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以清代皇帝后妃为题材的所谓清宫戏风行荧屏,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观众,借助现代化的媒体,过了一把“人间帝王家”的干瘾。人们在熟悉了“朕”“万岁爷”“大人”这一类称呼的同时,对君臣朝廷之间的路数也略知一二。看戏的时候,常常会听到“上折”“递个折子”这样的话。这个“折”“折子”便是奏折。奏折是当时大臣与皇帝沟通的一条最重要的管道,尤其是对地方上的官员而言,上一趟京师朝见皇帝是很难的事。于是,一年到头大量的要政大事便通过奏折来禀报,并按照朝廷对奏折的批复来办事行政。同时,奏折也是臣工与皇帝联络感情的主要纽带。皇帝可以从日常的奏折中看出所委大员对他的情谊深浅和忠诚程度,以及和朝廷贴心不贴心,等等。曹丕的一句“文章乃经国之大业”,曾经被无数文人所引用,曹丕也因此而自豪。其实,对于通常文章而言,是攀不上“经国之大业”这个高度的,唯奏折这种文章或许可以接近。
晚清是一个风云剧变的时代,乃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现在仍大体完好地保存在国家档案馆的数十万份军机处录副的奏折,是那个时代所留下的最权威、最直接,相对来说也是最为真实的记录。
在咸丰后期至同治年间,备受海内瞩目的奏章,当属两江总督衙门所拜发的各类折片。以总督曾国藩名义签发的这批折片,一时有天下第一奏折之称。
咸丰十年春,曾氏取代何桂清做了两江总督。两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地域广阔,物产丰富,且人文荟萃,历来为国家的重要地区。而眼下它的衙门所在地江宁府,却做了与朝廷对抗的敌方都城,攻克江宁便成了朝野上下压倒一切的大事。新上任的两江总督,又是肩负收复国土重任的湘军最高统帅,这个衙门自然成了天下关注的第一衙门,从这里发出的奏折,几乎每份每篇都牵涉到当时整个国家的军政要务。同时,此时的两江之主乃望重士林的一代文章宗师。他所选编的《经史百家杂钞》为姚鼐《古文辞类纂》之后,在近代文学史上影响最大的一部文章总汇。他的幕府里聚集了两三百名才俊之士,当时的文章高手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等人先后都为他代拟过奏折,即便从纯文章的角度来看,两江总督衙门里所产生的折片也绝不会是平庸之作,像《参翁同书片》这样的折子,一时间全国各大衙门的师爷们争相传抄,广为播颂,奉为参折弹章的经典之作。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评点者从曾氏存世的两千多道奏折中,选出其中最为精粹的四十多道来加以述说议论。与对曾氏家书的评点一样,评点者会联系到该折产生的背景、上折人其时所处的状况、折子背后所隐藏的复杂内幕等,来为读者剖析这道奏折中不为常人所知的曲折机奥,抉出其易为人们所忽视的精微细末。
评点者尤为注重的是,从这些奏折里所体现出的晚清时期大臣与君上之间的微妙关系:一个朝廷的部院负责人,如何通过反映社情民意与积极建言献策,来表现自己的抱负才干,以求获得更大的知名度,引起最高决策层的重视;一个处于大局重新洗牌的特殊时刻的离职大臣,如何充分利用稍纵即逝的天赐机遇,借朝廷之力,将事业做大做强,以至于领一时之风骚,为当世之骄子;一个执掌兵符的战地统帅,面对同一营垒中的种种疲软散漫、腐败恶劣,如何通过引来尚方宝剑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从而赢得军事上的最后胜利;一个拥有重权的地方官,如何借上奏申述的机会,巧与中央政府周旋,既如愿达到自己的目的,又不得罪大老板;一个想干大事业的方面大员,如何通过奏折来提出自己的设想创意,并因此取得朝廷全面赞同的最佳效果。评点者一如既往,也很乐意借议论所选折片之机,说说点点滴滴的读史浅得,与读者一道来领略中华民族那些永具魅力的历史智慧。
奏折其实就是写给中央的报告。其名称虽随着封建皇朝的消失而消失,其实质毫无疑问将会长久存在。通常人自然轮不到给中央写报告,但给上级写报告,则是许多人都会遇到的事。在政府部门里,地市要给省写报告,县要给地市写报告,乡镇要给县写报告;在其他部门里,中层干部要给主管领导写报告,主管领导要向董事会写报告,即便身为一个普通员工,到了年终时,也要有一个本年度的述职报告。可见,报告这种文章,几乎与每个人都有关系。当年这批有着“第一报告”之称的折片,对我们今天有志于写好本职报告的人来说,多多少少有点借鉴和启示作用。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湘军某营官给曾氏呈递一份军情报告。报告说这段时期以来仗打得是“屡战屡败”。曾氏读到这里,提起笔来将“战”“败”二字互换,变为“屡败屡战”。同样是四个字,只不过位置换了一下,通篇报告的气象便完全改变了。这个故事说的是曾氏败而不馁的气概,但这种气概是通过看似不经意的文字改动而体现出来的。这一则说明文字本身的重大功能,二则也说明曾氏文字功夫的精到。我们透过保存在曾氏老家富厚堂奏折草稿的修改原件,可以知道当时每道折片都是经曾氏精心修改后誊抄拜发的。所选的这四十多道折片,是曾氏全部奏折中的文章精品。评点者在每道折片后都加上“写作简析”与“要言妙道”两个栏目,分析其写作上的特色,勾出其篇中的精彩文字,以求帮助读者更好领会该折片在为文上的良苦用心,而于自己的报告写作有所裨益。
唐浩明
癸未深秋于长沙静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