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曾氏与诸弟谈为学之道的一封极重要的信。曾氏在这封信里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架势,陈义颇高,说教成分也较多。当今世风日趋浮躁,人皆急功近利,恨不得一日之间便发大财、居高位、享盛名,不愿意去做长时期的累积功夫,尤其不愿意去从事道德心灵方面的修炼,认为那些都是虚的假的。其实,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世风也不见得比今天淳厚得很多,这可以从当时人写的书里看得出。但是,就在那个时候,也有一些人,他们既志存高远,又脚踏实地,修身务本,储才养望,在天时未到之前,努力准备着,一旦机会降临便能很快把握住,捷足先登。曾国藩、左宗棠、罗泽南等人都是这批人的突出代表。纵观曾氏的一生,其成功之基实奠于早期这种扎实的格致修诚的训练。
今日之年轻人,若无心做大事则罢,若有心做一番实实在在的事业,则千万不要视修身为迂腐空疏,应从曾氏成功的人生过程中,看到此种功夫的实际作用。
下面,我们来具体评说这封信。
曾氏对他的几个弟弟曾用两句诗来作过评价:“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为辰时出生的四弟,午君为午时出生的六弟,老沅为九弟沅甫。
尽管从字面上看都是佳评,但透过表面,可以看出曾氏对这三个弟弟的评价是有高低区别的,而且以后各人的发展,也的确验证了他的评价。常言说,知子莫如父,知弟莫如兄。其实,许多为父的并不能知其子,为兄的也并不能知其弟,因为这还要牵涉到为父为兄的眼光如何。曾氏向被誉为“衡人精当”,从对三个弟弟的评价上也可看出此说是有根据的。
平正的另一面即平庸无用。曾氏在一封给父母的信中说“四弟天分平常”,恰恰说的就是这一面。四弟国潢一辈子在家守着田产房屋,从未见他有过显眼的事迹,可知此人在曾家众兄弟中实属才干平平。此时年已二十二岁仍身为白丁的曾四爷,却不安心在家塾过一边教书一边攻读的日子,想外出找一个学馆,理由是外馆清净,家塾易为杂事耽搁。曾四爷本身就不是一个能清净的人,已届晩年了,做大哥的还在家信中告诫这个弟弟少管闲事,不要吹唢呐赶热闹等等,可见“外馆清净”云云,不外乎一为自己功名未中找借口,二则趁此外出看看花花世界。故曾氏断然制止他的这个躁动:不必择地择时,若是真的立志苦读,再吵闹的地方也可读书,否则,即便是神仙之境也不能读好书。曾氏这番话,其实对任何一个正处求学时期的读书郎都适用。古时有凿壁偷光、挂角读书的穷苦学者,今有十五六岁便腰缠万贯不读书而去泡妞的“小皇帝”。可见读不读书,不取决于外部环境,而在于内心立志与不立志耳。
曾家的六爷被大哥称为“奇”。奇者,或许真有奇才异能,也或许只是自命不凡、眼高手低罢了。从其一生的行径看来,曾六爷的“奇”,实无足称道。此时他考试成绩不佳,不从自身找原因,却怨天尤人,大发牢骚。曾氏这封家信,便主要是对这位缺乏自知之明的六弟而写的。
曾氏训诫六弟:小试不售便发牢骚,实为胸襟不宽、志量太小的缘故。君子之立志,不在一己之荣辱得失,而在有民胞物与之量、内圣外王之业。
“民胞物与”四字出自北宋理学家张载的《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意为人类万物同为天父地母所生,实与自己同出一源,故而都应该爱护。这种观念反映了理学也具有博爱和恢宏的一面。
“内圣外王”,语出《庄子·天下》:“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这是儒学信徒的一种理想人格,意为内修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
接下来,曾氏又向六弟指出,脑子里应该思考的是自己哪些方面不如尧舜,不如周公,离天地完人的差距还有多远;心里应该忧虑的,是老百姓没有教化过来,外族在欺侮我们,小人在位、贤良未得使用,匹夫匹妇没有受到自己的恩泽等等。
笔者想,当年曾氏的几个弟弟,尤其是心气高傲的六弟,读到这里时,必定是或窃笑或恼怒,总之,都不可能接受大哥的这番高谈阔论。平心而论,要这几个住在荒山僻岭无寸尺功名、无丝毫地位的小青年去思考忧虑这些事,真是离谱太远了。细究当时的情况,曾氏实不过借此夫子自道而已!
前面说过,曾氏此时正拜理学大师倭仁为师,这封信里曾氏又谈到自己的身边有明师益友重重夹持。明师即倭仁,益友即吴竹如、冯树堂、陈岱云等人,曾氏和他们在一起成天读朱子全书,谈修诚之事,并每日记日记,将一念之差、一事之失,皆记于当天的日记里,对自己的差失严加鞭笞,毫不留情,甚至不惜骂自己如猪狗,而且还互相传看,以达到监督的作用。曾氏还为自己定下日课。就像一个规矩的小学生、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似的,他每天严守课程表,一丝不苟。
他将自己过去的一切不合圣贤规范的东西譬为昨日种种死,而将一切合于圣贤规范的东西譬为今日种种生。自号涤生,其意即在此:涤旧而生新。曾氏年谱中说,他“效法前贤澄清天下之志”便产生在这个时期。如此看来,曾氏在信中滔滔不绝要诸弟立的志,正是他自己——一个年轻翰林的法前贤清天下的大志。
诸弟能不能接受暂且不管,悬出一个极高的目标来,让他们心存敬畏,努力追求,也是好事。至于对一般读书人而言,真正的有效功夫当用在何处呢?曾氏将自己的“金针”传给诸弟,这便是《大学》《中庸》里所说的“格物”“诚意”四字。穷究事理,躬自力行,便可成为一个读书明理的君子。悲天悯人的绝大志向,曾氏在以后的家书中较少提及,至于“格物”“诚意”等话题倒是常常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