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有一个观点,即曾氏诗中写得最好的是七古。曾氏在七古中放开思绪,恣肆笔墨,其真情真性在那些流畅的诗句中得到很好的倾泻;而七古诗中,又属这首《题篬筤谷图》写得最好。
这首七古二十四句,一不用典,二不冷僻,明白晓畅,一气呵成,如同春天的山溪水,清亮而丰沛,沁人心脾。
曾氏离家已七个年头了。从来到京师的那一天起,他就想念家乡,即便后来欧阳夫人带着儿子来到北京,曾氏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仍未一天稍减。“孤云断处是家乡”,这句诗将一个游子极目南眺望断家乡路的心情写得淋漓尽致。这种心情,就是人们常说的乡愁。
人生有千百种愁,唯有乡愁最富诗意,最美好。而怀有乡愁的人,其实也是幸福的人。没有乡愁的人,要么是没有根,要么是没有童年,要么便是从没有离开过家乡一步。这些人,在中国人的眼里本身就值得悲哀了。曾氏在远离家乡的岁月里,将他内心的浓浓乡愁,尽情地写在他的诗中,写在他的家书中。可惜,他不会画画,不能借形象来寄托乡愁。但在他的身边,却有一个丹青高手,此人因此而成为他的好朋友。
这位画家名叫戴熙,字醇士。戴熙乃浙江杭州人,道光十二年中进士入翰苑,历官学政、翰林院侍讲、光禄寺卿、内阁学士,最后做到兵部侍郎。现存曾氏诗集中,有七首诗提到戴熙及其所作的竹画。由此可知,曾氏与戴关系亲密,而且我们还可借以知道戴熙擅长画竹。道光二十六年,曾氏写了这首《题篬筤谷图》。
篬筤即青色幼竹之谓。从“钱唐画师天所纵”一句中亦可知,此《篬筤谷图》乃戴熙之作品。
这幅《篬筤谷图》,令曾氏想起老家高嵋山上的万竿竹林,想起家乡碧净蓝天上的那一朵朵云彩,想起自由自在游止于嵋山涓水之间的猿鹤獐鹿,在枯燥无味的簿书前,在无聊乏情的酬酢中,带给他清新洁净,抚慰他挥之不去的乡愁。这首七古的结尾两句写得真是浪漫可爱:还君此画与君约,一月更借十回看。
最有趣的是,《左宗棠全集》中也收有一首《题孙芝芳苍筤谷图》,也是七古,也是二十四句。笔者且抄之于后,供大家欣赏:
湘山宜竹天下知,小者苍筤尤繁滋。冰雷破地锥倒卓,千山万山啼子规。子规声里羁愁逼,有客长安归不得。北风吹梦落潇湘,晓侍金闺泪沾臆。画师相从询乡里,为割湘云入湘纸。眼中突兀见家山,数间老屋参差是。频年兵气缠湖湘,杳杳郊坰驱豺狼。避地愁无好林壑,桃源之说诚荒唐。还君兹图三叹咨,一言告君君勿嗤:楚人健斗贼所惮,义与天下同安危。会缚湘筠作大帚,一扫区宇净氛垢。归来共枕沧江眠,卧看寒云归谷口。
笔者在三十年前读到这两首同名诗时,便有这样一些想法。一是曾氏看到的《苍筤谷图》,与左宗棠看到的《苍筤谷图》,或许是同一幅画。左诗注明是从孙鼎臣处看到的,曾氏诗没有这种说明,但从“嗟君与我同里社”一句可知,画主家乡与他的家乡是同一“里社”。孙鼎臣,长沙府人,道光二十五年以朝元点翰林。曾氏与孙关系亲密,很有可能在孙处看到戴熙所画的这幅《篬筤谷图》,甚至孙与戴的相识都极有可能是曾氏引见的。另外一点是,左宗棠在写这首诗之前一定见过曾氏所题的这首七古,从句式的安排以及“画师”“湘云”“见家山”“还君兹图”这些文字里,都明显地看出曾氏诗的影响。
曾氏以善诗著名,左氏的诗作却不多。从传世不多的左诗来看,其格调、境界都较为高昂阔大,与左氏为人做事的性格气魄极为吻合。这首七古也很鲜明地体现了左诗的这种特点。
这两位日后叱咤风云的人物,早年的这个交集,也是近世文坛上的一段佳话。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万竿。春雨晨锄劚玉版,秋风夜馆鸣琅玕。自来京华昵车马,满腔俗恶不可删。洞庭天地一大物,一从北渡遂不还。苦忆故乡好林壑,梦想此君无由攀。嗟君与我同里社,误脱野服充朝班。一别篬筤谢猿鹤,十年台省翔鵷鸾。鱼须文笏岂不好!却思乡井长三叹。钱唐画师天所纵,手割湘云落此间。风枝雨叶战寒碧,明窗大几生虚澜。簿书尘埃不称意,得此亦足镌疏顽。还君此画与君约,一月更借十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