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她稀里糊涂踩进一刹海的白沙阵,每走一步,都会策动机关。冷箭横飞、雷石牵引,满布铁棘的陷阱流沙都是夺人性命的东西。若非她轻功极好,又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护身,早丧命其中。
她狼狈不堪,铺天盖地的迷雾中找不到出路。点起火折子,依稀瞅见地上有浅浅足迹,步法暗合九宫。她大喜过望,紧随而去。不多时瞅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踽踽而行,寻常暗色衣衫,与幽蒙夜色融为一体。
她以为那人既然熟知白沙阵的阵法,又不像她一样穿夜行衣,那就该是府中人。喜滋滋地悄悄尾随,只求出阵,未料南辕北辙,竟走到了一刹海边。
耍她呢这是!
匕尖顶上那人腰际,她用自认为很标准的中原官话说:“识相的话就引路出府!”
理论上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是个更稳妥的方案,可惜身高的差距让她只能妥协。
那人也确实没被威慑到。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低头看她。
阴风呜呜地吹,一刹海上似有百鬼夜哭。
“呀!——”
阴森森的绿光映照上来,那一张脸白惨惨的,眼睛黑黢黢的像是两个大洞!
深衣吓得魂飞魄散,轻功一刹间爆发到极致,一退就是四五丈之遥。谁知落地时,觉得足下又踩上了一个像是雷石机索之类的机关,暗道糟糕!
她爹娘精通火器制造,水雷地雷她都见得多了,深知此刻只要一抬足,机索牵引钢轮,摩擦火石,地雷便会爆炸。
不过中原的地雷,应该还没有她家中的那么厉害。
心中飞快地比较了下哪里更安全,她握紧匕首,飞身向鬼脸人扑去。
鬼脸人竟被她扑倒。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浪席卷而来,将两人推进湖水,沙砾如暴雨倾盆。
初春之夜,一刹海中尚有薄冰未化尽,冷得彻骨,瞬间让被震得晕晕乎乎的深衣清醒过来。
那个鬼面人被她压在身下,大半个身子都泡在的水里,绿莹莹的光芒从他衣中透出,漫散入整个水面,冷森森的阴气极重,整个躯体仿佛一具浮尸。
刺棱一声水响,在岑寂夜色中格外清晰刺耳。深衣尖叫着蹿起身来,那人手中寒芒乍现,极狠辣的招式,竟是要一招夺她性命!
是人非鬼。
同是闯府人,相煎何太急?
他奶奶的这人忒不讲江湖道义!
对得一两招,深衣发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亏得三哥还信誓旦旦说她的功夫在中原算得上个一流高手,现在她能保住一条小命就是谢天谢地。
她发誓回琉球后一定要胖揍三哥。
“有人闯阵!”
“有人闯阵!”
“有人闯阵!”
雷石炸响后,警铃骤然大作,刺破深夜的岑寂。呼号之声绕湖次第响起,此起彼伏。刹那之间火光大盛,四面八方,穿透重重雾气;纷沓脚步、铿锵刀兵,由远至近包围而来。
那人不愿恋战,虚晃一招,一肘击得深衣喉中腥甜,倒退三步,又踩中一个机关!
冷箭斜刺里飞来,深衣强压胸中血气翻涌,鹞子翻身险险避过。那时却见湖中水波分开,哗啦啦一道铁索凌空而起,冰水溢流!鬼面人循索而上,瞬间消失在浓浓雾气之中。
眼看着身后火光渐近,想到方才那人冷酷毒辣的招数,深衣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陷我于如此境地,岂能让你轻易脱身!手起匕落,将那铁索一斩两断。回身折腰凌虚而上,掠过府兵头顶,沿他们来时路径绝尘而去。
思及那晚,看着丢下她远去的黑三白四,深衣轻轻一叹。
她与那鬼面人本无仇怨,斩断铁索让那人落水,不过是小小地报一个仇。
但她万没想到靖国府会动用重兵镇守一刹海。那些兵将的衣甲,不是府卫,而是京军!
