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们姑奶奶陈引凤,从小就被父亲娇惯,一是那时家里相当宽裕,五官科诊所开到了潮州;二是她父亲毕竟是大夫,思想先进,对女孩子的观念与一般潮汕家庭大为不同,要开化得多。幼时送姑奶奶去学堂里读书写字,待遇与族里子弟们一样。据说姑奶奶厉害,功课好,先生送她两个字考语,流传到现在,“敏捷”。她父亲当然得意,也不管旁人怎么说,大一点时又送姑奶奶去广州新式学堂。这时族里就开始讲他们了,“没体统”。最后祠堂里传出话来,叫他们停止这种荒唐的规划。父亲陷入矛盾,因为祠堂之前的确是“恩荫子孙”的,对他家送儿子去东洋留学可谓全体通过举族赞助,父亲极其感激骄傲,然而对引凤,对这个天资奇佳,甚至远超其他弟兄的女孩子,他们却不许他用他的方式宠爱她。听说有一位白须白眉的阿翁在祠堂里气得狠狠地摔了他的拐杖,砸在白石头铺的地上发出金石般的脆响,因为提起他家这一番荒唐的育儿经。“还送回乡下去。”叫把引凤送回乡下去,连潮州也不许她再踏足。阿翁恨他们不守礼教。乡下是什么样子呢?实际上陈家那时候自己已经不种田,只赁给族人去打理。假如引凤回去,倒也没什么大苦头给她吃,她要做的还是被训练成一个“合格”的潮汕女人,操持各种家务,研习各种礼仪,所以“回乡下”的本质就是待嫁。这话传到引凤那里,马上大闹,哭骂:本来就怕祠堂里面黑,现在看来果然是黑。她不仅不肯回乡下,还提出来更疯狂的想法:要跟二哥一道走,去东洋。
那时引凤的二哥,也就是我们的阿公,已经买好船票,一个月以后就要踏上留学征途。家里媳妇也给他定好了,等他学成回来就正式行礼。对陈家这儿子的温顺谨厚,祠堂相当满意,说他是“子弟典范”。所以陈家真是让祠堂头疼的一员,居然同时生长出典范和叛逆。
最后当然没去成东洋,但也没有回乡下,引凤在父亲的掩护下还是回广州了,继续她的学业。然而父亲终究还是与祠堂达成妥协,引凤读完这一年就出嫁。夫家家世很好,韩文公祠那边的黄家。这一点祠堂里说“绝不会耽误”,嫁过去就只有好。
“是真的好。姑奶奶嫁过去以后是真的好,家里都没想到,以为她做小姐做惯了一定不行的,结果是真的好。”二舅妈说,又补充道,“一开始。”
本来韩文公祠那边的黄家就是殷实的商人,做香料药材一类的生意,几个儿子都被送去念书。老大学的海事船政,非常洋派。都说陈家得了这个“仔婿”不知多么中意。然而结婚没多久,竟然传出两人不和,而且不和并不是因为我们姑奶奶引凤哪里不好,婆婆家并没有挑出她的错处,问题都在仔婿身上,他非要出海。说是他实际上并不要结婚的,结婚是为了安慰父母而已。他从广州学堂回来后就一直筹备出海,常常和一群同学模样的人去茶肆酒肆集会,常常深夜竟至凌晨回家,有时回来大醉悲歌放声痛哭,有时又开心得欢笑舞蹈。家里人看不懂,只得把这一切疯疯癫癫归为“洋派”。他父亲再三提醒他回到正常的生活,而且花钱给他在当地捐了官,只等着出缺。虽然结婚后他似乎沉寂了一段时间,但很快故态复萌,终于与家庭摊牌:要出海。
事情那么久远,二舅妈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非要出海,连传说也有两种:一种是为了革命,追随一个大人物,就是本省的,本省已经有很多青年加入过去。另一种还说他是玩心大,还没有玩够,说他在陈塘有相好,家里不许接来,因此翻脸。不管什么原因,总之陆地上的家庭他待够了。要出海。
