她不想提。她当初是自己念书念出来的,家里面不给她念。她现在工作了,他们就想她回去了。”讲完这句,姑奶奶再不讲话,伸手拿报纸自顾自看。我和檀生面面相觑,虽然背靠着酒柜,但总体还是感觉像被罚站,没说罚几节课,反正回座位遥遥无期那种。心里正打鼓呢,忽听隔壁屋子传来一个小伙子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哑嗓子似乎刚醒。
“啊?吃饭啦?”他说。
“吃什么饭!”学生姑娘压抑着笑,“快起来,他们来了。”
一阵儿轻微的小忙乱,转眼他们两个出现在门口,姑娘搬了一把藤椅,小伙子一手拎一个竹凳。他装出副很清醒很精神的样子,但脑后头发全翘着呢。
“我男朋友啦他是,陪我来加班的。”学生姑娘边布椅子边说明。
原来坐具都在隔壁屋子存着,被男朋友占去睡觉了。我心里一动,姑奶奶的椅子轻易坐不到啊,来客得先证明自己配坐才行。所以刚才好险。我瞟一瞟檀生,他眼珠子正骨碌骨碌转,必定也想到这一节。
“姑奶奶,您眼睛一点也不花吗?”檀生搜肠刮肚想出个话题。
“我就看大字,小字不看。”姑奶奶敷衍他。等我们坐定后她放下报纸,正色对我们,看架势要开始讲话了,而且是个严肃重要的题目。完全猜不到她会讲什么。
“你是上海人?”她说。
“是啊是啊,姑奶奶。”我欢快答道,想不到这题我会。
“上海哪里啊?”姑奶奶不像是寒暄。
“我老家最早是在虹口区,但后来搬走了。”我说。
“虹口什么路啊?”姑奶奶还不饶我。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隐隐约约有点紧张,像期待一个重大消息。
“虹口吗……多伦路、海伦路那里啊,就是过了苏州河,四川北路还要往前面走一走。”
“噢……”姑奶奶垂头想想,再抬头时竟然微微笑了,“北四川路还要往前头再走,那么是欧嘉路那里了,再走就到了虹口公园了。”
“对对——但北四川路……您是说四川北路吧?”我问,想是姑奶奶年纪大了,把四川北路错记成北四川路了。虹口公园我也没有听说过,只知道那边有个鲁迅公园。
“过河就是北四川路,我们那时候叫北四川路——再往前头走就是窦乐安路和欧嘉路了。”姑奶奶含着笑,真不像一般客套,像真高兴,笑那么久了都没有僵住,甚至还越来越高兴。我记起二舅妈说过,姑奶奶年轻时候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光,现在看来那一定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网邦叫欸勒格米伐?”她问,盯着我的脸。我蒙了几秒钟,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潮州话而是一句上海话——“横浜桥还在那边吗?”她问,用一种古老的上海土音。她大概料定我会有一个反应过程,所以既不催我也不提醒我,任由我脑子一阵儿乱,她可以好好地欣赏这个过程。等我忽然明白过来看向她时,姑奶奶放声大笑。
“欸勒嗨欸勒嗨!”我答。就是“还在那边还在那边”。
檀生完全不明白我们有什么好笑,我翻译给他。
“横浜桥啊!我去过去过,那里破破烂烂的。”他叹道。檀生和我之前去上海时,我曾领他到我老家一带观览,那时弄堂和弄堂之间塞进去无数棚户人家,晒台上也多私建。
“破破烂烂?”姑奶奶很惊讶,“横浜桥嘛倒是不漂亮,但整洁还是整洁的,我记得那边没有高楼,桥栏杆是木头的,有人专门去擦洗,地面也是干干净净。桥头有一家点心摊子,我们常常去吃,冬天到很晚都有馄饨,夏天有——”姑奶奶停了下,虚起眼睛,学那小贩悠远绵长的叫卖声,“嗯香梭耶代——规户切兜趟——”
五香茶叶蛋,桂花赤豆汤。
“我只爱吃他的豆腐干。吃了很多呢——横浜桥那边后来打起仗来了才不过去了。”
姑奶奶说的“那时”和我们说的“那时”不是同一个那时,中间差了有六十年。听二舅妈大略提过,姑奶奶在上海头几年好好的,又有亲戚照应,老家这边爹妈总算放心。通信时她还提到要家里寄一张全家照,家里也马上就去潮州最大的照相馆拍了寄去,以慰女儿思乡之苦。然而很快局势就不好了,先是听说上海闹轰炸,日本飞机就在他们姑娘头上飞,紧接着日本兵从海上登陆,日本兵穷凶极恶杀人如麻,后来又见报上说整个上海沦陷敌手,成了所谓孤岛。
“到后来又生肺炎,钱早都没了,没地方医病,小姐妹送我去教堂,神父嬷嬷叫人给我医好的——我不信教,但是我记他们耶稣基督这个恩情。”
“回不了家,根本没办法,听人家说潮州也有日本人呐——他们怎么臭虫一样到处都是的!”姑奶奶笑道,仿佛品味出苦难凶险里的荒诞滑稽。
我们半天都没有插进话,只不断地嗯嗯啊啊,啧啧啧,啊哟哟哟,天哪,等等,对姑奶奶口述的她个人在历史中的戏剧性命运,我们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我们也很沮丧,遇到我们这样乏味的听众姑奶奶大概很扫兴,我们对不起她的大起落大开合。然而竟然没有,她不嫌弃我们,她要说,她很爱说,似乎在上海的颠沛流离是她最得意最美好的回忆。我渐渐意识到,姑奶奶就是为了要讲给我听,我身上那个“老家在上海”的标签她看得很重,很珍惜,仿佛我倒是“君自故乡来”,我倒成了她老乡,她使劲抓住我,有倾诉不尽的离愁和怀念。