那人虽武功极高,但看他上索的动作,轻功远不及她。重重包围之下,他插翅也难逃。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不是没杀过人。船队不止一次遇上海盗,她杀过多少个,早已经记不清了。但此刻听闻那人的死讯,深衣的心头还是沉甸甸的。
罢了罢了,装神弄鬼夜闯靖国府,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遇上她,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深衣这般想着,一阵风似的出了靖国府。
董记当铺是城隍庙街上很小的一个门脸儿,饶是她眼力劲儿好,方瞅见了那夹在各色楼牌匾额中不起眼儿的四个字儿。
门虚掩。深衣叩门无人应答,走进去只见柜台上严严实实地扣着铁栅栏,仅留一方小口。
深衣连叫几声:“有人在吗?”
良久方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慢吞吞答应道:“姑娘要当什么?”屋中未掌灯,隔着栅栏,勉强能看见这男子一身朴素灰袍。
深衣皱皱眉,还是把信从铁栅栏中塞了进去:“我家少爷让我送封信过来。”
男子取了信,一阵窸窣轻响之后,道:“有些东西准备不易,约莫需要一个时辰。姑娘不妨吃顿晚饭再来。”
深衣急道:“什么东西要准备这么久?我家少爷昏过去了,你能救他么?”
男子道:“药。”
深衣怔了下,问:“你是陌少的什么人?”
男子不言,拉下铁板封上小口。
深衣眼疾手快,一根手指顶住铁板:“这信能当出钱来吗?”
男子:“不能。”
深衣郁闷至极,叫道:“别关,我要当东西!”
扯下耳朵上的两枚细小珍珠坠子递了进去。
她现在身无分文,早知道,就戴那一粒千金的珰珠坠子了。不然何至于丢了钱袋子,就沦落到这等地步?
诸事不顺啊真是……
男子道:“合浦南珠,圆白光莹,细润无丝,乃是精珠上品。重一分者银六两,两枚合共十二两。”
这男子竟能一眼看出这珍珠的产地和价值,深衣暗暗称奇。这珠子本身并不特别值钱,却是她自己第一次下海采珠时亲手采得,所以格外喜欢。若不是此时山穷水尽,她也不会当了这对坠子。
暮色沉沉。
城隍庙街上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无。
深衣纳闷无比。前些日子她初入京城,这城隍庙街可是热闹得紧。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晚上更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何曾像现在这般萧条?
一家家饭馆看过去,全都大门紧闭。
走了两步,一柄大刀倏然迎头砍来!
深衣滑步错身,出手如电,一式便将那刀夺下,顺手卸了来袭之人的胳膊。
“妈吔——”
一声怪叫,深衣看清了那人的脸:
油头粉面,两撇八字小胡,一脸精明狡狯。
那人扑通跪地:“姑奶奶慈悲!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能换点新的说辞么!当她没看过演义小说!
深衣毫不容情打断:“我看你面相是孤星入命,一辈子孤家寡人,哪来小儿!”
那人惊得张大了嘴:“姑奶奶真是活神仙啊!我克死了爹娘妻儿……我也是想混口饭吃啊……”
“混饭吃就杀人?”
那人慌忙解释:“姑奶奶,我真没想杀你。见你从当铺出来,身上应该有些银钱。我看姑奶奶是个弱弱的小姑娘,就想着吓你一吓,没想到姑奶奶这么厉害……”
深衣瞅着他也不是那种恶断了根的人,卸了胳膊算是薄施惩戒。瞥了他一眼,拎着他的刀径直走了。
“喂姑奶奶……”
那人晃荡着脱了臼的胳膊,咔嚓一声装了回去,屁颠屁颠跟过来。
深衣回头恶狠狠瞪他:“干吗?想让我卸了你另一只胳膊凑一对儿?”
那人忙摆手,“不不不!姑奶奶,我知错了,还我刀呗……”
深衣看那刀,不过是把普通的朴刀,无甚奇处。
“还刀让你继续作恶?”
“小人哪儿敢呀!只是这刀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可金贵呢,我还指着它回家劈柴……”
“金贵?”
劈柴?打死她也不信。
深衣擎出匕首,当着那人的面,一匕下去,削断了刀尖。
“别啊!”