按说做了媳妇是不可以随便就回娘家的,但引凤有一天突然就回来了,流着泪求父亲出面挽留仔婿。一家子人从来都没见姑娘这样悲伤过,因此知道她是真心对他、死心对他的。最终他还是走了,偷偷坐了火车先去上海,从那边才出海,家里人在这边的远洋码头上布下天罗地网堵他而没能堵住,再得到消息是他父母亲收到他从上海寄来的报平安的信,信短得像电报,统共没几行字,既没有提具体行程,也没有提归期,意思最明确的一句话就是“学以致用”,因为“此志已久”。过去书信走得慢,信到时算来他早已经离开上海。引凤拿着信又回了一次娘家,婆家这趟更不能不让,谁让自己儿子混账的。父亲反复读了信,确认仔婿果真没有给引凤留下任何线索,通篇提到引凤只是对自己父母禀告“已嘱媳引凤代为孝敬”一类的话,甚至没有一句朝她本人讲的话。据说那时引凤看着颓然失措的父亲,流着泪叹道:“天作之分。”
“天作之分”,姑奶奶的原话。能流传至今,大概实在是因为说得好,“敏捷”。
整件事祠堂里的动静是微妙的。刚闻说黄家儿子闹出走,以为不过琐碎家务,还疑心我们姑奶奶哪里不周全,传话叫陈家自己不要忘记“三省吾身”。后来得知纯粹是他们那边单方面的问题,便观望,期待对方祠堂出面主持正义,然而那边似乎缺乏一个铁腕人物,一切处置都相当无力,后来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派出族中子弟去码头堵截,还失败了。
陈家父亲拿着那封信请这边祠堂看,白须白眉的阿翁气得又摔了他的拐杖,砸在白石头铺的地上发出金石般的脆响,大骂黄家“小畜生”,然而最终还是提出一个主张:我们只管自行守礼,不怕后世不给一个公道。意思是,要引凤立志终身守节,勤谨侍奉公婆,以迎来最光彩的舆论的回报。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阿翁也承认,他毕竟阅历丰厚,指着信说,不是并没有提到归期吗?这样倒好,反而料定他去不了多久。原来潮汕一带,少壮时出去做海员的男丁很多,可绝大部分海员,阿翁说,最终比一般男人更加顾念家庭。阿翁因此断言:小畜生绝不可能在海上漂足一年,看吧,中秋前就回来——他吃不下那样的苦头——但让他吃苦头也是好的,该。
引凤父亲听了这番话,直怪自己急昏了头,完全忘记了一个富家子弟实际上根本禁不起风浪,中秋之前他们小夫妻便可待破镜重圆,算下来也就是三四个月。
引凤却没她父亲的乐观,对阿翁的分析更是不屑一顾,“自行守礼”“后世公道”那些话更是惹她恼怒。二十世纪初叶,时风已显出轻微的松动,女性权利的观念在大城市的新式学堂里已有相当高的音量,引凤即使只在广州就读一年,思想也显然受到影响。
引凤很简单地宣布说要去上海找仔婿。
婆家娘家都束手无措。最后婆家只得起动一位族中的堂哥,年纪稍长,说是做事情一向老成,由他带着引凤一起去上海。因为明知道也就是走个过场,人是肯定寻不到的,不过就是让引凤散散心出出气。
“说起这个吧,又有一堆笑话,那个堂哥,”二舅妈说,“我们应该叫他黄家阿公啦,他前年过世的,我们家也去吊唁,但想到他就只有好笑。”
都说这年长堂哥做事情一向老成,但没想到一出家门一踏上旅途,不是不知所措就是冒冒失失,自理能力一塌糊涂。原本家里都指望这个堂哥能替引凤做主,没想到这一路他全靠引凤照应。要不是我们姑奶奶有主见又沉得住气,他们连广东省也出不了。
