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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相猜忌

院中又只剩下了深衣一个人。

朝阳驱散清晨的缥缈雾气,野艾绒绒叶片上露珠晶莹,水泽的清新气息湿润了鼻尖儿,好像又回到了在琉球玉山的日子。

她忽的特别想念玉山的家,想念爹娘,想念哥哥姐姐。

用袖子擦了擦脸,她默默地走进陌少的屋子。

屋中孤冷,昨夜的浓郁药味缠绵不去。

陌少的轮椅在洗脸架旁边,左手拿着棉布巾,在及膝高的小铜盆里浸湿了水,挤干,听见她进来,动作微有一滞,却未回头。

深衣垂目看着自己紫肿不堪的双手,轻轻道:“谢谢。”

陌少棉布巾探入右袖中,缓缓擦洗,漠然道:“我烧我的苑子,和你没什么干系。”

深衣讶然:“可是你救了我啊?”

陌少冷冷道:“不是救你,是教训你。”

“我不明白。”

陌少道:“若是救你,在你下水之时我就会放火。”

深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陌少单手将小铜盆慢慢挪到腿上,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放上架子。

“没有第二次。”

他径直入了净室,深衣近前看那小瓶,透明琉璃,其中有黄澄澄的菜油一样的东西,隔着木塞,仍溢出腥苦气味。

陌少出净室时,发已经梳顺,依旧没有束起。换了一套深蓝色的袍子,缁素领子挺立紧致。如若不是那没有半点血色的冷白面颊,他几乎就和这幽暗的房间融为一体。

这身打扮和昨日大相径庭。

昨日那身白衣是大家子弟的燕居常服,今日这件,不过是件普普通通的庶人衣衫。

深衣心中升起不平之鸣:莫家人待他,好生刻薄。

只是这身简简单单的衣衫,一洗他昨日的阴柔之气,看着似乎又顺眼许多。

“你怎么还在这里?”

语气中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责难,深衣负气道:“我不是你的丫鬟么?不是要至死不离开你一步么?”

陌少面色忽然沉下来,“我用不着你伺候,拿好药,出去。我的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以后不许进来。”

深衣鼻尖一酸,赌气抬起双手,“我怎么拿!”

她听到外面极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入苑。之前瑞儿说过,这里隔几天会有人送蔬粮过来。她心中委屈又气愤,却不敢再造次。

很想大砸一通桌椅瓶罐来发泄。可惜这苑子里什么都没有——大约都被陌少砸光了。气郁之下,恨恨道:“大少爷的药金贵,奴婢用不起!”转身便走。

身后陌少忽道:“回来。”

深衣气呼呼的,毫不理睬。

什么主子奴婢,去你奶奶的。海道上的人,谁见了自己不恭恭敬敬叫一声朱五小姐。你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有少爷脾气,我还有小姐脾气呢!嘁!

哐啷一声,房门自动关上。

窗上本就有帘子,这下房中更是光线黯淡。

陌少又道:“过来。”

声音沉沉的竟是极好听。

深衣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拿了根棉签出来,药油在他膝上。

他这是……良心被狗吐出来了么?

“我一只手不大灵便,你上来些。”

这声音有些蛊惑,温温的带点沙哑,听在耳里像舌尖儿上的砂糖化开。深衣眼巴巴地看着他,依言将受伤的双手抬到他左手边。

他低着头,墨发丝润如雨。眼睛修长秀丽,三褶眼皮,十分的精致。如漆笔描过的眉干净利落,斜斜掠入发鬓,却无丝毫凌厉。

棉签蘸了药油,落到深衣指上,羽絮样轻。清凉的感觉登时弥漫开来,消解了之前火烧火燎的疼痛,薄荷冰片一般沁入心脾。

深衣喉间溢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这药真是太好了。

走的时候一定要找陌少要几瓶。

擦到两指间的重伤处,陌少似是抬得久了,手上有些酸软无力,不受控制地搐了一下。棉签触到血肉模糊处,深衣疼得叫了一声。

“疼?”陌少止了手,抬眼问她。

“好疼……”深衣眼泪汪汪的,“你……你轻点。”

“你张开些。初时有些疼,忍一忍就好了。”

“嗯……”深衣向来吃软不吃硬,他既是温言劝慰,她也没有什么不听话的道理。顺从地五指大张,方便他涂抹药油。

他突然待她这么好,竟感觉有点受宠若惊呢——等一下,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奴颜婢膝的想法!

