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次虎口逃生之后,曾国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顶小轿抬着,康福、荆七一前一后地紧挨着轿。路过湘乡县城,已是黄昏,为避免应酬再耽搁时间,曾国藩特地选择南门外一家小小的伙铺落脚。次日凌晨悄悄离开,当天傍晚到了歇马镇,正碰上前来迎接的江贵。
“哎呀,我的大爷!您老终于回来了,老太爷和爷们姑们个个都望穿了眼。”歇马离荷叶塘只有七十里,江贵没有走多远就接到了,心里很快活。
“老太爷还好吗?”江贵是曾国藩母亲江氏娘家的远房侄儿。见到江贵,几天来暂时忘记的母丧之悲立刻涌上心头,曾国藩胸中一阵发闷,语音也变得凄苦。
“老太爷身体倒还好,就是天天盼望着您老,巴望您老快到家,生怕有什么意外。”江贵服侍着曾国藩歇下后,说,“大爷,您老今夜在这里安生歇着,这就算到家了,我现在就赶回去告诉老太爷。”
“天这么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里得早做准备。夜路走惯了,这几十里算得什么?”
曾国藩拿出一两银子给江贵,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前些天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歇马来接我,难为了。”
乡下人平时用的是吊钱,难得见到银子。江贵接过一两白花花的银子,欢天喜地,扒两口饭,便连夜赶回荷叶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国藩到了贺家坳。九弟国荃、满弟国葆早已在这里迎候,见到腰系麻绳的大哥从轿中走出,两个弟弟一齐痛哭起来,曾国藩也落下眼泪。国荃自道光二十二年离京后,兄弟再未见面,国葆则是分别整整十二年了。曾国藩见两个弟弟都已长成大人,又喜又悲。寒暄一番后,便携手步行回白杨坪。
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素灯高挂,魂幡飘摇,曾国藩悲痛万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大门口奔去。三道大门早已全部打开,曾府老少数十人一律站在中门两旁。曾国藩一眼看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正中,便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双膝跪在父亲面前,语声哽咽地说:“不孝儿来迟了……”
话未说完,眼泪早已一串串流下来。姐姐国兰,妹妹国蕙、国芝,弟弟国潢、国华一齐走过来,将他扶起。曾国藩重新向父亲及叔父叔母请安,吩咐国葆好好照顾康福后,便在弟妹们的簇拥下进了大门。穿过第一进房屋,曾国藩看见黄金堂里烛光辉映下的白色幔帐,顿时眼前天旋地转,一反平时稳重克制的常态,跌跌撞撞地向灵堂奔去,慌得国潢等紧紧追随着。在母亲遗像前,曾国藩双膝跪下,一声“娘呀”喊后,只觉得眼睛发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阖府上下慌成一团。堂叔东阳懂得点医道,对麟书说:“不碍事。这是连日劳累,加上方才悲痛过度引起的,慢慢就会醒过来的。”
他指挥众人把曾国藩抬到床上,掐着人中,用冷毛巾敷着他的额头,然后撬开牙,灌下一匙姜汤。曾国藩慢慢醒过来了。他满脸是泪,又挣扎着走到灵柩边,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江氏虽然早已大殓入棺,但因为要等大儿子回来,棺盖一直未钉死。众人移开棺盖,曾国藩就着烛光,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只见母亲十分清瘦,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他心内如万箭在穿射。众人把他架开,棺盖很快又盖上,并立即钉死。曾国藩抚着棺盖,想起母亲一生为家庭的操劳,对自己的疼爱;想起母亲重病中,自己居然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也没有聆听到母亲的临终嘱咐;又想起早两天的惊吓,差一点就没命回家了。一时间,他肝肠寸断,心胆俱裂,积压在胸中一个多月来的悲伤和这几天的恐惧,一齐奔涌出来。他再也不能控制了,便索性在灵柩边放声痛哭。大爷这么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齐大哭起来,尤其是国兰姊妹,更是一声娘一声妈地叫喊着。
过了好一阵,麟书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儿子,说:“宽一,”尽管儿子已官居侍郎,麟书仍习惯用乳名叫他,“你连日劳累,不要太悲伤了。”
麟书劝着儿子,自己已是老泪纵横。
自从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国藩送别护送眷属来京的父亲后,十二个年头过去了,父子再未见面。今夜,曾国藩看着满头白发、一向懦弱的父亲,心中充满着怜悯。
“父亲大人,母亲她老人家这次得的是什么病?”
