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漏刻又一滴水落下,抱箭的铜人手指握向了三更时分。
深衣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一丝门缝向陌少房间望去——
陌少仍在床上安稳睡着。
酉牌过半,他起来喝了一碗粥,一碗药。没有同她说话。独自绕着湖心苑转了半个时辰,然后又进屋睡觉。沉默得像一个幽灵。
他的睡品很好,不像她,翻来翻去,滚来滚去,还喜欢抱娃娃。
据说她小时候身子不甚好,娘亲抱着她睡。
结果娘亲总是风寒。
爹爹心疼娘亲,便亲自护着她睡。
结果她抱她爹抱得像只章鱼一样。
她爹憋闷了一年,终于忍无可忍,见她终于强壮了些,就把她丢给她三哥,自己同她娘亲双宿双飞去了。
三哥第一夜就被她吓得打了地铺。
后来三哥求着莫七伯找擅绣的匠人给她缝了个毛茸茸的大抱枕,她才算安生了。彼时她正对狼和狗的杂交感兴趣,所以那个大抱枕是一只狼崽。
到现在这狼崽在家中还是她的笑柄。
陌少也忒能睡了。
一天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睡觉,他以为他在冬眠么?
唉,也许是因为他身体太弱了吧。
深衣推开房门,呼啸的湖风吹得她长发乱飞。
京城春天的风真大啊。
不对。
这房间在北面,风是从南边吹来。
而京城的初春,一般都还是刮北风的,直到后面真正暖和起来,才慢慢转为南风。
她自幼在海上长大,对风向和洋流了若指掌。
像这种有大湖的地方,白天风从水上往陆上吹,夜间会反过来。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湖心苑上感受的是南风,看来这苑子并非在湖上正中,北面的水域,会更大一些。
那么这湖心苑的位置,到底是根据什么来选的呢?
或许她是多虑了。
弯月蒙纱,月色凄冷。
水面上雾气缥缈,玄衣一人,在幽蓝夜色中棹一桨浮水而来。脱了乌纱,一柄短玉簪束发,温润亲和,不似白日凛带官威。
深衣高高兴兴地摆手,待那叶兰舟驶近,纵身跳了上去。
“张公子,你怎么能乘船来的?”
一刹海四周有京军守卫,府卫看守入口,他竟能堂而皇之驾船而来,怎能不叫她吃惊?
明明白天邵四爷还说不欢迎他入一刹海。
张子山浅浅一笑,“一刹海这么大,他们总不能每个地方都守住罢?姑娘可能还不知道,靖国府,包括这个一刹海,都是我祖父设计建造的。”
深衣本来站在船边悠然看水,一听这话,大吃一惊。
上次在八方客栈,她听到什么来着?
“早些年造过皇陵、靖国府的那个张好水知道吧?他上门女婿也死了。”
“你你你,你是张好水的孙子?”
“不错。”
“那那,贺梅村是你的父亲?”
张子山虽然面色峻然,却无哀恸之色。“是我继父。我十几岁时父亲病逝,后来贺梅村入赘。所以我和他也并不十分亲密。”
“哦……既然你们张家是营造世家,为何你没有子承父业,却入仕为官?”
小舟在沉沉波心稳而快地滑行,水纹如织。
张子山静默了良久,轻轻叹了一声,道:“营造不能济世惠民,到头来,反而惹祸上身。祖父十年前,死于非命。”
深衣惊奇道:“怎么会这样?”
张子山惨淡一笑:“树大招风。祖父本就以善于造水而名扬天下。修了皇陵和靖国府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送回家中的,只是他的尸身。后来我多方查探,才知他被凤还楼掳去,为凤还楼楼主修建了一座园子。园子落成,楼主坑杀所有工匠,无人生还。我祖父有幸,得保全尸下葬。”
自深衣识得张子山以来,他说话一直是温文平和的,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然而这一段话,却有浓浓悲凉,亦能觉出压抑的愤恨。
没想到他身后还有这样的大仇。
又是凤还楼。
深衣想起那夜凤还楼的无情手段,咬牙愤慨道:“凤还楼的人,终究都不会有好下场!张公子,待我办完事情,便同你一起去找凤还楼的巢穴,将他们一网打尽!”