陌少这般专注神情,令深衣看得有些出神。

他的手很是好看,指甲平整干净,袖子里外是两重清冷颜色,平展无文,愈发衬得他腕如纨素。

她练武受伤,常是大哥三哥帮她上药。只是印象中大哥三哥从来没像陌少这般轻柔细致过。

其实陌少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内心其实还是很好的吧……

“还疼么?”

深衣摇摇头,“不疼了。”看着他深潭一般的漆黑眼眸,吞了口口水润了润发干的的嗓子,小意补充道:“很舒服……”

陌少闻言,浅浅地眯起眼眸,似笑非笑的样子。

深衣见他难得的似乎有些好情绪,自己心中似乎也一下子云开雾散了,忍不住看着他的面庞,期冀他笑上一笑。

门边忽的一声轻响,陌少眉宇忽冷,厉声喝道:“东西放下就快滚!”

深衣吓了一跳,只觉这陌少真是喜怒无常,变脸如翻书。屋中的气氛又冷下来,深衣讪讪问道:“你……好些了吗?早上看你还是咳血。”

陌少淡淡道:“会好。”

“腿还疼吗?”

陌少神色阴沉下来,塞上药瓶塞子,只当没听到。

深衣有些委屈。方才他对自己还是好言好语,一转眼又冷淡了。

这大约就是他的性格……手伤了,船图一时半会也没法画,恐怕与他还有好些日子相处,得慢慢习惯才行。——就像二姐养的那只脾气不大好的波斯猫儿,只要顺着毛摸,就是一只乖宝宝。

深衣向来对驯服动物很有兴致。倘是能摸清陌少这古怪的脾性,是不是……也会很有意思?

陌少:“你傻笑什么?”

深衣下意识伸手去捂自己的嘴,却被陌少拦住。

“一日之内,不要乱动,不要沾水。”

深衣脸上狡黠神色一闪而过,“那,我明天还来找你上药?”

“自己上。”

深衣鼓嘴道:“我自己上不了嘛。”

撒娇这把戏,对他老爹是百试不爽,他多少应该随一点吧?

“这药名唤‘三生’,一用消肿化瘀,二用去腐生肌,三用除瘢复原。”

看来她这双手很快就可以再用,这药果然不一般。他之前被打成重伤,想必就是用了这种药。不知这药是否真的像他说得那样不留疤痕?他生得这么好看,身上有疤岂不是很煞风景?……哎呀,她又想哪里去了……

“我背上还有伤……”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自己会好。”

听得出来陌少已经非常不耐烦。

不过自己有腿他没腿,能把自己怎样?

她爹教她,做人要锲而不舍,百折不挠。想她爹追她娘亲追了七八年呢,她朱深衣是发誓要像爹爹一样厉害的人,怎能随便放弃?

深衣甩甩乱蓬蓬的头发:

“那我今天呢?梳头怎么办换衣服怎么办吃饭怎么办净手怎么办洗澡怎么办?”

陌少忍无可忍,扯了把头顶的绳子,房门轰然大开。

“谁在乎你这些?滚出去!”

看到他手中抖出的鞭子,深衣才悚然想起她是来靖国府做丫头的,而她的主子,正是眼前这个据说虐死过好几个丫鬟的陌少。

回想方才,她似乎一直忘了这一点,一直我我你你的。只是陌少似乎没在意?

……奇怪。

深衣垂头丧气出门,想到他说的“谁在乎你这些”,生气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亏她以为陌少救她、帮她上药,多少是把她放在了心上,起码印证了她是个在哪里都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是习惯了在琉球做五小姐,时时处处都有人宠着敬着,到了这边,自己什么都不是……

深衣嘟着嘴,一边走一边气咻咻地踢断地上丛生的野艾野蒿,也不管鞋上衣上染的全是绿绿的草汁,嘟嘟囔囔:“反正没人在乎!反正没人在乎!……”

唉,她现在不就像这些野草一样么?