“心气痛,又加发黑脑晕。”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信里,您老和弟弟们为何总不见说呢?”曾国藩疑惑地问。
“我是想告诉你的,你娘总不肯,怕影响你为皇上办事……”麟书似乎有满肚子苦水要向儿子倾吐,但他生性言语迟钝,且心中又甚是凄怆,一时气闷语塞,话接不上来了。国兰忙给父亲拿来水烟壶,麟书吸了两口,用手擦着壶嘴,把它递给儿子。曾国藩摆摆手:“我已经戒了八年了。”听了父亲这句话,知道母亲在重病之中还这样体贴自己,曾国藩心中愈加难受。他望着从幔帐里伸出头面的黑漆棺材,泪水又流了出来。家里老人的几副寿器,是他专门从京里寄回银子,托叔父置办的。当时一共办了四具,还招呼每年为四具寿器加漆一次,并按时寄回漆银。他还特地告诉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内行多打听,因为国漆真假难辨,不要和别人一起去买,以防奸弊;加漆时,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与漆不相胶粘,历久而脱壳。又关照弟弟不要叫黄二漆匠来漆,此人奸诈,办事不可靠。他知道家里几位老人迟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现在想着躺在里面永别的母亲,不禁又悲从中来。
一向能言快语的国蕙见爹一个劲地抽烟,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满肚子话要说,越是不知怎样说才好,最后便是默默地吸烟。于是她接过爹的话头,对哥说:
“三个月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赏一个月的假期省亲,全家都高兴,娘更欢喜,病都好了几分,也间或可以下床走动了,吩咐家里做准备,迎接哥回来。又是粉刷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孙儿们读书不长进,就骂他们:‘过几天大伯回来,看你们有脸见?’儿子们哪件事没做好,就教训:‘等你大哥回来后,我要告诉他!’好了半个月,又因兴奋过头,躺倒在床上,口里整天念叨:‘不要让我就这么走了,我宽一就要回来了,让我再看看宽一吧!’”曾国藩忍不住又小声抽泣起来,国蕙也伤心得说不下去。家人送来两杯热茶,兄妹接过。喝一口茶后,国蕙继续说:“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然恶化,痰涌上喉,不能开口,满弟赶紧到镇上请来金太爷。金太爷也没办法,只让灌参汤。灌下一碗参汤后,又拖了两天。十二日点灯时分,看看不济,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娘这个望望,那个瞧瞧,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死劲用手指柜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素爱穿的衣服,连忙从柜子里把娘的几件好衣拿出来,送到娘的面前。她用手轻轻推开。四弟妹以为娘要把家里的钥匙亲手交给哪位媳妇,急忙从柜子里捧出一大串钥匙来,娘死命摇头。还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唯独缺了哥,娘见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来的家信。爹亲手从柜子里取出哥这些年寄回来的一大捆家信,放到娘的枕边,娘双手摸着摸着,慢慢地咽了气……”
曾国藩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捂着脸,又失声痛哭起来。他想起与母亲诀别的那一天——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自己散馆进京。天尚未明,在“哇哇”的啼哭声中,次子纪泽降临人世,他心里高兴极了。长子祯第二月因痘夭折,夫人欧阳氏一直心里难受,现在她有了安慰。尤其是母亲,抱孙心切,见添的又是一个孙子,笑得合不上嘴。吃罢早饭,全家人送他上路。母亲不顾劝阻,一定要送他。老人家牵着他的手,沿着山路,顶着北风,一直送出十里之外。他那时已经二十九岁,做父亲了,而母亲却仍把他当作小孩子,像以往每年送他到衡州城里读书一样,一路叮咛不止。母亲噙着眼泪,嘱咐他要爱惜身体,好好在京城做官,今后遇到机会,要回家来看看老父老母。他走出两三里外,回过头来一看,母亲仍站在路边小山头上,北风吹动着老人的花白头发,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多少年来,这情景总在曾国藩脑中萦绕,牵动着他的无穷无尽的乡愁。今天,儿子特意回来看母亲了,母亲却已不能睁开双眼,看一看做了大官的儿子。老天爷呀!你怎么这样狠心,竟不能让老母再延长三四个月的寿命,由远归的游子陪伴她老人家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日子呢?!一刹那间,曾国藩似乎觉得位列卿贰的尊贵、京城九市的繁华,都如尘土烟灰一般,一钱不值,人生天地间,唯有这骨肉之间的至亲至爱,才真正永远值得珍惜。他泪如泉涌,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喊道:“娘呀!儿子回来晚了!儿子对不起您老人家呀!”