张子山垂目看她,目中有暖意,低低笑着,却没有再说话。到了岸边,扎下一个木桩,把船固定住了。
他笑笑:“带你出去走走,天亮前送你回来。”
深衣看着张子山从背上解下一柄小扫把,不禁拿袖子挡着嘴笑起来。
他穿着黑衣,之前又是面向她的,这玩意儿她倒是没看到。
“哈哈哈……你怎么随身背这个?”
张子山把小扫把递给她,顶头有一根小绳,让她套在腕上:“拖着。”
深衣好奇:“有什么用?”
张子山摇摇头,含笑叹气道:“唉,你有时候还真呆呢。当然是扫脚印啊。不然你以为地上铺白沙有何用?”
原来如此!
想她当时循着脚印追到了鬼脸人,却没有想到自己也留下了痕迹。
心中突然一跳,想起在苑中,他落在她足上的目光。
素缎面子的小巧弓鞋突然停住。
月色漠漠落在她玉白小脸上,丝丝冷寒。
“你怀疑我?”
张子山本要踏步前行,闻言转身面向她。瞧见她神色,忙上前一步解释道:
“朱姑娘误会了。我知道那夜是你——你轻功很高,虽步步仅足尖浅浅点地,我还是能识出来——但我知道你同那人不是一伙的,你俩有过搏斗,而且,”他面生肃色,“你差点死在他手下。朱姑娘,我并无恶意,只想带你去鉴别一下那人的尸体,或许对破案有用。”
深衣听他话语诚挚,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太敏感了些。或许是早上被冤枉过,变得刺猬起来。
不好意思道:“张公子心地光明坦荡,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子山坦然道:“我会去看姑娘的足迹,其实也说明我的确怀疑过姑娘。或许是破案养成的固习,亲疏不分,一视同仁,由此也得罪了不少人。还请姑娘谅解。”
深衣听他说“亲疏不分”,言下之意是把她归入了“亲”的一类,心中不由得有些开心。
张子山果然通晓白沙阵的机关布置,带着深衣循九宫八卦,约莫花了一炷香的工夫,走出了白沙阵。深衣拖着小扫把,刷刷刷,把两人的足印尽数抹去。
张子山拭去额角微汗,道:“白沙阵自建好以来,应该还没有大动过,所以咱们能顺顺当当走出来。只怕明日发现有人出入的痕迹,这沙阵之下的机关会被重新布置,届时我再想带你出来,就难了。”
深衣叹道:“也不知靖国府煞费苦心布下这白沙阵,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张子山望着她一脸惑色,微微挑眉:“你竟不知?”
深衣鼓嘴道:“我一来就被关进了湖中,陌少又是个锯嘴葫芦,我怎么会知道?”
张子山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方道:“咱们先出去,我同你讲。”
夜风很大,呼呼地从背后吹来。深衣蓬松的长头发总是被倒吹到前面,盖住一张小脸。
手不能用,她只能使劲儿摆头。
“这破风,都被吹成女鬼了!”
张子山:“唔……”
犹豫了下,他还是从怀中摸出了一把木梳,一支木簪。样式朴实无华,仅刻着一支桃花,简单,却十分别致。
“这个……”他难得地吞吞吐吐了起来,“我路上买的。”
深衣认真地看着他:“张公子,你成亲了没?”
张子山怔了下:“没有。”
深衣点点头:“那就没关系了呢。”说着背过身去,大大方方道,“麻烦公子帮我梳一梳。”
张子山仍是迟疑:“这……在下怕唐突了姑娘。”
深衣无奈回头道:“唉,就你们中原的礼数多。难道梳个头你就非要娶我或者我就嫁不出去了不成?如果你已有妻室,她可能会不高兴。既然你没有,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啦。”
张子山微愣,继而笑道:“朱姑娘的想法,可真有趣。”
他握着梳子梳上深衣的头发,却不碰到她的别处。打结处细细理顺,深衣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末了给她盘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用木簪簪上。
“本来想挑一支玉簪,可是今日下值晚了,路上仓促,挑不到称心的。恰看到这样一支木簪,想着朱姑娘是个别致人儿,配这个或许更不落俗套。”
深衣晃着头,发现这发髻盘得还挺结实,整个人一下子清爽了,乐颠颠道:“这簪子好看,我喜欢。若是玉簪,我岂不是欠你更多钱了?”