走了两大圈,觉得无聊至极,又犯起困来,跑回房去补早上的觉。

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

习惯性地拿手去揉眼,冷不防手腕被根筷子狠狠打了一下。

琉球粗话冲口而出:“哪个王八蛋……——啊……陌少……爷,你……”

陌少冷着一张脸,端坐在她床前。

深衣万幸自己因为手不方便,没有像在家里那样脱得光溜溜的睡觉。又庆幸爹娘教她说的中原官话里面没有脏字儿。她过去常和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员们混在一块儿,耳濡目染地学了许多粗话,但还好都是番语。

陌少足不出户,就算骂他千百遍,谅他也听不懂。

陌少冷冰冰地盯了她一眼,从膝上拿下一个盘子,放到她床边的小桌上。

两个馒头,两兜水煮小白菜,一个鸡蛋,一杯白水,还都是热气腾腾的。

瑞儿说过,湖心苑上,只住着陌少和一个老酒鬼仆人。老酒鬼是做粗活儿的,经常出去喝酒,喝醉了就几日几夜不归。她去做了丫鬟,要负责陌少的起居和日常饮食。

她早看过了,老酒鬼不在苑中。

那这吃的……是陌少做的?

他身上有昨晚的药味,看来是自己去烧了水、煎了药、煮了吃的。

她来这湖心苑,什么都还没做,反而是他先给她搽药、做饭……这到底谁伺候谁啊?他还在病中呢。

陌少居然会给她送饭食来,深衣觉得很窝心。

虽然她是家中最小的一个,爹娘却从不娇惯她。做饭是很早就学会了的,谁让她爹娘好得蜜里调油,嫌她碍事儿就丢给三哥照顾?三哥坚信她继承了娘亲的烹饪之才,把她锁在厨房里,自己溜出去逍遥耍子。

所以她自学成才,成了朱家菜的开山祖师。

不过即便如此,家中还是有那么几个帮佣,劈柴、烧火、洗菜、涮锅什么的,她只管挽起袖子做大厨就好了。

陌少竟然也会下厨,这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莫家对他真的很不好。

而他只有一只手能用,坐着轮椅,旁人用一刻钟来做的事情,他恐怕要花两刻钟三刻钟。

心里暖了起来,陌少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嘛。

想到这里,深衣又快活了。

谁对她好,她就要加倍地对谁好。

自动忽略陌少的表情,噌噌噌爬近他,笑嘻嘻道:“陌少你真好!”

陌少脸色僵硬了下,转着轮椅往后退了些——她房间里没有吊绳,所以他只能自己转轮椅。

看来这房间他不大来。

深衣瞅瞅他怀中的另一个食盘,和她一模一样,却少一个馒头。

呃,这是什么意思?看出来她食量大么?

深衣头一回对这事儿感觉到怪不好意思的。

可是……可是她食量虽大,却对馒头不感兴趣呀!

“陌……陌少,我们就吃……这些?”

有肉没有肉没我要吃肉呀!

“不够?”

“……”

“……我是说……没有荤的吗?”

“鸡蛋。”

“……!你没听说过‘浑沌初开一个胞,既无血来又无毛,老僧带你西天去,免在人间吃一刀’吗?和尚都能吃,这算哪门子的荤菜呀!”

“没有。”

陌少冷冰冰地回答了两个字,转开轮椅,便要出去。

“陌少陌少,你不给我筷子么?”

“你用不着。”

“那我怎么吃啊!”

“没长嘴么?”

“……”

深衣咚地跳下地,也不顾初春地上冰凉,赤着脚跑到陌少面前,张开双臂将他拦住,问:“你拿鞭子了没有?”

陌少怔了下,打转轮子想绕开她。

可是轮子究竟不方便,深衣侧开一步,又挡在他面前。

“让开。”

他双袖轻飘飘的,看来是什么都没拿。

深衣笑容灿烂:“陪我吃饭。”

奴婢什么的,她真的做不来,索性懒得装了。

陌少不理她。深衣双腕夹住轮椅两侧,轻轻松松将他推回了自己床边。

陌少脸色有些发青,嘴唇紧抿。左手紧紧抓着衣裳,似乎极力克制着什么。

深衣颇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和蔼道:“很生气啊?我是为你好呢。一个人吃饭多寂寞呀,情绪低落,病就好得慢。”她扬扬头,很是骄傲地说,“我是你的通房丫头,就要为你的身体着想!”

