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说的是普通话,广式的,像早茶里的面点一样沙沙的、面面的,微微发甜。我惊讶的是她的声带似乎并不太松弛,所有字词的发音仍然由她亲自掌控,而且她还是躺着或者半躺着说的呢。她音量把握得也恰当,很节能,刚刚够听见,没有一丝浪费。
她这个话我琢磨不能贸然接,因为不大好回答,姑奶奶问的是“他们”来了吗,显然是朝着开门那位学生姑娘问的。但檀生究竟是北方人,没这些弯弯绕,而且绝不能忍受这种清冷压抑的气氛,明明人很多,明明应该热热闹闹的。他光明正大回答道——把学生姑娘回话的声音完全盖住了——“姑奶奶您好!是我们来看您啦!您别着急,您慢慢儿的啊!”
檀生中气既饱满吐字也清楚,然而他这句话石沉大海,那边音信全无。姑奶奶没理他。我尖起耳朵也没听见里间有动静。过会儿学生姑娘低声笑道:“起来了,起来了。”
我们进门以后就站在这个过厅模样的地方,有点暗,因为窗帘是拉上的,堂灯也没开,只在窗帘下的书桌上开了一盏台灯。书桌和普通书桌不一样,是个大大的缓缓的斜坡,上面撂着些奇怪的小工具,大概是做设计用的,我们进来之前这姑娘想必正伏案创作。这过厅蛮大,除了斜坡书桌,大门对过还有一把藤椅、一个小圆几,背后站着落地灯。看这布局是平常姑奶奶坐在这儿读书的一隅。电视机、沙发、茶几等待客的设备一应全无,大概都在客厅,但阴沉沉的,一时辨不清客厅在哪里。
我们往前走了一两步,既不靠墙也没到过厅中心,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待着。姑娘也不领我们到客厅落座,大概还是要等到姑奶奶说话。我注意到右手有一列齐胸高的玻璃酒柜,酒柜尽头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摆在镜框里。好奇心冲破了我的组织纪律性,我假装活动筋骨,溜过去细细地看。
坐在前面中间的一对老夫妇穿长衫和大襟,他们身后有年轻的三男二女,花插站着。我就猜了,老夫妇应该是姑奶奶和我们外公的父亲母亲吧?三个年轻男子莫不是姑奶奶的三个哥哥?那么两个女子里谁是姑奶奶啊?
“陈老师没在上面,她说那是她的家里人,拍照那年她不在。”姑娘走过来低声说,她看出来我的疑问了。
这是一张典型的民国时期在照相馆拍的全家福。人后头是整幅景片,画着一个月洞门,门边几缕垂柳,人前带几样道具,老夫妇之间有张小几,地下有一瓶一支如意。照片上的几个男人虽然有点呆气,但不掩英俊。广东男人中有一款,面颊狭长,皮色浅棕,浓眉深目鼻梁高挺,如果牙齿侥幸没有暴出,那么整张脸的精美绝不输于希腊。檀生完全继承了外祖家的轮廓,稍一细看就看出来了。
照片上的女人却并不美。同样也是面颊狭长,皮色浅棕,浓眉深目鼻梁高挺,女人就不美,五官太集中,颧骨突出,脸上空余的地方太少,太局促,像顶着烈日,笑容难以展开,所以一眼看上去不发愁也发愁。然而嘴都张开一点,她们在微微地笑着。姑奶奶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祖阿嬷笑的程度深些,露出了齿,能看到嘴角有一颗金牙。
镶金牙似乎是旧时风尚,但这审美至今仍在潮汕一带的中老年妇女间流传。一般是门牙往边上去第三或第四颗牙,不大不小,带一个尖尖。笑意稍浓就会自然露出来,不断地灵光一闪,一闪一闪。以之为美。那天全家吃饭以及这两天走亲戚吃饭我就看见的,我们阿嬷镶了,两个姨奶奶镶了,二姨小姨镶了,大舅妈小舅妈三舅妈镶了。总之家里长辈女眷里除了檀生妈妈和二舅妈,余人都镶了。而且走在巷里街上,我有意识地观察发现,金牙相当不少。我背地里问妈妈为什么她们那么喜欢金牙,妈妈答非所问,说:丑得吓死人。老实说,的确有点吓人,她们朝我露齿而笑时总像含着深意,仿佛早已把我看透。回回我都咯噔一下,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此地风俗哈,风俗。