那人心疼地大叫起来,眼鼻嘴都皱在了一起,方才胳膊脱臼,也没见他这么难过。
这人轻浮得很,拿着刀,必然恶习难除。
深衣弯起嘴角甜甜一笑,盯着他的眼睛,一匕首一匕首,削萝卜皮一样把那朴刀给削成了碎屑。
那人跪倒在地,眼泪哗哗,脱了外衫将一堆铁屑包起来,哭道:“刀啊、刀……你死得好惨……”
“……”
那人抬头,一脸泪正义地指责:“你难道不知道禁武令吗!你难道不知道在天朝这样的一把刀多珍贵吗!你身为习武之人,难道不知道要爱惜兵器吗!”
“……”
有拿刀来碰瓷的吗?
“听你口音是个番人,谅你也不知道。当年我大天朝女帝一统南北之后,反贼奸细仍是层出不穷,太子爷几番遇刺。后来太子爷登基,右相韩奉又拥兵造反。这下真惹恼了皇帝,一怒之下,颁布禁武令,天下矿脉,全数收归内库管理,民间不得擅铸兵刃。武林门派所用的刀剑、平民百姓用的菜刀砍刀,都需要向官府申请报备,镌刻真实姓名,否则一律没收。这样一把刀,黑市上可以卖到二十两银子哪!”
这人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眼风不断地往她匕首上瞟,垂涎三尺。
深衣哪能瞧不出这人看上了她削铁如泥的宝贝匕首?不过她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样油嘴滑舌的人,她没兴趣纠缠。
天渐渐黑了,远方钟楼铛铛地响起来,已是戌时。
“小姑奶奶别走!哎呀……小心——”
这人真是黏皮糖一样地跟着!深衣心头火起,正要回头,什么黏腻腥臊之物当头泼下,淋得满脸满身——
血!
这血的味道还挺别致。
谁当街泼狗血!
不长眼睛啊?!
中邪啦?!
一群恶狗放了出来,狼奔豕突。
八字胡一把拉住深衣狂跑,“小姑奶奶,好女不和狗斗,人家驱邪呢!”
深衣怒吼:“皇城根下,有什么邪好驱啊!”
“这几日京城连环命案,死了好多人,个个都被剁了手!有人看到夜里有白脸的鬼怪飞来飞去,你说邪不邪?我这不就是趁这机会出来打个劫么……”
深衣顿时失语。
白脸鬼怪?杀人剁手?
她有没有听错?!
稀里糊涂的,她解决了一个连环杀人狂?
“你叫什么名字?”
“南向晚!”
“却!小混混也配得上这么文雅的名字?”
“小姑奶奶尊姓大名?”
“朱尾。”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快给姑奶奶找地方洗澡吃饭换衣服!……喂,换一家便宜的,我只有十二两银子!”
深衣一头一脸一身血地踹开八方客栈的大门时,老板险些给她跪下来求她高抬贵脚换一家。
八方客栈是少有的几家还开门迎客的客栈。一楼是吃饭的地方,坐的都是些武林豪客,骤一见深衣,齐刷刷地亮了刀子。
南向晚忙上前打圆场:“误会误会!媳妇路上被泼了狗血,借贵宝地洗个澡换件衣裳。”
深衣狠狠踩了南向晚一脚,脸上打着狰狞笑意,嘴唇不动,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谁是你媳妇!”
南向晚疼得龇牙咧嘴:“小姑奶奶,我是为你好!没见那些人一个个都是练家子?说你是我媳妇不是少惹些麻烦?”
简陋的客房中,深衣跳进大浴桶把自己狠狠涮了几遍。为防南向晚偷看,她拿着匕首逼迫南向晚规规矩矩坐在浴房外面。
南向晚是个话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小姑奶奶在靖国府伺候哪个主子?大公子,二少爷,三小姐,还是表小姐?”
想到靖国府,深衣不由得郁郁:“你很熟?”
南向晚顿时嘚瑟起来,情不自禁地回头,骄傲道:“想我南向晚,江湖名号‘无事不晓包打听’那是响当当……”
“转过去!”隔着浴帘,深衣辨音识向,拍水大叫。
“小姑奶奶,你功夫真好……”南向晚怏怏地端正坐好,“功夫这么好还跑到靖国府当丫鬟,八成是看上大公子莫云荪了吧?像你这样犯花痴的小姑娘我见得多了……”
“我是大少爷莫陌的丫鬟。你知道莫陌么?”