“姑奶奶那时有去新雅饭店吃过家乡菜吗?”我笑道,想起新雅曾是家粤菜馆。
姑奶奶一听新雅饭店愣了一下,哑声问:“是新雅茶室哦?也在北四川路上的?粤菜馆子?吃过的啦,我们那时有几个广东老乡一起去吃的。”姑奶奶几乎要落下眼泪。
“我听说新雅饭店里最好吃的是一个卤水鹅。”我笑道。
姑奶奶又愣一下,突然呵呵呵呵笑起来,丢下我转头去跟学生姑娘说话,叽里咕噜一句潮州土话,我听不懂,只见姑娘一听完就笑得趴在写字桌上了,男朋友也笑了。他冒出一句话,我听到一点信息,他说:“吊在上面的呀,人家怎么可能看到,就是巧嘛。”他们师生三个笑作一团。
姑奶奶又说几句,姑娘迟疑一下站起来,拉着男朋友往厨房走去。两人还带着笑看了我一眼,好像有点诧异的样子。马上厨房里就传出锅碗的响动,原来是姑奶奶叫他们去做晚饭。我看下表竟然已经快五点,我们是时候告辞了——讲好不留我们吃饭的。檀生会意,使眼色叫我进入最后一道流程——送礼物。我从包里取出丝巾。
“姑奶奶,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好像这边我看见也有人戴的——”我托着丝巾走到她身边,躬身问她。本以为她还是淡淡的,谁知道她一把接过丝巾,转头大声朝厨房喊:“哎哎,小吴啊,过来看下,Ralph Lauren前几年的东西。”
学生姑娘马上跑出来:“还是他们的经典款哦。”她把丝巾接过去。
“所以你不要只盯他们那几家,什么经典不经典,他们也拿不出新办法了——这个你拿去!”姑奶奶好像很开心,很兴奋地说了一些职业上的话。我想起二舅妈说的,姑奶奶是做珠宝饰品设计的设计师,没想到她做到八十多还没有退休。我先还以为这礼物送到她心坎儿上了,结果她立刻转送给学生,一时好尴尬。但她忽然站起来往里间卧室走,边走边转头跟我说:“你等一下。”
她返来时手里握着两个黑色丝绒面的盒子,搁在写字桌上:“过来看。”
第一个盒子一打开我就吓一跳,是一个胸针,样式很简洁,但中间镶一颗宝石,黄绿色,大指甲盖大,晶莹剔透。我不认得也不懂宝石,反正就感觉价值连城似的。
“小玩意不值钱,橄榄石。你戴就戴它一个样子,值钱是不值钱的。”姑奶奶轻描淡写。她又打开另一个盒子,是一对儿衬衣袖扣,四方红宝石外又镶了碎钻。她向檀生道:“这个给你,穿西装用啦。红宝石好看,就是挑人,我猜你这辈子也戴不成两次。”姑奶奶笑。这两样东西不知是不是她的作品。
我嘴张开以后就没再合上,是宝石呀,而且偷偷掂了一下,盒子分明有分量呢,怎么会“不值钱”?给檀生的红宝石我更是在脑子里想遍了也没想出他有配得上的袖子。姑奶奶的手笔骇人。我和檀生从没接到这样贵重的礼物,半天愣着回不出话来。
“橄榄石寓意很好,就是夫妻美满的意思——”学生姑娘探出身子来跟我笑道。她在淘米。
“什么夫妻美满,吹得天花乱坠。”姑奶奶不屑一顾。二舅妈说过,姑奶奶后来等抗战胜利了才从上海回来,从此没再婚嫁,更没有儿女。
我跟檀生捧着盒子,傻头傻脑一再谢姑奶奶,但姑奶奶不再理会。我们要告辞时姑奶奶又朝我笑道:“你知道福开森路吗?——我以前在福开森路那边念夜校的,先生是个女先生。”原来她还想回到她心爱的话题。
我正要回答,忽然门铃响了。那种老式电铃的声音又粗又沙,响一声就已经振聋发聩,但摁它的那根手指偏偏不叫它歇气,一声一声都连上跟警铃似的。檀生跑去开门,我诧异地看向姑奶奶,谁这么鲁莽啊?
“小姨!”檀生大声说,“姑奶奶,小姨来了!”
姑奶奶却半天不作声,等小姨走进来才问:“你来做什么?”听着口气怎么不大对劲。
小姨笑吟吟的,把手里的一个保温桶举到面前:“我想他们过来了嘛,我就送一点点心过来啦。”
对小姨我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晚的饭桌上她话不多,脸上一直笑,像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她对她大姐大姐夫,也就是檀生妈妈爸爸,很恭敬的,甚至对檀生和我也有一点谦卑,照说她是长辈啊。不知道是不是长年保持笑容的缘故,她脸上的细纹全都是笑纹了,笑没笑都在笑,却又是发愁的笑。
她站在原地,姑奶奶既不叫她坐,也不说吃不吃她的点心。这个性奇突的老太太装作自己不在房间。小姨也不以为意,转而朝我道:“你们肯定还没有吃点心吧?”她说完笑得更浓,嘴角的金牙噌噌地闪着光。我很为难,不知怎么答她,只得赔出傻笑拖延时间。忽然,我看到她脸色大变,笑容倏地没了,金牙也消失了,眼睛里有强烈的吃惊。另外我敢说我绝对没有看错——还有一丝悲愤。顺着她的目光,我发现她正看着我手里的黑丝绒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