陌少胸口起伏了两下,深吸了口气,方强忍着怒意道:“朱尾。”

第一次听到他叫她名字,深衣笑眯眯道:“哎。”

“你不是天朝人。”

“这就对了!”深衣险些击掌称庆,道:“你还是会聊天的嘛。你先吃饭,别凉了。我呢,在琉球长大。不过,我爹娘都是天朝人,是东海的渔民。”

深衣略去她爹娘的身份和与莫七伯的交情,挑三拣四杂七杂八地开讲她很得意的海上成长记。

这期间,陌少安静地吃完了一个馒头。一丁点一丁点掰碎了再吃,慢腾腾的像只蜗牛。

“为何来这里做丫鬟?”

“因为无家可归,又没有钱了嘛。”

她确实是一个月内无依无靠呀。

“为何要做我的通房丫头?”他加重了“我”字。

因为我找的就是你呀——不过这个还是别让他知道为妙。

深衣干笑道:“别处都不缺人嘛。”

这也是句大实话。

“你知道什么叫通房丫头?”

“呃……”深衣搜肠刮肚,娘亲是给她讲过中原伦常和贵族习俗,可是爹爹说这些东西了解下就罢了,她就干脆一路走神到底。

通房丫头,不就是丫头么?

“丫头嘛,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房间。大概……因为我们住的房间是相通的,所以叫通房……方便伺候你呗。”

嗯,尤其是陌少这种病不拉叽的,确实非常需要一个“通房”丫头。

陌少淡漠着脸色,若有所思地呡着白水,仿佛那是香茗,值得一品的。

肚子咕咕叫了。深衣琢磨着,反正在陌少面前已经狼狈不堪了,像头小禽兽去吃个饭也没什么。陌少还是很贴心的,至少他没煮面条啊……她最讨厌吃面条了。

低头张嘴叼馒头,啊呜一大口。

“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

深衣差点被馒头噎住。

他端着杯子,轻描淡写地说着杀人,就像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他是喝水喝到脑子里去了么?

“哈哈啊哈……哎玩洗……”

就凭你?

等你能站起来了再说吧!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幼稚。

深衣费力地咽下满嘴干巴巴的馒头渣,抗议道:“好了啦,你再继续问,我没法吃东西了。”

陌少果然不问了,挑起盘子里一棵绿油油的碧玉小白菜,一片一片地连叶带梗吃得十分认真。

那小白菜不过她巴掌大,颜色很新鲜,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深衣眼馋,一整棵叼进嘴里。

呸!

深衣扭曲着脸全吐了出来。

油盐酱醋葱姜蒜样样没有,只用水煮了一下,这和吃一棵草有什么区别!

他是在作弄她吗?故意吃得这么津津有味?

“陌少……你觉不觉得……很淡?”

“不。”

“……真的没有忘记放盐?”

“放盐做什么?”

“……”

深衣突然觉得,他没有反问:“盐是什么?”已经应该感恩戴德了。

“没有丫鬟的时候,你就吃这些?”

“有也一样。”

“……”

敢情如今世风日下,厨道不昌。中原人的厨艺,竟然衰落成了这个德性。

深衣安抚地伸出肿肿的熊掌,用掌心拍了拍陌少的肩,满意地见到他抗拒而又无处可逃的神色,豪气干云道:“放心吧,以后有我在,一定把你养得白胖白胖的!”

全天下,还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的福气!

知不知道你老爹为了求姑奶奶我做菜,下过老大的血本呢。

爹爹都看出来了:

“莫飞飞!你这么多年吃我的喝我的就算了。还想要我的宝贝小尾巴儿做儿媳妇、伺候你下半辈子好吃好喝?梦去吧你!”

于是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靖国公莫七伯摇着大尾巴去跟爹爹献媚了。

陌少冷漠道:“不用。”

深衣瞪眼:“为什么?我做的菜好吃得让你想把手指都吞掉!”