据说中途有一天他们的火车出了故障,不得不在一个偏僻的山中小站停留。堂哥自告奋勇去不远处一家小店讨水,哪知一去不回。引凤忍着干渴和寒冷等了半天,终于耐不住跑去找他。到店里竟见他喝着热茶摊开了笔墨正在那里写字,还笑着请她品鉴他的书法,引凤要同他撕破脸,低头却见他写的四个大字:女中豪杰。他打算献给她的。
“这幅字后来他一直挂在自己卧房里的,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二舅妈笑得停不下来。什么意思?恐怕是对我们姑奶奶有意思呗。
“但是我们姑奶奶哪里看得……上他?我们姑奶奶这一生大概谁也看不上的。他倒说对了,我们姑奶奶真就是——女中豪杰。”
他们到了上海,住在亲戚家里,潮汕人这一点真是,到哪都有亲戚。连续数天引凤去火车站、去码头寻,寻到个鬼。然而忽然有一天回来说,寻到了——寻到了一份事做。她请堂哥这就独自回老家去,而她决定留下。
引凤动作很快,一面拉着亲戚长辈去公司里面做铺保的手续,一面当天就搬出亲戚家搬去公司宿舍。堂哥吓得手脚发软,最后回到老家也是恍恍惚惚好几天昏睡不醒,好像被遗弃了一样。
“都说他后半辈子就像没睡醒过——想着不该想的人嘛。”二舅妈笑。
“姑奶奶年轻的时候很美吧?”我庸俗地问。
“普普通通啦,我们见过照片,不好看也不丑。现在老了倒还好看些。”看二舅妈的神情,似乎真实的情况是比普普通通还要差一点。
“他们都说她是天才啦,天分很高的。她在上海找的事是什么?珠宝行懂吗?她一下子就去洋人的珠宝行里考上学徒工了。洋人招学徒工是要考试的,听他们讲要考数学,考英语,考自然,一般旧学里哪里会学这个?男子落榜的都太多了,但我们姑奶奶念过新式学堂就不一样,一下就考取了——女中豪杰的啦。”
我听出来了,尽管是非常合拍的夫妻俩,但说起姑奶奶,二舅和二舅妈的口气真是大不相同。二舅看上去唯唯诺诺,好像对姑奶奶尊敬到敬畏,到噤若寒蝉的地步,实际上我总觉得他多少是嫌她古怪的,对她的古怪他不去细想,只是全盘继承了上一代人对这个古怪女儿的容忍。而二舅妈没有历史包袱,看姑奶奶反而客观得多,同为女性也有更多的明白和怜惜,对她的古怪她多少破译了一些,而且说起她的古怪,透着得意。
“姑奶奶争气。一个人在上海呀,又做事又念书,念的夜校,那时候上海专门有夜校的。那个时候她才多少岁?——反正很年轻啦,头发刚刚梳起来做媳妇嘛。”
引凤在上海一家英国人的珠宝行里做事,消息传回潮州,两边家里都惊呆了。两边家族在本地都是有一点声望的,潮州自开埠通商以来也早已是繁华之地,新事物新风尚料应屡见不鲜,但还是惊呆了。这边祠堂里也没释放出任何有分量的评语,白须白眉的拐杖似乎最终也悄无声息。引凤父亲这时正好接到上海亲戚寄来的信,信中大大赞扬了引凤,说什么“旧古堡里诞生的乳燕是一名新女性”,甚至还把引凤父亲也赞扬一番,说他思想先进,等等。
“姑奶奶的爸爸,就是放到现在,也是出格的。”二舅妈说,“我们这边没有这样教养女儿的。我们潮州话女孩子叫什么?走仔。仔是孩子,走就是她总要走掉嫁人,女孩子就是总要走掉的孩子。他们那个时候哪有给女孩子念书的?姑奶奶是天才嘛,她爸爸更是天才——教育的天才啦。”
“姑奶奶逃走啦!哈哈哈,逃得远远的啦!”二舅妈笑得直摇头,像她本人取得了什么胜利。