南向晚突然静了一下:“莫陌?他还活着?”
从南向晚口中,深衣总算是知道了这个陌少的背景。
陌少刚生下不久就被莫七伯带回莫府,谁也不知道母亲是谁。因是庶出,并不受府中人待见。莫七伯生性风流,快三十岁了还不愿成亲。莫老爵爷亲自做主,强迫莫七伯娶了兵部尚书的孙女萧氏为妻,后来又给他添了两个妾室。
之后倭寇侵占琉球,犯天朝东海。莫七伯受命筹建海师,历时三年,平定祸乱,赐封靖国公。
据说陌少酷肖其母,聪明温厚,甚得莫七伯喜爱。莫七伯本属意陌少为国公公储,未来袭爵,却遭到举家反对,只因陌少并非嫡出。
莫七伯回京的前夜,十二岁的陌少失踪。
理所当然,萧夫人之子莫云荪成为大公子,入朝领封。于是世人只知有靖国公大公子莫云荪,而不知大少爷莫陌。
陌少原本有个贴身丫鬟,名叫琯儿,小小年纪就出落得楚楚动人,陌少失踪后,跟了莫云荪。
然而五年之后,陌少竟又奇迹般地回了莫府,据说五年中遭恶人所掳,受尽非人折磨,原本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竟变得阴冷沉默起来。
不久传出陌少非礼琯儿、打伤莫云荪的消息。
世家大族中,最是容不得这种庶子侵犯嫡子的行为。
莫老爵爷大怒,对陌少用了家法。陌少的双腿便是那时被打折。莫七伯赶回京城,知道陌少的事情后又气又痛,将陌少软禁入一刹海,从此与世隔绝。
深衣听得又惊又奇,“什么人会掳走陌少?”
南向晚鄙夷地“呿”了一声:“照我看,这事恐怕和萧家脱不开干系。天朝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军功,不受爵。萧家就算做到一品尚书,也无法封荫子孙;不像莫家,两代封爵,代代世袭。所以萧家怎可能让陌少领了国公公储?陌少失踪的时间那么巧,八成是萧家雇了什么江湖人士,把陌少捉了。这事儿做得干净,后来竟什么都查不出来。”
深衣奇道:“陌少回来之后,没有指控么?”
南向晚干笑一声:“这正是为何我推测陌少的失踪和萧家有关。如果是别人做的,莫家或许会出这一口气——毕竟陌少是莫家的子孙嘛。可若是萧家做的,陌少就算是说了,也不会有人为他做主。我看那陌少是个聪明人,在靖国公回来之前,他什么也没说。”
深衣蹙眉道:“所以萧家赶在靖国公回来之前,先下手为强了?”
南向晚道:“哼哼,除非陌少蠢到了家,才会做出那种事来。更何况我当时在靖国府混饭吃,偷偷跑去见过陌少一面。我观他当是受过重伤,气血两虚。那种身子还能同女人房事?……啧啧!后来又被打断双腿,能活到今天,实属难得。”
深衣印象中的莫七伯,似乎总是逍遥快活着,无牵无挂,无羁无束,好似散仙。从未同她提过家中事,她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内情。
国公是天朝中少有的尊荣之爵,莫七伯却说最羡慕她爹爹这个无冕之人。
她问莫七伯为什么,莫七伯喝酒望天,道:“就算你做了皇帝,爱不了自己爱的人,保护不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又有什么趣味?你爹虽然此前吃了很多苦,但得到了你娘,又有你们五个儿女相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满的事吗?”
“小姑奶奶,在靖国府里伺候那半死不活的大少爷,还不如出来和我狼狈为个奸,我文你武,绝配……”
“绝配个大头鬼!”深衣穿着从老板娘那里买来的一身又肥又大的碎花布衫,一足踹飞南向晚的椅子。“再油嘴滑舌,我割了你舌头!”
坐到一楼去吃饭时,南向晚仍然在叽叽咕咕。
“我干的是包打听这个行当,消息都是要卖钱的。靖国府那些秘辛,给你打八折,收你五两银子。”
“唉唉唉小姑奶奶,刀子不要乱晃,伤到人就不好了是不是?三两吧,就三两,怎么样?”