陌少脸色倏然一变,右臂缩了下。

深衣虽然一向不大擅长察言观色,这时也觉出了陌少不对劲。

似是厌恶、恶心,还有……痛苦?

可这话有什么不对么?

他甚至连鸡蛋也不吃了,收拾了就要走。深衣拦住:“你干吗去?”

“我下午要睡觉,不要来吵我。”

“……”

这人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深衣满腔热情,却碰了一鼻子灰,忽然觉得自己很没趣。

他将出房门,深衣大声问:“那我下午做什么呀?”

手不方便,出不了苑子。没有书,没有人,没有戏台子……这不是要闷死她么?

真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陌少缓缓转过身来:“没事做?”

深衣点头。

他的语气变得很冷:

“你踢坏了我的草。一棵棵地扶起来。死了的,撒下种子,补上。有杂草,除去。”

两包草籽扔到她怀里。一包艾草,一包青蒿。

深衣蓦地怒了。

“什么呀!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野草,在琉球喂猪猪都不吃!你倒贴银子给我我还嫌它们难闻呢!”

这些艾蒿在中原、琉球、扶桑随处可见,生命力极其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居然责怪她踩坏了这些不值钱的破草!

陌少紧绷着脸,面色白得发惨,扭头扶着门外的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漠漠阳光洒进房里,像是冷的。

深衣发泄了一通,却觉得不快乐。

把他气走了,反而隐隐觉得内疚,但是自尊心又容不得她去向陌少道歉。

“是你先对我不好的,要道歉也是你先道。”深衣恨恨地自言自语,对着那个鸡蛋犯愁。

怎么剥呀!

总算是体会到手有多重要了……也不知道陌少那右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午,陌少的房中悄无声息,房门紧闭,果真是睡了。

厨房中他用过的盘、筷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碗柜中。连着她用的,餐具总共只有三套,看来这苑中,从来就没有超出过三个人。

厨房极其简陋。台子、柜子都造得不高,应该是照顾陌少不能站立。锅、盆、桶之类也偏小。大了,他一只手也拿不了。灶中用灰保存着火种,煨药的瓦罐大大小小有一堆,整齐地码在墙边。

深衣寻了半日,果然没有找到任何调味料。仅有的食材,不过是一些白米白面、鸡蛋、蔬果之类。没有葱、姜、蒜之类的辅料,更没有肉食。

这种感觉,就像是进了寺庙的香积厨,一丝的荤腥也没有。

深衣无聊地又去其他地方转悠。外围所有房间的陈设都和和陌少房中一模一样,只是床上没有被褥。若是记错了方位,肯定会进错门的。

内层的药房她进去过。另外有几间紧锁着,锁、门、窗子都十分牢固,深衣尝试了许久也找不到进去的法子。除了拿匕首硬撬,估计也没什么别的途径。另外几间空的,今天早上被陌少烧了。

内层之中的,又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池。池水清澈,却深不见底。深衣忽的发现,整个一刹海,包括这个苑中池,除了水,不见任何东西。

大户人家明明都爱造园的,园中水域,往往都会种植荷花,堆叠湖石,亭台水榭,好不风雅。这靖国府却真是奇怪,占着这么大个一刹海,只用来关一个断了腿的大少爷。

深衣坐在水池边的大青石上,脱了鞋子,百无聊赖地在水中抖抖脚。

忽然觉得脚上像有多脚的虫子在爬。

毛骨悚然。

抬起脚来,却又什么都没有。

深衣惊了下,又大胆地探脚进水,果然还是有东西!

细细感受了下,她恍然大悟——

这里养了一池的七叶琴精!

七叶琴精如此稀有,这可是满满一池子的无价之宝啊!

能长这么多的七叶琴精,可见这水质极好。池中水看起来是活的,应该与一刹海相通。

也就是说,这偌大的一片一刹海,都是可以直接喝的水……

深衣兀自出神想着,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一双玄色描金官靴踏在了她身旁的小径上。

她愣愣抬头,惊喜脱口道:“张公子?”

