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评点曾氏这道奏折之前,笔者先来对清代的奏折做点简单介绍。
在清代,官员们给皇帝的报告有两种。一种是报告例行公事,如财政的收入支出、军营的管理操练等。这种报告叫作题本。先送通政使司收取,由通政使司报往内阁,由内阁处理后再择要汇报给皇帝。例行公事之外的公私大事,则用奏折的形式直接向皇帝陈述。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可以向皇帝上奏,它有级别和职责的限制。清制规定:中央各部院的堂官及科道言官,地方上的文职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武职将军、都统、提督有权上奏。用今天的职务来套,即中央各部部长副部长、监察纪检方面的官员、文职省长副省长、武职大军区司令员、省军区司令员都有上奏折的权利。由省里派出的管理数府州及负责督粮、盐法事务的高级行政长官道员,遇有要事,也可以专折上奏。此外,负有特殊使命的人,虽不在这个级别之内,也可以临时授予他单独上奏的权利。如曾氏后来带湘军出省打仗,他当时是一在籍守制的人,没有任何职务,但肩负的担子非同一般,他向皇帝请求单独奏事的权利,皇帝同意了。
这两者之外,遇有非要向皇帝通信息不可的话,则只有请够资格的人代为呈递了。
题本、奏折分行到光绪二十七年时,朝廷实行“改题为奏”,即将题本改为奏折,也就是说废除了题本。从那以后,文武大员向皇帝报告情况,便只有单一的奏折了。
各衙门对呈递奏折一事极为看重,远离京师的地方大员更是视为神圣。各省题本,均由驿站按规矩一站一站地送往北京,通常需要一两个月才能到达通政使司。但奏折不同。它是由发折官员的侍从武弁专差护送到京,并且限定时刻到达。若是紧要公文,则用快递。当时的快递分为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八百里等几个等级。若是四百里、五百里,则逢站换马;若是六百里、八百里,则日夜兼行,逢站不但要换马,说不定还要换人。将奏折送出衙门外,有个专有名词叫作“拜折”。拜折时得举行隆重的仪式。
这天一早,衙门警卫森严,卫兵严执刀枪站在甬道两边,僚属们则按品级列排于庭院中。大堂上设香案,将一个尺余见方的木箱供放在香案上,木箱由黄缎包着。一切准备就绪后,奏折的主衔官员穿戴得整整齐齐地走到庭院中,面对着大堂香案上的木箱。这时,辕门外放炮三声,随之鼓乐齐奏,主衔官员对着香火缭绕中的木箱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走进大堂捧起木箱,然后庄严地交给一旁的送折武弁。折弁接住,将木箱双手捧过头顶,疾步下堂,通过庭院甬道走出辕门。此刻辕门再放炮三声,以示恭送。
有趣的是,这个看似神圣的黄缎木箱里其实是空的,奏折并没有被放在这里。要等这个仪式结束,衙门内外完全安静下来后,奏折才由人包好,从衙门后门交给折弁带走。为什么要这样做?笔者揣测,可能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热热闹闹中办的是“假的”,“真的”却是在悄没声息中进行。读者诸君不妨细细地去观察观察,便可以发现,世间许多事其实都是在这种形式下办成的。
奏折到了北京后,它又是通过怎样的途径到达皇帝的手里呢?原来,清廷有专门办理此事的机构,名曰奏事处。
奏事处分内外两个部分。外奏事处由御前侍卫大臣兼管,其办事官员系从军机处、内务府及各部院的中级官员中调充。内奏事处的办事人员全由太监充当。
徐珂编的《清稗类钞》中有一则关于内廷奏事的记载。这则记载上说,每天半夜十二点钟时,各部院派人将奏折带到东华门外。没多久,东华门开,这些人随外奏事官进入大内,来到景运门内的九卿朝房,将所带之奏折连同本衙门名片一同交给外奏事官。外奏事官将奏折登录于簿。过一会儿,乾清门打开了,外奏事官捧着所收的奏折进去,将它们交给内奏事官。内奏事官将奏折全部收集后,时间不会超过凌晨两点。乾清门外的石栏杆上搁置着一个白纱灯笼。当这个灯笼从栏杆上移到石阶上时,则表明皇帝对今天奏折的处置意见快要下达,于是各衙门送折者聚于门外候旨。不久,内奏事官捧着奏折出来,高呼“接事”。大家静听。内奏事官叫某衙门的名,该衙门送折者走上前去。内奏事官一边将奏折递回,一边传达皇帝的旨意,或是“依议”,或是“知道了”,或是“另有旨”。即便数十上百道奏折,内奏事官的传达都不会出错。
从这则记载来看,清代皇帝处置国事的效率之高,简直惊人:一道奏折凌晨递上去,天不亮便有了结果。这样的高效率,倒令人生疑了:一、皇帝每天半夜两点就得起床看奏折,这可能吗?二、如果这一天的奏折有一百多道,他在天亮之前能看完吗?不过,徐珂是清光绪年间的举人,他虽没亲自去过奏事处,但还是有机会听到过别人说起这类事的,故而这则记载也不可能是毫无根据的瞎说。姑录于此,供读者参考。