整个灵堂又是一片哭声,曾国藩的弟妹们哭倒在棺材旁边。大家思念老太太生前的盛德,更为国藩的纯孝所感动。极度的悲恸,乌云般地罩住曾府灵堂,一大滴一大滴泪珠雨水似的洒在棺木旁,洒在遗像前……
叔父骥云过来,把国藩扶起,大家也跟着站起来,止住眼泪。厨子进来禀告,夜饭已准备好。大家簇拥着国藩来到另一间房子。待他坐定后,一家人重新施礼。
麟书招呼大家坐好,吃个团圆饭。曾国藩刚落座,突然想起康福来,连忙打发荆七去请。康福进来,见是曾氏家人团聚,高低不肯坐。曾国藩拉着他,说:“贤弟,今天这餐饭一定请你和我全家一起吃。”
待康福坐下后,曾国藩将如何在岳州城结识他,后来又如何被长毛抓去,多亏他搭救之事简单说了一遍,家人无不感慨唏嘘。九弟国荃满斟一杯酒,走到康福面前说:“好汉,你是我们曾家的救命恩人,我以全家人的名义,敬你这杯薄酒。”
康福慌忙站起,连声说:“不敢当!这要折了小人寿的!”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吃罢饭,大家劝大爷去休息。曾国藩说:“十多年来,我未在母亲跟前尽一天孝,病中,我也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这两个月来,都是你们在操劳。我今夜回来,怎么能不守灵就去睡觉呢!你们置我于何地?就不怕我遭乡亲们耻笑吗?”
大家见他说得有道理,又已到三更天了,于是留下满弟和其他几个仆人在灵堂,其余的便都各自去睡觉。
重新出现在灵堂的时候,曾国藩已经换了孝服,裹着白包布,通体素白。他恭恭敬敬地在母亲遗像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洗净双手,给每个香炉插上香,给每根蜡烛剪去烛芯。然后在灵堂四壁前走了一圈,看看这些挽联祭幛是哪些人送的,又细细地看了看各种挽幛的料子如何,用手摸摸搓搓。看过后,把国葆喊过来,要他指挥仆人们,把自己沿途带回的署江西巡抚陆元烺、江西学政沈兆霖、湖北巡抚常大淳的挽联高高挂在显眼的地方。
曾国藩手捻胡须,认真地欣赏这三副地位最高的人送的挽联。无论文字还是书法,都可名列前茅。尤其是常大淳的那副,用苍劲的魏碑体写就,墨色光润,笔力饱满。曾国藩看着,禁不住念出声来:“星使从柴桑归来,闻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轴千寻,魂依苍昊;皇诰自阙前颁下,忆家门屡蒙异数,怅烟云万里,望断青山。”
“真不愧衡阳才子,意好,字好,堪称双绝。”他在心里称赞不已。
他在灵桌边坐下来,望着眼前母亲的遗像,呆呆地想着,仿佛母亲就坐在对面,自己还是三十年前的小书生,在书房里用功累了,跑到厨房,一边帮母亲剥豆子,一边听母亲讲故事。母亲最爱讲的故事,就是生自己那夜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