来人约莫二十六七年纪,峻眉朗目,一袭天青锦绣圆领官袍衬得身形挺拔如剑,正气浩然。

深衣没料到这鸟都懒得来拉泡屎的湖心苑竟会有人来,还是个熟人。欢欢喜喜地把白莹莹的小脚丫子在裤子上蹭干了,趿拉着鞋子迎过去:

“张公子,原来你是个官儿呀!”

歪着头看清楚了那缂丝方补子上绣的白鹭,笑嘻嘻道:“还是个六品京官儿哪。”

这人名叫张子山。

入靖国府之前,深衣寻四哥不得,转而计划吃遍京城。

结果在人多得有如过江之鮼的升平楼,她这个身着异乡之服、花钱大手大脚的小丫头就被偷儿盯上了,还不止一个偷儿。

一个摸了她的钱袋,一个抢了她装着船图的小包袱,分道儿跑了。

深衣大骂中原贼子狡猾,冲去抓抢她小包袱的那人。那人竟有些身手,泥鳅一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深衣正急时,一名玄衣公子在前面将那贼子拦下,同那人交起手来。

深衣去夺包袱,孰料那贼子死不放手,竟把包袱皮儿给扯断了。船图散在地上还被踩了几脚,气得她不顾江湖道义,跳上去欲揍那贼子。贼子见势不妙,落荒而逃。

深衣与那公子同时弯腰拾图,一起身便撞了头。

公子忙后退道歉,双手将船图奉还给深衣,垂目不多看深衣一眼,十分守礼。

深衣揉着头,暗暗赞叹,这才是礼仪之邦的礼仪之人哪。

她嘻嘻笑道:“我本不是中原女子,公子无须因我拘泥这些虚礼。公子出手相助,我当好好答谢公子才是。”

对着这样一个有礼貌的公子,她斟酌着说话得文绉绉些才不至于吓跑了人家。

礼貌公子礼貌地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又拱手道,“既然完璧归赵,在下告辞了。”

深衣心道:哈,还真是四个字四个字说话的。

“我叫朱深衣,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还没说话,旁边的小二拿着账单过来了:

“这位姑娘,一共是二十四两白银,烦请姑娘先结账。”

“……”

深衣这才想起来她叫了一桌山水八珍,还没付账。

糟糕。

深衣摸摸全身上下,除了一对珍珠耳环,一把匕首,几张船图,再没值钱的东西了。

“我的银子方才在这里被偷了,我能先押这把匕首给你么?一个月后我一定付账。”

这把匕首是爹爹送给她的成年礼,乃南极玄铁所铸,价值不菲,别说抵这一顿饭钱,把这升平楼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深衣万分诚恳,小二却是个不识货的。看着这把乌沉沉的匕首,不悦道:“姑娘,我们楼前斗大的字您不识得?概——不——赊——账。再说了,您这刀上也不镌字,我大天朝禁武令,不镌户籍的利器都是要被没收的。”

深衣急了:“那我怎么办?我就是没钱,你难道要拉我去送官?”

小二一板一眼道:“照我们升平楼的规矩,吃霸王饭的,要在我们楼里做工抵账,一个月二两银子。我们东家是有身份的人,你也别想溜了。”

深衣心里盘算了下,要抵完账,岂不是要做一整年小工?黄花菜都凉了……难怪小二看她这么不顺眼,自已一顿饭吃掉了他一年的工钱。唔,以后要厉行节俭。

这时却闻那礼貌公子道:“这位姑娘的饭钱,记在我账上罢。”

小二:“啊?”

礼貌公子道:“就这样罢。”

小二不平地看了眼深衣,似是不满意她有这样的好运气。“是,张公子。”

总而言之,礼貌公子张子山,就这样无奈地结识了她朱深衣。

她为了表示深深的谢意,硬是拉着张子山坐下来一起吃了那满满一桌子山水八珍——虽然,那都是他的钱……

张子山看着深衣,目中迷惑不解。

“你是……朱姑娘?”

深衣高兴道:“对对!”

“你的脸……”

深衣吐吐舌头:“我易容啦,其实也没怎么动不是?你还是能认出来。”

张子山抿唇一笑。看到她紫肿发亮的双手,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手……”

深衣恨道:“被人给拶了!”