张子山:“……”
深衣一出靖国府,顿时觉得天大地大,自己好似飞鸟一只,万里长空任我翱翔。
大大吐出一口浊气,张开双臂在重重屋梁上发足狂奔,御风而行的感觉令她胸中块垒顿消,喜悦不禁。
朝东一气奔出十数里之外,浑身筋骨痛痛快快舒展开了,深衣才止步旋袂回身,笑盈盈望向直追而来的张子山。
只差出自己十步之外,这个张子山的轻功也是不凡哪。
“姑娘轻功绝顶,在下自叹弗如。”
“诶,别这么文绉绉的。——我没走错路吧?你们胤天府衙门在哪里呀?”
“姑娘足下,就是停尸房。”
“……”
她朱深衣就和死人这么有缘么!
胤天府衙门中防得极严,十步一哨,百步一岗。又有衙卫成列,来回巡逻。
张子山轻车熟路,带着深衣轻松避开耳目,掏出钥匙开了停尸房铁门。
冲天的腐臭尸气。
深衣连忙掩鼻。张子山拿出块白布方巾给她,深衣却摆手道:“若是掩了口鼻,就闻不出味道了。”
张子山点点头,带上门,捻亮了火烛,房中亮如白昼。
停尸房中的窗子都挂着黑色的厚重毡帘,用来遮光隔味。
整整齐齐,并排一十四具尸体。
张子山逐一扯下遮尸布,各色青白僵硬面目、赤裸身躯一一呈现。
奇的是一具具尸身都是面容宛如新死,不见腐朽尸斑。身躯除了全都断去一掌,其余完好无损,不见伤痕。
张子山掀开倒数第二具尸体时,深衣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具尸体深度腐烂,已经不辨面目。
暗黄色的尸水流出来,隐隐可见蛆虫蠕动。
令人作呕的尸臭就是从这具尸体上散发出来。
最后一具,全身发白、泡起、皱缩,泛起浅淡尸斑。胸腔打开,配着那狰狞鬼面,看得深衣喉头发紧,寒毛根根竖起。
自己当时还压过这东西……
呕。
空气中除了尸臭,似乎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泥腥味,闻起来像骨鲠在喉,十分怪异。
深衣凝神辨别这味道,发现是从这些尸体口中散出。
仔细瞧去,尸体腮帮子都微微鼓起,嘴里像是含着东西。
深衣合掌夹了根仵作用的木棍,便要去拨开尸体的嘴。
“别动!”
深衣愕然看向张子山,只见他用竹镊夹起一团湿漉漉的草样物事,道:“是这个。”
这草膨胀霉烂,像是一团用水发起来的黑木耳。
他指着倒数第二具腐坏尸体:“从他嘴里取出来的。一经取出,尸体即刻朽变。”
深衣定定看着这草,“廿日绵?”
张子山剑眉微挑,“姑娘识得这个?”
“我在东瀛读过一本书叫《异草志》,书中记载这种草产于极北苦寒的苔原地带,贴地而生,三年方可生长一寸。置于新死者口中,可吸尸气,抑朽烂,一寸可延十日尸颜。随着尸气累积,这草会不断膨胀变大。因为这草生长六年而亡,至多长到两寸长,所以叫做廿日绵。”
她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这种草可遇而不可求,有钱也不定能买到呢。”
张子山眉心紧锁,“原来如此……”
“我看这些人口中已经被廿日绵塞满,恐怕这些人的死期,都已经有好些时日了。”
张子山道:“不错,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尸体都被藏得很好,又不朽坏发臭,所以都未能及时发现。”
他稍一忖度,道:“既然从廿日绵的长度可以推测死亡时间,那么凶手应该不是想掩盖作案时间,而是想——获得一个时间差。”
深衣道:“呀,这个是被剁了左手。”
张子山瞧了一眼,道:“这人名叫洪景天,外号洪一刀。”
深衣接口道:“哦?是个侠客啊?”