下面,就来说说这道奏折。
这是现存的曾国藩最早的一道奏折,作于道光二十三年八月。此时曾氏三十三岁,中进士点翰林已经五年了。在京师翰林院度过三年勤奋而清苦的岁月后,迎来了他仕宦生涯的第一个幸运期。
这年三月,道光皇帝亲自坐镇正大光明殿考试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官员。翰、詹两个衙门的官员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即为皇帝做文字方面的工作,如起草一些朝廷需要的应用文、为皇帝代笔作些诗文、整理史料档案等,工作清闲,亦无实绩可考,故而翰、詹的迁升,便主要依仗于诗文的考试。这是曾氏进翰林院后所遇到的第一次大考。考试的内容为一赋(题为《如石投水赋》)一文(题为《烹阿封即墨论》)一诗(题为《半窗残月有莺啼》)。曾氏的成绩为二等第一名。一等取五名,可知曾氏为此次考试的第六名。赋和诗都已无法找到,《烹阿封即墨论》这篇文章却被保留了下来,笔者将它附在《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中,此处便不再抄录了。
因为成绩优良,曾氏得以升级,由翰林院检讨升为翰林院侍讲,品级为从五品,还是属于低级官员的行列。
过了两个月,好运气又降临到曾氏头上。他在考差之试中获胜,被钦命为四川省的乡试正考官。京官薪俸薄,全靠年终的养廉费和外官的进贡而过舒服日子。翰林院事少权轻,养廉费最低,外官又几乎没有进贡的,故翰林院的官员一般都较清贫。翰林院的外快主要来自放差,最好的差使便是做乡试的主考官。做一次乡试的主考官,朝廷所发的程仪,外加该省再送的程仪及中式举人的谢银在内,可得一千五六百两至二千五六百两银子的额外收入,相当于翰林院中小官员四五年的俸禄总和。四川路远人多,较之其他省的收入亦更多一些,故此次的乡试正主考,对于经济拮据的曾氏来说,正是从天而降的一笔大财富。曾氏从心底里感激皇家的天恩高厚,遂有这道谢恩折。因为官阶不够,得请别人代递,故有“呈请代奏”字样。
这类折子表达的是一种对皇上的感激之情,并没有实事,其核心乃一个“谢”字,若要简洁,只需几个字就行了:谢谢您给我升官放差。但作为一道奏折,便不能这样直白粗放地写,因为那将会显得没文化、没学问。这类折子最看重的是富有书卷气的典雅味。要造成这种氛围,主要的功夫便在营造文字上,即锻字炼句。汉魏南北朝时期,文人们创造了以四六相间为主的文体,十分讲究对仗、声律和藻饰。文章华美矞丽,读起来又极富抑扬顿挫之感。这种文体被称为骈文,又叫四六文,在当时很受人喜欢,发展到后来,则成为专门在文字上做游戏,于内容反而不顾了,于是遭到有识之士的反对。唐代韩愈、柳宗元等人的古文运动,便是针对这种骈文而来的。从那以后,骈文被散体文所取代,不再成为主流文体了。但有些场合上的为文,本就没有多少内容可言,但又不能写得简短直接,于是这种专在文字上用功夫的骈文便派上用场了,如祝寿文,如庆贺文,如包括谢恩折在内的各种谢情的应酬文,等等。这种文章要写好也很不容易,它需要肚子里藏着许多书卷,又需要文字功夫精深老到。
比如“西清待漏,惭四术之多疏;东观校书,尤三长之有忝”便是用典贴切、对仗工整的典型四六文。西清,是清代宫廷内南书房的代称。南书房在大内的西南角,为康熙皇帝的读书处。后来康熙招集一些学问优长的翰林来南书房当值,起草诏令,并为他代笔诗文。这间房子位置在内宫的西南,房子里的活计清闲高雅,故又称之为西清。古时以滴水计时,滴水器称为漏壶。待漏,即等待时刻的到来,也即待命的意思。“西清待漏”,很贴切地表示了他的身份和工作性质。四术,指诗、书、礼、乐四种经术。东观,东汉宫中藏书之地,此处借指翰林院里的国史馆。曾氏在此之前做过国史馆协修官,即校书之事。三长,泛指国史馆里的官员。这两句骈文,说的是曾氏谦称自己学问不足,是个滥竽充数的翰林院官员。这个意思经过如此的文字加工,便显得很文雅,很有档次。下面的“温纶再捧,寸衷之惶悚弥深;使节初持,万里而驰驱未已”两句也是典型的四六文。其中的“之”“而”是虚词,可算一个字,也可不算一个字。
这种四六句式的骈文不可多用,但若在文章中偶尔用上一两句,只要工整贴切,便会给文章增加不少美感,让本来一篇平平淡淡的散文顿时闪烁亮光,即使是写给上级看的公文汇报也不例外。这便是这道谢恩折给今天读者的启示。
这道折子中有“蛾术”两个字,今人文章用得极少,稍微给大家解释一下。这两个字出自《礼记·学记》:“蛾子时术之。”郑玄对此有一段注释。蛾就是蚍蜉,蛾子即蚍蜉之子,是很小的虫子。这种小虫也跟着蚍蜉时时学习它们的作为,日积月累,也可以垒起土堆。后人于是以“蛾术”比喻勤奋学习。
【写作简析】以贴切之用典、工整之对仗抒格外感激之情,文字华丽而不绮靡。
【要言妙道】 愧屡沐夫鸿施,曾无坠露轻尘之报;唯勉勤乎蛾术,益凛临深履薄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