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存的曾氏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纯是曾家兄弟间的心腹话。这些心腹话,自家兄弟听起来受用,别人听来则比较扎耳。比如这段话吧,“外侮”“外患”指的谁?当然不是指的外国人,也不会是太平军,而是从大的方面来说属于同一营垒的战友,他们或是朝廷中的官员,或是同在东南战场上的八旗、绿营及地方文武,甚至也很可能就是湘军中的将领、湖南的官绅。曾氏以一“外”字,将他们画出圈外,岂不令他们心寒!曾氏在世时,并不同意将他的文字发刻刊布,其中自然也包括此一层意思在内。
放开这一层不说,我们从这一段话里还看到曾氏内心世界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即对位高权重的惕惧心态。作为一个官场人物,曾氏无疑盼望自己官做得越大越好。我们读他早年在京师为官时期的家书,每遇迁升,都喜滋滋地向家人报告,其间从未流露出半点恐惧之色。作为一个负有重任的湘军统领,曾氏多少年来一直盼望能大权在握,以便调兵遣将,克敌制胜。我们读他要地方实权的奏折,也没有从中看到他有何顾忌。现在,曾氏位居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兼兵部尚书衔,位不可谓不高;东南四省文武官员、钱粮赋税,任他调遣支配,权不可谓不重。当真正位高权重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曾氏心里反而大为不安起来。鉴于自古以来位高权重而“保全善终者极少”的先例,而“时时有颠坠之虞”。曾氏这种心态,岂不是患得患失吗?应该说,曾氏是有患得患失之症的,与他处同样状况的李鸿章、左宗棠等人就没有他这么多的顾虑,但曾氏与通常的患得患失还是有所区别的。一则,通常的患得患失者,其考虑是在如何保住所得不出现所失。但曾氏考虑的却是尽量不让这种位权并盛维持太久,总是在想如何辞掉一些。二则,通常的患得患失者,会充分利用其所“得”为个人谋取利益,以免在“失”去时不至于有太多的遗憾。而曾氏却尽量收敛权势,并格外注重修德退抑,以求免遭谤忌。这便是后人不将曾氏列为患得患失者之列,而重视他的所作所为的原因。
【原文】众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忿疑谤之无因,而悍然不顾,则谤且日腾;有德者畏疑谤之无因,而抑然自修,则谤亦日熄。吾愿弟等之抑然,不愿弟等之悍然。愿弟等敬听吾言,手足式好,同御外侮,不愿弟等各逞己见,于门内计较雌雄,反忘外患。
至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有颠坠之虞。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际,或致连累弟等,惟于无事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
【译文】众人口里所吐出的话什么都有,本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起来的,也不知道它将会因何而消停。有才干的人对外界无缘由的猜疑诽谤很愤恨,我行我素而悍然不顾,如此诽谤将一天天升腾;有德行的人则对无缘无故的猜疑诽谤心有畏惧,于是从自身寻找原因加以修持,如此诽谤也便一天天地止息。我愿诸弟以自修自省的态度对待,不愿意诸弟以悍然不顾的态度对待。希望诸弟好好地听我的话,手足和睦,共同抵抗外侮;不希望诸弟各人都自以为是,在自家内斤斤计较一争高下,反而忘记了外人的欺侮。至于大哥我不称职地居于高位,又不符实地拥有虚名,时时刻刻有跌落下来的忧虑。我综观古今人物,像我这样名位权势的人,能保持到死都平平安安的极少。我深深地担心在我全盛的时候,不能够关照诸弟;而在我跌落的时候,或许会牵连到诸弟,只得在无事的时候常常以不中听的忠言来互相警诫,这样将或有可能免遭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