张子山:“呃……皇宫中专司阉割的……”
深衣:“……”
张子山:“这人确实是个左撇子。所以凶手剁手,明显有他的目的。”
深衣:“难道集齐一十三只手,可以得到宝藏?”
张子山认真地忖度起来,忽的双目放光,喜道:“真有可能!”
深衣满头汗:“……唔,其实我是听故事听多了,瞎说的……”
张子山摇摇头:“我是认真的。手剁下来的用处,无非是按手印、立契约。凶手正是要在别人以为这些人还活着的时候,利用他们的身份去做一些事情。”他面色依旧是沉着,眼睛却隐隐发亮,“我明日就去着人调查,最近有没有人以他们的名义调动钱物。朱姑娘,多谢你。”
深衣脸上微红,讷讷道:“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个鬼脸人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同他交手,只觉得他武功奇高,居然就这么淹死了,我总觉得不可思议。”
张子山道:“这人脸上涂了一种漆彩,无法洗去,看不到真面目,所以至今还未确定身份。”他以一根木棍指点着鬼脸人的五脏,“仵作验过,气管有泥沙、水草,肺部膨大,有溺死斑,内脏瘀血,胃肠内有溺液,确属溺亡,而非死后抛尸、器杀、毒杀。”
他盯着深衣:“朱姑娘再仔细看看,可正是你那夜遇到的人?”
深衣瞅着这人的指缝,指甲间也有黑褐泥沙,却不是一刹海边白色的石英砂。
忽而看见小指甲中有一片萎败的小小圆叶,心中倏尔一动——
又是七叶琴精。
是七叶琴精从湖心苑中流了出去,还是这人去过湖心苑?
虽然说七叶琴精需要阳光,生长之处不会深过水下三尺。但是萎落的叶片顺着水流进入一刹海,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张子山见她思索不语,问道:“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深衣回神,下意识道:“没什么。从外形上看,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她不想把陌少牵扯进这个案子里来。毕竟这小小一片琴精之叶,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我当时与他相斗时,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但感觉他应该有拿一把很短很小的利刃。”
张子山脸色微变,走到一具男子尸体身边,指着他左胸道:“你且看看这伤口。”
深衣见那男子约莫三十四五年纪,双目圆睁,似是不敢相信自己遇害。
容貌虽不出众,却让人觉得舒服亲和。身材结实有力,腹肌块块,是常做体力活或者习武之人才有的体格。
停尸台上纸签写着“贺梅村”三个字。
深衣不敢怠慢,细细去瞧他胸口。
细如毛发的微小创口,若不刻意去看,定难发现。
“恰在心室正上,一刀致命,深浅刚好。”
张子山拿手指比了一下刀伤的深度,所对应的刀长刀宽,和深衣那夜所感受到的几乎一样。
难道,凶手真是鬼脸人?
深衣目光又投向鬼脸人——那黑黢黢的因窒息而暴突的双目正似乎瞪着她。面孔扭曲,口唇大张,仿佛竭力地想要呼吸,又像是在怨毒地诅咒:
“还我命来!”
咣——
突如其来的重响,吓得深衣的一颗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
“张子山!此案今日下午已经了结,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作甚!”
来者是个中年微胖的男子,蓄着威严长须,一开口就是严厉的斥责。
张子山施礼,平静道:“府丞大人,下官以为此案尚有蹊跷。即便人犯已经归案,仍有疑点未明。下官认识一位姑娘,见识甚广,故而请来协助破案。”
府丞目光从深衣面上掠过,并不上心,怫然道:“张子山,我知道你继父之死,让你耿耿于怀。但是公务和私情,你须分得清楚。已有人证证实杀人者就是那个漆面人,上头已经下令结案以安抚民心,本官希望你停止追究此事。”
“大人,下官并不是因为继父而纠缠于这个案子,而是觉得草草结案,无法给百姓一个交代。凶手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凶手的杀人动机为何?又为何会在一刹海出现?这些都是未解之谜!”