我想到这儿就乐了,不由得伸手去指那照片,又转头示意檀生看。刚一转头,惊得差点叫出来。只见身后,在过厅与里间交界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老太太,非常矮小,皓发如雪,上边一件棕色麻花高领毛衣,下边一条浅灰色西裤,鞋子我没敢垂头去看,隐约觉得是浅口皮鞋。老太太看着我,带着一种非常清淡的笑。我那时已经具有一点点阅历了,我知道一个女人一旦躺下去再起来,不管睡没睡着,都很难保持之前的姿容,头发总会毛,眼皮总会紧,精神上不知怎么回事一看就知道是溃散过。然而姑奶奶没有一丝败象,头发不毛眼皮不紧,似乎唇上还有淡淡一抹红,用无名指晕开的。——她收拾过,把我们晾在外边,自己紧急梳妆一番。我暗暗掐算,那速度绝不比我慢。
“哟,姑奶奶您出来了!”檀生大声笑着问好,“真对不住您,打扰您休息了。”他夸张得像个前清遗少。
姑奶奶轻描淡写说“没事”,说完才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我感觉脸有点麻了。她慢慢往过厅里走来,终究还是显出一点点年纪,听二舅妈他们推断,姑奶奶年纪八十一二。粗略看,姑奶奶的长相果然相当普通,跟我们阿嬷、两位姨奶奶没太大不同,也是狭长小脸,颧骨突出,五官局促,不好看。不仅现在不好看,年轻时必也好看不了。不过同阿嬷她们比较的话,姑奶奶并不是天生愁容,那种焦虑的表情到她脸上就变成了冷漠,还带点不耐烦。
“哪天到的啊?”她问。
“前天下午,姑奶奶——本来当天就要来看您的,但说没提前跟您说,怕您不方便就没敢来。”檀生这个撒谎精。
“北京怎么样啊?”姑奶奶不接檀生的话,也不关心我们具体是谁,直接扔给我们一个大题目。我跟檀生都蒙了,想交换下眼色吧,脖子都转过去了临时却没敢看对方眼睛。
“北京特好,”檀生笑道,“冬天特暖和。”胡说八道简直。“屋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赶紧补一句。“我们来的前一天还下了雪呢,您没见过雪吧?”檀生有种北方式的逻辑,他们不能忍受谈话中的冷场,不能允许失礼的空白,必须用声音用喜乐去填满,他们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
然而姑奶奶笑吟吟看他一眼,并不作答。我感到一阵儿发虚,寒暄都是有一定节奏的,离了这个节奏仿佛就要出危险。
“欢迎您回头到北京去。”我说。真蠢,竟然刚来就说了临走告别的台词。
姑奶奶看着我,忽然转过头去对那学生姑娘说了几句本地话,学生姑娘“扑哧”笑了。姑奶奶转回来答我道:“我不要,太丑了。”说完自己也绷不住乐了。我和檀生瘟头瘟脑对视一眼。姑娘总算停下来,解释说“到北京去”这四个字用普通话说出来恰恰很像潮州话说“镶颗金牙”,好像是我对姑奶奶说“欢迎您回头镶颗金牙”。姑奶奶嫌丑。
我和檀生都夸张大笑。自从进门我俩就一直尴尬地站在过厅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都坐吧你们。”姑奶奶终于发话,她边说边坐进她专属的藤椅。一旦坐下,她就不显得矮小了,挺直的脊背,灵活的颈项,精光四射的眸子,使她符合了那个预设,“女中豪杰的啦”。
然而我们往哪儿坐?过厅里能坐的就只有玻璃酒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