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封信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翰林在读书、作诗文等正业外的杂务:为人写对联条幅,款待前来借钱的进京应试举人,请酒拜客,接见门生。这些杂务多得使他无法办正事。翰林是闲官,无权,俸禄亦不多,闲官的应酬都这样多,那些权力在握、收入丰盈的京官,该是如何地忙于应对四方嘉宾八面来客,他们还有工夫和精力料理国家大事吗?
信的前后部分,曾氏对诸弟谈了两件事:一为作文,二为读书。什么样的文章是好文章?在曾氏看来,诸弟“此时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作为如火如荼之文,将来庶有成就”。又言“以后务求才情横溢,气势充畅,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庸陋”。曾氏这些议论,体现了他的审美观念。
曾氏赞赏桐城派大师姚鼐的看法,认为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又仿效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形式,对阳刚之美的四个主要方面——雄、直、怪、丽——作了描摹:“雄:划然轩昂,尽弃故常,跌宕顿挫,扪之有芒。直:黄河千曲,其体仍直,山势如龙,转换无迹。怪:奇趣横生,人骇鬼眩,《易》《玄》《山经》,张、韩互见。丽:青春大泽,万卉初葩。《诗》《骚》之韵,班扬之华。”对阴柔之美的四个主要方面:茹、远、洁、适,他也作了描绘:“茹:众义辐凑,吞多吐少,幽独咀含,不求共晓。远:九天俯视,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洁:冗意陈言,类字尽芟,慎尔褒贬,神人共监。适:心境两闲,无营无待,柳记欧跋,得大自在。”
这两种不同形式的艺术美,曾氏都喜欢,但他更偏爱阳刚之美,他的诗文创作大多体现的是雄奇壮丽的风格。他认为人在青少年时尤其要为阳刚之文,因为阳刚通常表现的是一种进取的积极向上的精神。此种精神对于青少年来说至关重要。故而对于四个十多二十来岁的弟弟,曾氏鼓励他们作如火如荼之文,不必过于求稳求全,汩没了锋芒棱角。到了晩年,曾氏在欣赏刘墉的书法上悟到了一个新境界:“看刘文清公《清爱堂帖》,略得其冲淡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艺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远。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
“含雄奇于淡远之中”,这的确是一个极高的美学境地。曾氏的审美观念到了这一层,可谓一种质的飞跃。这不仅是他在学术上的迈进,更是他在人生修养上的迈进。当然,此刻,三十三岁的曾氏只不过是一个书斋中的勤奋词臣而已,利与害的激烈冲撞、血与火的生死搏斗等,都还没有到来,他还不可能有《易经》中所说的“阴阳合德,刚柔有体”的切己体验。自己尚且没有领悟到的学问,当然不可能对诸弟言及了。
在谈到读书的时候,曾氏希望才气过人的六弟应当“尽弃前功,一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再不要为应付考试而读书作文,他明确地告诉诸弟“此中误人终身多矣”!
曾氏自己是一个靠科举而出人头地的人,但他能看出科举误人的弊端,这说明他进京之后,确实在见识上和学问上大有进步。他能将自己的这个认识及时告诉诸弟,也体现了他对诸弟的真正关爱。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几个弟弟也大致接受了大哥的劝告,在读闱墨的同时,也读了不少“先辈大家之文”,否则,不可能在十余年后,有华字营、吉字营的统领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