“如何向百姓交代,上头都已经安排妥当,无需你多操心。凶手不过江湖浪人,杀人乃是谋财,至于一刹海,每年都有那么多人为了扶桑刀死在那里,再多一个,何足为奇?”
“大人!”张子山冷冷地提高了声音,“敢问这是何人下的命令?此行让下官不得不怀疑朝廷中是否有人也卷入了此案!”
“放肆!”府丞一声怒吼,“这是圣上的意思!你难道连圣上也要怀疑么!”
停尸房中霎时间静了下来。死气沉沉。
圣上。
二字顶天。
张子山无法再驳斥,难以置信地摇头道:“不可能……”
深衣心中的震惊,绝不亚于张子山。
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连环杀人案,说小也不小了。但是居然会让皇帝亲自介入,这背后,究竟有什么秘密?
人言鼎治帝年轻有为,爹娘亦颇多赞赏。下这种旨意,却是为何?
府丞道:“张子山,本官看着你一路走上来,知道你能力不凡,也钦佩你刚正不阿。但是做官有做官的规矩,回去罢。贺先生的遗体明日会送还府上,你节哀顺变。”
言罢,让开门口,示意二人出去。
一壶浊酒浇愁肠。
深衣见张子山心中不快,强拉着他去逛夜市。四更天,也只有稀稀拉拉几家店开着。
张子山买了两壶酒,又给深衣买了许多肉食。二人一起在夜市石桥上吃酒啖肉。
深衣用根空心的竹管儿吸了酒,吧唧吧唧品味了一番,大赞张子山对酒的品味不错。
张子山勉力挤出一个笑意,不多言,只一口口地喝着闷酒。
深衣见他郁郁寡欢的模样,用肘尖顶了他两下,道:“喂,喝闷酒容易醉的,你不要不开心嘛。”
张子山吐了口气,黑色眼眸茫然遥望流水迢迢,道:“没有不开心,习惯了。官场,江湖,一样的身不由己。”
深衣翻身坐上他对面的桥栏,眉眼儿如月牙弯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要不,咱们一起去做海盗吧!”
孔老夫子在天有灵,若是知道自己的这句名言被拿去教唆人出海做海盗,一定痛哭流涕。
张子山哑然失笑:“那可真是好。”
他一身的酒香,黑衫英挺。或许是多饮了些,不再似白日那般拘谨。举手投足,隐约露出几分锋芒。
直视着深衣,张子山开口道:“朱姑娘,出来吧。”
“唔?”
“若是早知道你丢了银子后会去靖国府卖身为奴,我在升平楼便该邀请你去我家中暂居。张家虽非靖国府这样的豪门贵胄,却也富足。我一时考虑不周,害得姑娘受了这样的委屈,心中万分歉疚。”
深衣有些动容。
张子山竟会觉得她入了靖国府,是他的过错。
她想向他解释,可是临行前三哥叮嘱过她,万勿在中原泄露自己的身份。三哥向来不大正经。可正经起来说的话,却是不能不听的。
张子山带了些酒意的瞳仁,深深看进她的眼睛里,又重复了一遍:“出来,深衣。”
深衣有些心慌意乱,推脱道:“可那生死契……”
“生死契不合律法,只要你想,我便能让你出来。”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的犹豫。
深衣更是有些慌了,下意识道:“陌少……陌少他……”
“你喜欢陌少?”
“不是……”
“那为何不愿出来?”
他毫不留情的追问,竟一下子把深衣问蒙了。
是啊,她不是决意退婚了么?反正是混一个月饭吃,张子山既然愿意收留她,她为何还要留在那个鬼地方?
可她好像竟有些放心不下那个随时会死翘翘的陌少了……
难道是因为打算退婚了,对他心存愧疚?
还是担心如果不是她去照顾他,靖国府中的其他人会加害他?
倘若他真的死了……
打住!
