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容足下:
二年三辱书,一不报答,虽槁木之无情,亦不恝置若此。性本懒怠,然或施于人人,岂谓施诸吾子,每一伸纸,以为足下意中欲闻不肖之言,不当如是已也,辄复置焉。日月在上,惟足下鉴之。
伏承信道力学,又能明辨王氏之非,甚盛甚盛!国藩窃有见于仁义之说者,敢略陈大凡,吾子取证而裁焉。
盖天下之道,非两不立,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仁义不明则亦无所谓道者。传曰:“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斯二气者,自其后而言之,因仁以育物,则庆赏之事起;因义以正物,则刑罚之事起。中则治,偏则乱。自其初而言之,太和絪缊流行而不息,人也,物也,圣人也,常人也,始所得者均耳,人得其全,物得其偏。圣人者,既得其全,而其气质又最清且厚,而其习又无毫发累,于是曲践乎所谓仁义者,夫是之谓尽性也。推而放之凡民而准,推而放之庶物而准,夫是之谓尽人性、尽物性也。常人者,虽得其全而气质拘之,习染蔽之,好不当则贼仁,恶不当则贼义,贼者日盛,本性日微,盖学问之事自此兴也。
学者何?复性而已矣。所以学者何?格物诚意而已矣。格物则剖仁义之差等而缕晰之,诚意则举好恶之当于仁义者而力卒之。兹其所以难也,吾之身与万物之生,其理本同一源,乃若其分,则纷然而殊矣。亲亲与民殊,仁民与物殊,乡邻与同室殊,亲有杀,贤有等,或相倍蓰,或相什佰,或相千万,如此其不齐也。不知其分而妄施焉,过乎仁,其流为墨;过乎义,其流为杨。生于心,害于政,其极皆可以乱天下,不至率兽食人不止。故凡格物之事所为委曲繁重者,剖判其不齐之分焉尔。
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此言好恶之良知也。曰:“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此言吾心之知有限,万物之分无穷,不究乎至殊之分,无以洞乎至一之理也。今王氏之说,曰致良知而已,则是任心之明,而遂曲当乎万物之分,果可信乎?冠履不同位,凤凰鸱鸮不同栖,物所自具之分殊也。瞽瞍杀人,皋陶执之,舜负之;鲧堙洪水,舜殛之,禹郊之,物与我相际之分殊也。仁义之异施,即物而区之也。今乃以即物穷理为支离,则是吾心虚悬一成之知于此,与凡物了不相涉,而谓皆当乎物之分,又可信乎?朱子曰:“知为善以去恶,则当实用其力,务决去而求必得之。”此言仁义之分,既明则当,毕吾好恶以既其事也。今王氏之说,曰“即知即行”,“格致即诚意功夫”,则是任心之明,别无所谓实行。心苟明矣,不必屑屑于外之迹,而迹虽不仁不义,亦无损于心之明,是何其简捷而易从也。循是说而不辨,几何不胥天下而浮屠之趋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岂有他与?即物求道而已。物无穷,则分殊者无极,则格焉者无已时,一息而不格,则仁有所不熟,而义有所不精。彼数圣人者,惟息息格物,而又以好色恶臭者竟之,乃其所以圣也。不如是,吾未见其圣也。自大贤以下,知有精粗,行有实不实,而贤否以次区焉。
国藩不肖,亦谬欲从事于此。凡伦类之酬酢,庶务之磨砻,虽不克衷之于仁,将必求所谓蔼然者焉;虽不克裁之于义,将必求所谓秩然者焉。日往月来,业不加修,意言意行,尤悔丛集,求付一物之当其分而不可得,盖陷溺者深矣。自维此生,纵能穷万一之理,亦不过窥钻奇零,无由底于逢原之域,然终不敢弃此而他求捷径,谓灵心一觉,立地成圣也。下愚之人,甘守下愚已耳。智有所不照,行有所不慊,故常馁焉。不敢取彼说者,廓清而力排之。愚者多柔,理有固然。今足下崛起僻壤,乃能求先王之道,开学术之蔀,甚盛甚盛!此真国藩所祷祀以求者也。
此间有太常唐先生,博闻而约守,矜严而乐易,近著《国朝学案》一书,崇二陆二张之归,辟阳儒阴释之说,可谓深切著明,狂澜砥柱。又有比部六安吴君廷尉、蒙古倭君,皆实求朱子之指而力践之。国藩既从数君子后,与闻末论,而浅鄙之资,兼嗜华藻,笃好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王安石之文章,日夜以诵之不厌也。故凡仆之所志,其大者盖欲行仁义于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其小者则欲寡过于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宗族乡党。其有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其无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辱知最厚,辄一吐不怍之言,非敢执途人而龂龂不休如此也。
贱躯比薄弱不胜思,然无恙,合室无恙。郭大栖吾舍,又有冯君卓怀课吾儿,都无恙,且好学。国藩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