张子山的目光落到深衣足下,深衣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过是白色里衣胡乱套了件外衫,下摆上尽是黄黄绿绿的草汁和泥土,顿时脸上发烧。

还有头发,头发也还没梳呢……

她毕竟是个姑娘啊,在陌生男子面前如此邋遢,真是丢死人了。真想跳进这池子里躲起来……

“张通判,这个朱深衣就是陌少的通房丫头。眼下这湖心苑中就她和陌少两个人。”靖国府的管家邵四爷和早上拶她手指的府卫首领仇平匆匆行来,“今天早上徐嬷嬷和奴儿遇害时,就是她在船上。随后用了刑,这丫头但说不知。张通判随便审罢。”

张子山点点头,向深衣道:“本官是胤天府通判张子山,司狱讼刑名,奉命前来调查一刹海命案。请姑娘配合。”

原来他是胤天府的官员。

胤天府是京师衙门,天下首府。以他这样年纪,又非豪门出身,能在其中做到六品通判,已是十分难得。

他以京官的身份同她说话,礼貌而疏离,又有一种不容拒绝的严厉。

深衣身正不怕影子斜,理直气壮道:“我没杀人。”

仇平哼道:“奴儿和徐嬷嬷去湖心苑之前都好好的,怎会猝死?我看你脸上有戒尺痕迹,怕是你挨了徐嬷嬷的打,怀恨在心吧!奴儿看到,一并遭了你的毒手。”

深衣怒道:“我要杀她,一定做得干干净净,哪里还会傻站在船上让你们捉了!”

“好跋扈的丫头!”邵四爷气得抖指,“就凭这句话,今天早上就该鞭死你!你这小贱人,才来了一天,就爬上了陌少的床,别以为讨好了陌少,就拿到了护身符!”

深衣惊得瞪圆了眼睛:“谁爬上他的床了!你这老头子怎么红口白牙地瞎编!”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张子山道:“好了,本官带来的仵作正在重新验尸,待会自有论断。本官想去见一见陌少。”

深衣踌躇道:“陌少在睡觉。”

邵四爷几乎是同时道:“陌少一般会从未时睡到酉时,睡三个时辰。”

仇平亦补充道:“不错,陌少脾气坏得很,之前一个丫鬟在他睡时惊扰了他,被他活生生折磨成了傻子,现在还在我们府中养着,人倒是好了,只是再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深衣心里一沉,原来下午睡觉是他的习惯——想来苑中长日漫漫,除了睡,也没什么事情好打发时间。

却不知他一个没有缚鸡之力的残疾,用什么手段竟能把人折磨得痴痴傻傻的?深衣只觉得莫七伯这座国公府中人人皆有私心,很难再人云亦云地相信。

张子山凝了脸色:“我天朝律法公正严明,贵府滥用私刑,折磨下人,都为国法所不容。若非本官今日前来调查一十三件杀人断手之案,也不会知道贵府有两人死于非命。以后有这种事情,都当报官才是。”

邵四爷倨傲道:“张通判,我府怎么处置下人,向来不是胤天府管得着的。这一刹海,本来就是为京军直辖,若非昨日发现的那具尸体据说与连环命案有关,今日也不会让大人进这一刹海,更别说上这湖心苑了。”

深衣这时才真正感受靖国府这所谓京城第一大府的势力。

天朝以军功封爵,有爵位必然有军队。有军队,便是天下首府胤天衙门,也约束不得,只受天子号令。一个无品无阶的管家,也敢和京官分庭抗礼。

张子山不过六品通判,要与靖国府相抗,恰如蚍蜉撼树。然而他明知靖国府权大势大,仍坚持律法,确属难得。

深衣对他愈发生出敬佩来。

张子山道:“本官既是来此,一切与此命案可能相关之人都须查访。”

仇平嘲道:“张通判太多虑了。一个残废了六七年的人,无非也就对下人耍耍威风,起居都不能自理,还杀人?笑话!”