这……她也未免太有责任心了吧!和陌少相识不过一天而已。
这样不好,不好。
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浪子回头金不换。
阿弥陀佛。
深衣下定了决心,仰头笑眯眯道:“谁说我不愿出来?我想出来还不容易?等过两天手好了,就去把仇平噼里啪啦暴打一顿,然后出来找你,你要大鱼大肉地供着我哦!”
深衣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面条样疲软。昏昏沉沉地揉着太阳穴,抬头见窗外波色粼粼连天,半湖瑟瑟,半湖红胜烈火,才知道这一觉竟睡到了黄昏时分。
她这作息,还真是和陌少完全反了过来。这样下去,两人算是连面都不用见了。
深衣翻身坐起来,见手上伤口已经全部凝结成痂,暗褐颜色,又粗又硬,就像一层老树皮在指头上裹着,里头隐隐地痒了起来。
她一阵心喜,伤口发痒,意味着皮肉开始新生,“三生”药效果然神奇。
有那层痂包着,轻轻触碰,也不觉得疼了。看来陌少说她一日之后便可以自行上药,果然不是骗人的。
舒活了一阵筋骨,深衣去水井——自然不是那个方方正正的大水池了——汲了些水,小心翼翼擦洗了一番,又拿青盐擦牙漱口。湖心苑中这些日用物品十分齐全,且样样都是上乘品类,想来是靖国府一并采买的,这些小物事上头,倒是把陌少一视同仁了。
深衣是个闲不住的人,把自己拾掇清爽了,又出去蹓跶。
可这咫尺天地,便是她有意放慢了脚步,走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又逛回了原地。
无聊,忒无聊。
随意抱膝坐在地上,看红日一点一点陷入水中,诧异于还有蝶儿扇着薄翼在乱草从中翩翩飞舞。
挥袖一招,蝶儿为无形的气旋所卷,轻飘飘颤巍巍落到她手里,惶恐不安地用纤细腿儿扒拉她的细白掌心。
可怜的小东西。
越过茫茫一刹海飞到这里,艾草和青蒿却都不在春季开花。没有花粉食用,是否还有气力飞出去?只会葬身于此了罢?
一生如虫,如蛹,在黑暗中度过,好容易化作蝴蝶,绚丽不过一刹那,复又跌落尘埃。
生命竟是如此卑微……
深衣伸平手掌,小蝴蝶慌慌张张地飞走了。
她好笑自己怎么破天荒地多愁善感了起来。她朱小尾巴立志这辈子要做一枚欢乐的吃货,这可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若让三哥知道,还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
目光随着蝴蝶落到了那些艾草上。身处其侧,苦涩气味更是浓不可挡。这味儿提神醒脑,熏得她之前的那点儿迷糊都烟消云散了。
咦,不对。
这些草,之前明明被她踢得七零八落的,现在怎的一丛丛又簇立了起来?缠杂的茎茎叶叶都被理顺了,残枝败叶被整齐地剪去,只剩下青白的茬子。艾草原本生命就极顽强,经过这样的一番打理,一枝枝的复又抖擞出勃勃生机。
感情陌少并不是在耍她。
她不愿意做,他亲自做了。
想他坐在轮椅上,要弓下身来将这些矮草一根根扶起,剪枝除叶,定是很辛苦的罢?
深衣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
只是这些草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值得他这么宝贝?
莫非他在岛上寂寞久了,只有这些蓬蓬勃勃的野草与他相伴,天长日久的,生出感情来了?
宁可亲近这些草,也不愿意亲近人吗?
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这些艾草。
叶片很大,碧油油的,背面生着细密白色绒毛,看起来倒像陌少昨天穿的衣裳,正反面两种颜色。和她以往见到过的艾草不大一样——像是原产自荆楚一带的蕲艾。
“艾叶苦辛,生温,熟热,纯阳之性,能回垂绝之阳,通十二经,走三阴,理气血,逐寒湿……以之灸火,能透诸经而除百病。”
“蕲艾服之则走三阴而逐一切寒湿,转肃杀之气为融和;炙之则透诸经而治百种病邪,起沉疴之人为康寿。其功亦大矣。”
《神农经》和《本草》上的话语浮现在脑海里,深衣一拍脑袋,艾灸!