我们边走边聊,半绕着祠堂的外墙,弯进小巷又弯出来,中午的嘈杂过去之后这里安静多了。五谷店的老板躺在藤椅上睡觉,他的猫也蜷在米袋上打磕 。理发店顾客的座位上,一个伙计四仰八叉摊着手脚,从镜子里能看见他已入黑甜。干洗店的姑娘趴在玻璃柜台上,长发是贞子式的覆面,想来也盹着了。真是难得,一条街的生物钟如此整齐。绕了一大圈,我们走到祠堂大门的另一边。
绕回来猛然看见一片刺目的橘红色,原来是攀缘在墙上的一株植物开花了,一大扇墙都被它铺盖占据,明亮而喧闹的橘红色似乎还在流动,岩浆似的。
“我们这儿土话叫它鞭炮花啦。”二舅妈说。
我凑近去细看,果然花管子狭长,顶上爆开四瓣和花蕊,一簇一簇真像鞭炮,整个花瀑也像蕴藏着巨大的声响、巨大的光和热。
“不许动!”突然一个声音说,仿佛就在我耳边,却又不见人影。“扑哧”一声那人又笑了,我才发现是檀生的声音,原来他人在墙后,在祠堂里。
“这花漂亮吧?”我问。鞭炮花是从祠堂里爬过墙头到外面来的,不知道里面又是怎样的盛景。
“什么花?我这儿看不见啊!”檀生奇道。
“咦?不是从墙里面长出来的吗?”
“没有,我这边儿啥花也没有,只有几根粗藤靠在墙上——这藤子开花啦?”
“对啊,我这边开满了!”
“嘿,这花儿墙里不开跑墙外开!”
“真奇怪哈!”我说,拍手惊叹。
“嗯,它也是怕里边黑吧——嘻嘻。”檀生道。
正说话只见二舅小跑着出来了,催我们快走。可是离他定好的时间明明还早,姑奶奶家又不远了。
“不是的,你们早一点过去,不要慌慌张张的。到楼底下以后也不要着急,在底下站一站,想想好怎么说话。”
谁着急了?我心里好笑,大概是二舅你才慌慌张张着急吧,平常在姑奶奶面前总也说不好话,须得提前先想想好。哈哈哈哈。
“哦好好,我们想好再上楼。不过二舅啊,就我跟檀生两个人去,姑奶奶讲话我们听不懂怎么办?”我问,语言不通是大问题,二舅百密一疏。
“哎呀,这你倒不用担心!”二舅妈说,“姑奶奶会讲普通话、广州话、英语——你不是会讲上海话吗?你们跟她讲上海话也可以的。”
走到姑奶奶家楼下时,二舅看了表,果然提前了十来分钟,他很感安慰,又嘱咐我们:
“三点一刻这个时间我是考虑好的,早了晚了都不妥当,三点一刻最妥当。檀生,你把衬衣扎进裤腰里好吧,整理一下,后面跑出来一块儿。袖子放下来扣一扣好。烟你现在在外面抽好,进去就不抽了好吧——你东西选得好。”又朝我说,再次提出表扬,“东西不要进去就拿出来,先谈谈,听姑奶奶谈,快要走的时候再拿出来,好像很正式但又比较轻松那种样子……好,三点十二了,你们上去吧。正合适,她一开门,正好三点一刻!我这个时间选得好!”
我们像被二舅洗脑了,真是掐着秒表上的楼,到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才敲门。姑奶奶到底什么样儿啊,“女中豪杰的啦”。
门开了,只见一头乌发一对娇眼,粉馥馥的脸颊,却是个年轻姑娘,笑嘻嘻的。
“陈老师说你们要来的。”她压低声音道,好像怕吵到谁,把门拉开时也尽量不让门轴发出响动。我们也只得蹑手蹑脚进去,做贼一样。忽然从家里很深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
“是他们来了吗?怎么不早不晚偏要选这个时候来?三点一刻——我刚刚才躺下,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