张子山仍坚持道:“本官可以不惊醒陌少,但必须进屋一看。两位若再行阻拦,本官只能上报贵府妨碍公务。”

陌少的房门从里面闩上了。但为了方便照料,陌少和深衣两房之间的门却未加置门闩。几人悄无声息地从深衣房中穿了过去。

窗帘掩得密实,只从门缝中透过些许的光线。一进房间,像是从白天进入了夜晚,从春日进入了暮秋。

陌少睡得很沉,呼吸轻微。似是畏冷,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侧向里睡着,半张脸湮没在帐幕的阴影里,只看得见苍白清瘦的下巴和脸颊,轮廓挺秀。头发在白色枕头和被子上铺散开来,如水墨渲染。

桌上、柜上、窗台、床边,一切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家具木色青黑,愈发显得寂灭。

张子山轻轻打开柜子,其中整齐叠放着陌少衣物。两三套白锦衣衫,大约是莫府给他准备来见人用的。其余大多是深浅不一的青色或蓝色寻常衣服,似乎陌少自己比较钟爱这两种颜色。

张子山又去净房中查看了一番,无声退出了陌少房间。

“为何不见鞋履?”

经张子山这么一问,深衣才想起来确实陌少床前并无鞋子,柜中、净房中也都没有。

邵四爷道:“陌少小腿经脉被打断后,两膝以下绵软无力,不能承受身体重量,用拐杖也无法行走。既然双足不能着地,要鞋履何用?”

深衣和张子山都愕然说不出话来。

乘了小船到一刹海外的停尸房,仵作已经重新验完了徐嬷嬷和奴儿的尸体。

二人胸腹都被剖开,五脏外露,状极骇人。右手手臂自手而上亦被割开长而深的口子,其中暗褐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禀大人,两人都是中毒而亡。”

“何毒?”

“花汞。此毒从黄水仙中提炼,但炮制过程极繁琐,故而鲜见。无色无味,可由皮肤渗入血管,流入心脏后使之瞬间麻痹,致人死亡。”

“徐嬷嬷手上的烧伤是怎么回事?”

“属下查验过了伤口,有黄磷成分。然而黄磷味重,单独使用必令人起疑。属下以为是赤焰蛾粉。赤焰蛾产自西域,幼虫若哺喂黄磷,成蛾后其翅上鳞粉便能够见光燃烧。”

张子山略微忖度,道:“邵四爷,仇首领,此案与朱姑娘无关。”

仇平刚硬的眉毛竖了起来,哼道:“张通判,说这话要讲证据。”

张子山道:

“其一,奴儿和徐嬷嬷双双中毒,却只有徐嬷嬷手上被烧伤,说明那被烧掉的物事是先经过奴儿再到徐嬷嬷手中。当时若是三人在船上,朱姑娘要给徐嬷嬷东西,为何要经过奴儿之手?”

“其二,鳞粉见光而燃,说明此物起码有两层,鳞粉涂在里面。此物在徐嬷嬷手中被打开,那么必然是徐嬷嬷想要见到的东西。如邵四爷所言,朱姑娘是外地人,身无长物,入府奴不过一日,和徐嬷嬷接触,不过一两次。敢问朱姑娘有什么东西,会引起徐嬷嬷的兴趣?”

“本官认为,二位要查明凶手,不如从奴儿这边查起。这奴儿恐怕不止是个粗使下奴这么简单。”

仇平和邵四爷皱眉思索,默然无言。

深衣感激地看了张子山一眼。

邵四爷道:“这是我府府内事,我等自会彻查。若张通判再无其他事情,请回罢。”

张子山拱手道:“告辞。”

那仵作指使着几个学徒将徐嬷嬷旁一具盖着白布的尸身挪上担架。动作间尸身头顶的白布掀开一角,半片雪白狰狞的脸露了出来。

深衣头中嗡的一声,麻麻的寒意沿着脊柱爬上身来。

果真是那鬼脸人。

仇平和邵四爷引路,鬼脸人的尸体被抬出了停尸房。张子山殿后,与深衣擦身而过,天青衣袂飘然若飞。

深衣道:“诶——”

张子山未回头,深衣却见他右手背在身后,向下伸出三根指头。大拇指指指自己,又指指她。

深衣会心。 +A165Sh8hl62aTKE+2mhbPTu36Ytqi2ZXK8DdPDNgaeRItxX4igAW7FOg/Jfub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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