连孟子都说:“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难怪他会种这么多的艾草。
前日里初见陌少时,他直疼得大汗淋漓,浑身发抖。像他这种双腿被打断的人,一旦遇到凄风苦雨,受了寒湿之气,自然是会痛入骨髓。这样的痛症,若是艾灸得法,该是能缓解许多。
他身上的清苦艾香,就是这样来的罢。
所谓是久病成医。他何其孤傲,宁可隐忍自助,也不愿求人。
深衣内心疚然,琢磨着要如何向他开口去道这个歉,忽听见东北角上咚的细细一声水响,像是有什么石子儿投进了水里。
看天色,差不多是戌牌时分,当是陌少起了。
深衣循声过去,便见陌少的轮椅停在苑角临水的边廊上。边廊并无栏杆,他那椅子只要再往前半尺,便会落下水去。深衣不由得有些担心。
蓝衫若水,怀中搁着一个白瓷罐子。
左手二指修长如玉,拈着一枚莹润的墨晶棋子。凝眉望着湖面,若有所思。
深衣心想,这倒像是幅好画儿呢。
她一出神,也没看清他是何动作,那棋子儿已经飞入湖中,水面弹跳了数下,沉入湖底。一圈一圈的涟漪向远方迤逦荡漾开去。
呃,这就是他消磨时光的法子?
听说中原的贵族儿女,大多有些寻常百姓消受不起的怪癖。
比如,有些小姐喜欢撕绢帛做的扇子,就为了听那脆生生的声儿。
陌少的癖好,就是拿围棋子打水漂?
真是高雅又有情趣!
不过话说回来,水漂打得好不好,石子的形状很重要。扁平的石子儿,初学的人都能打出好几个漂儿来。
能用这小小棋子儿打出那么漂亮的水漂,嗯,约摸是很练了些年头。
张子山说他祖父修靖国府时,见过小时候的陌少。小小人儿,全然不似同年纪的男孩子们那么闹腾。一袭小白袍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拿一卷棋谱看得废寝忘食。旁的无论是什么热闹,他都不会去多看一眼。
靖国公见陌少这么嗜棋,特地去宫中寻了棋待诏来教他。然而不出一两年,那些棋待诏就已经不是对手,纷纷惭而辞去。他已经能与大国手对弈。
恰如剑客珍重宝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一个嗜棋如命的人,怎么会随意地丢弃自己的棋子?
黑白子儿一颗接一颗的,流星般划出一瞬即逝的弧线。原本平滑如镜的一刹海上波纹纵横交错,宛如线走经纬,地分阡陌。
他一连掷了七八枚,才似尽兴。扶着绳子转过来,恰看到深衣。
目光好像在她头顶停留了下,淡着脸子循声滑来,和深衣擦身而过,竟没有同她讲话的意思。
哎哟,这别扭的大少爷,还在生她的气哪。
她是个深明大义、知错就改的姑娘,自然不能同他一般见识。
扭身追上,紧跟在他轮椅后面,啰啰唆唆说道:
“陌少陌少,我不知道那些草你都是有用的,如果知道我也不会去乱踩乱踢啦。你有什么话就好好跟我说嘛,比如那些草,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拿它们入药和针灸呢?”
“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喜欢记仇呢?以后干脆叫你莫生气好了……”
“你饿不饿呀?我的手好多了,可以给你煮饭吃了。我还从夜市上给你买了好吃的回来,等会儿拿给你尝尝……”
“哎哟——”
陌少“走”得很快,她追得也紧。冷不防陌少突然停了下来,她就撞上了他的后背,身子不稳,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
自然就嗅到他身上艾叶清味,较往日更苦涩几分。
真是瘦啊,硬硬的骨头硌得她手疼胸也疼……
“你干吗突然停下来啊!”
