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之中,曾氏细细地思考许多人生道理。他思考了些什么呢?
他想,自有人类以来,历古到今,不知多少亿万年没有止境,人的一生只不过在其间存活数十年,两者相比,人生不过一瞬间而已。大地数万里宽广难以丈量,人在其间劳作生息,白天仅只一个房间,夜晚仅只一张床而已。古今人所写的各种书籍浩如烟海,穷尽人之一生所能看到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事情万种,美名多方,一个人的一生所能办成的不过太仓之一粟而已。知道时光之漫长而我所经历者短暂,则懂得遇到忧伤不顺畅的事情到来时,应当稍稍忍耐而等待事情安定;知道大地的广泛无边而我所居的地方之少,则懂得遇到荣誉利益争执的环境,应当退让而甘居其后;知道古今书籍之多而我所见者孤陋,则懂得自己浅薄不敢以一点微小获得而沾沾自喜,懂得应当思索选择正确的而低姿态地守住它;知道事情之多而我所能办成者少,则懂得不敢以自己取得的成就而夸耀,应当想到推举贤能而共图大业。如果能做到这样,则自私自满的世俗之见可以渐渐消除了。
写这篇日记时,曾氏已虚岁五十二岁。过天命之年的曾氏的这番思考,出于他多年来在旋涡中的打拼挣扎。我们知道,曾氏很年轻的时候便有“男儿未盖棺,进取谁能料”的气概,功名上的成就,更助长他这种气概的勃发,将“子城”之名改为国藩,便是最好的证明。三十岁之后,他有过一段长时期的修身。这修身的目的,其实更多地是为了日后的“治国平天下”。所以,一旦这个机会到来之后,他便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他憎恨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的官场,借办团练组建军队之机,他无所顾忌越俎代庖。他强硬打击那些不与他合作的人,他盼望很快就平定内乱安顿社会,但世事远不是他所预料的,各种意想不到的挫折、打击甚至针对他的阴谋接踵而来。世间现实终于让他痛切地认识到,他本人以及他所能组织动员的力量太有限了。于是有了这番时长我短、地广我窄、书多我少、事繁我简的认识。
其实,这些认识早在两千年前,老庄等人便已看到了,年轻时的曾氏也一定读过《道德经》《南华经》,但那时他为什么不会有这样的思索呢?
这是因为年轻人血气方刚,一般对自我期许甚高而对世事所知甚少,正所谓“情况不明决心大”,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者。曾氏禀赋中有极刚强极自负的一面,他是很容易接受儒家的思想理念与法家的行为方式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设想一下,中进士点翰林之后的曾氏,在三十岁的时候便接受老庄的学说。如果那样,就很难保证他后来有“十年七迁”“遍兼五部”的经历,更难保证他能“另起炉灶”地组建军队。如果没有这些,那也就没有我们今天研究的这个对象了。历史上,应当也有不少早慧者,他们或许在年轻时便已领悟了老庄。若年岁轻轻便归入道家无为之学,则历史上就无他们的痕迹,正如李白所说的“古来圣贤多寂寞”。到底是轰轰烈烈好呢,还是寂寞好呢?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或许寂寞更好;但若都寂寞,一部二十四史,也就无从写起了。
【原文】早饭后清理文件。旋与柯筱泉围棋一局。吴竹庄来,坐颇久。写沅弟信。
涉阅广东新刻丛书两种,一曰《海山仙馆丛书》,凡五十六种,潘仕成辑刻;一曰《粤雅堂丛书》,凡一百廿一种,伍崇曜辑刻。二者皆冯竹渔新赠也。又涉阅《正谊堂丛书》,凡五十六种,张清恪公辑刻,吴竹庄所赠也。因取《正谊堂》中清恪公所辑《程子》二十篇读之,至晡时读毕。凡十卷,取《论语》二十篇之意,编采二程粹言,略分门类,颇为精当。
写沅弟信一件。申刻调恒字营八队来此操演枪炮,约一时许毕。夜阅张清恪公所辑《朱子》七篇,每篇各分上下,仿《孟子》七篇之意。张公盖以程配孔,以朱配孟也。读一卷,未毕。倦甚,因阅陶诗。三更睡,倒床即成寐矣。
是日又写扁字二十余个。
静中细思,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耳,夜仅一榻耳。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之一毛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耳。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 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