“自己一边儿吃去。”
他冷冷撂下一句,自己进了厨房。
炉子上文火煨着一碗青粥,又稠又糯,大约已经煨了一下午了。
粥这东西,他是没法子像之前那样,拿个盘子搁在腿上直接用筷子夹了吃的。看着他端着粥做到了桌子边上,深衣欢欢喜喜地从食橱中拿出了昨夜买回来的肉食,坐到了他对面。
她炫耀似的打开食盒,顿时肉香四溢,直惹得她馋虫大动,口水索索直冒。
“青州府夹河驴肉,可是朝廷的贡品、十大驴肉之首哇!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你要不要吃?”
她在琉球早闻夹河驴肉的大名,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品尝。昨夜找到这么一家济南青州府当地人开的驴肉店子,简直让她心花怒放。这种珍馐美味,她就不信陌少不动心。
“自己一边儿吃去。”
他竟是一脸的嫌恶!
“喂!就这一张餐桌,我不在这儿吃在哪儿吃?难道做丫鬟就只能蹲墙边抱着碗吃吗?”
少爷脾气。讨人厌的少爷脾气。
真嫁了他,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夹了两片驴肉丢进他碗里,气呼呼道:“吃吧!”
陌少狠狠瞪了她一眼,重重搁下勺子,转身就走。
有骨气!
三哥说了,要降服有傲骨的人呢,最好的办法就是狠狠调戏一番。
这一点她深以为然,因为就是这一点,让她对三哥恨之入骨。
小时候三哥总喜欢把她欺负哭,待她哭完了发脾气不理他,他又贱贱地来逗她。
他总有办法让她紧绷的一张小脸破功。她挂着满脸泪花,一边大笑,一边痛骂:
“哈哈哈……你这个浑蛋猪头大乌龟!……哈哈哈……我要告诉娘!……呜呜呜……哈哈哈……”
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太伤自尊了。所谓肠子痒痒没法挠,说的就是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深衣一把按住他的轮椅,将他倒拖回桌子边。“不许走,就在这儿吃。”
陌少手刚抬起,被她眼疾手快地钳住,另一手飞指点了他两处大穴,不怀好意地笑道:“不吃?不吃我伺候你吃。”
看着他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深衣竟觉得十分有趣。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他嘴边哄道:“乖——张嘴!”
他紧抿着唇,怒目而视。
深衣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让他张嘴,坏坏一笑,探出一指轻轻去搔他耳下的那一片脖颈——
许多人这儿都尤其害痒。
果不其然,他痒得浑身颤了一下,无法控制地偏过头去,用肩头去摩擦那一片痒痒肉。
“朱尾!”他咆哮起来。
色厉内荏,怎么吓得到她!深衣一计得逞,得寸进尺:“哪,张嘴呀,不张嘴——”她笑嘻嘻地恐吓他,“我就继续挠你,浑身上下地挠一遍,用毛刷子刷你脚心——你怕不怕?”
“你试试看!”
“哟,还逞强了!”深衣奸笑着,搁了勺子,一手将他拽得后背离了椅背,一手运了不轻不重的力道,从他腰后沿着脊柱往上刷——
这招儿也是三哥教的,她亲自试过,只要摸对了地方,简直奇痒无比。
他但紧咬牙关强忍着,一声不吭。
“哦,忘了你不能动!大约隔着衣裳,你没什么感觉。不如我脱了你衣服……”
这话她自然只是吓唬吓唬他,她虽胆大,男女之防还是有的。
陌少却是真的怒了,歪身狠一撞轮椅扶手,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射出,将桌上那碗击得粉碎!
深衣断没料到他轮椅里还有这种厉害机关,短暂的懵然之后大怒道:“不就劝你吃个饭么!值得你气成这样!你以为我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不成?会在饭里下毒害死你不成?好心当成驴肝肺,饿死你算了!”
他强压着怒气:“解穴。”
深衣抱臂:“要我解穴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吃!”
他阴冷地重复一遍:“解穴!”
深衣亦蛮横道:“不说不给解。”
他额头青筋跳了跳,道:“我看着肉恶心!”
闹了半天,原来这大少爷是个吃素的。感情自己把肉丢进他碗里,他就嫌弃了。
深衣横了他一眼,拂袖解了他的穴,哼道:
“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