“不谈钱,谈钱伤感情,小姑奶奶,赏顿饭吃嘛……”
一楼的刀客剑侠,吃罢了饭,便在桌上喝酒闲聊,打发天黑后的时间。
深衣竖起耳朵,细细听来,发现说的都是京城连环命案。
短短三天内,接连发现了十三具尸体。死的这些人中,有有钱有势的官员和商贾,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平民百姓。死法不一,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都被断去一掌。
“早些年造过皇陵、靖国府的那个张好水知道吧?他上门女婿也死了。”
“贺梅村?也是个造园子的高手。张好水和他独女去世后,张家的工坊和营造队都是他掌管,一直鳏居不娶,这样的上门女婿,实在难得。听说这贺梅村温文儒雅,与东主和工匠都相处得甚好,怎会遭此毒手?”
“不错,死的都是良民,哪有什么江湖树敌?这案子着实蹊跷得紧。”
“哼,一连死了这么多人,除了凤还楼,谁还有这么大本事?”
话音甫落,众人眼前白光一闪,卟的血柱冲天,方才说话这人的头颅已经不见了。
众人无不大骇,遽然拔剑抽刀起身,背对着背彼此相护,如临大敌。客栈的气氛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开。
南向晚蹭地跳到深衣身边,紧紧抓住她宽大袍袖,大气也不敢出。
深衣亦握紧了手中匕首,耳开八方,口中东坡肉咕咚下咽的声音变得极其清晰。
凤还楼。
难道真是中原江湖上不可提及的三个字?
嘣的一声,人人心中一凛。
一柄飞刀扎入大堂的红漆大柱,一领血字绢轴飞展而下。
“人走人路,鬼行鬼途!九仙飞令,命案撇清!”
血淋淋的头颅抛入堂中,女子阴恻恻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似远似近,缥缈如鬼:
“连环命案,与凤还楼无关。再有坏我楼声誉者,死!”
深衣扒开紧贴在她身后的南向晚:“人都走了!”
南向晚:“你确定?”
深衣夹了块辣子鸡丢进嘴里:“你就躲着吧,肉我吃光。”
深衣运足耳力,听见有人窃窃议论:
“这么多年来,凤还楼还是第一次发九仙令撇清命案吧?”
“是啊,这事闹大了。”
深衣揪出南向晚:“什么是九仙令?”
南向晚虚弱道:“就是九仙夫人发的江湖令。”
“九仙夫人是谁?楼主?”
“非也。凤还楼唯一一个公开名号的人,掌管与楼外的一切联络。”
深衣想想也是。凤还楼,天下第一,也是唯一的杀手组织,其首领当然是深藏不露。
杀手不同于任何黑道白道武林人士。
名,是最没用的东西。
一个有名的人,还怎么做杀手?
“你好像很怕凤还楼。”
“废话,谁不怕凤还楼?”
深衣揶揄道:“你的身价,九品杀手怕都不屑动手哩。”
南向晚气得直瞪眼。
一个干瘦老头对那柄传令飞刀起了贪心,不顾众人劝阻拔了下来。
“好刀!”干瘦老头掂了掂,咧嘴嘿嘿笑开。突然双目惊骇鼓出,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嗝……”
南向晚再次被刺激到,打起嗝来。
深衣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十二两银子全拍到他碗边:“我走了!”
“老——嗝!——婆你——嗝!”
一个时辰已到,深衣足不沾尘,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再回湖心苑,已是轻车熟路。
陌少仍然昏迷在床,仿佛浸润在夜色中的一尊玉人偶。
深衣轻探陌少颈脉,还好,尚活着。
董记当铺交还给她一封信和一包药,详细交代了她煎服之法。
摸去厨房煎好了药,却在陌少面前犹豫起来。
像他这样昏迷着牙关紧咬,这药要怎么灌进去?
碗捧了半天,勺子起落十次。眼看着都要凉了,深衣心想,对这个可怜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从南向晚那里知晓了陌少的事情后,深衣觉得他的面目似乎也没那么可憎了。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夺嫡的牺牲品而已。
爹娘从小就教她,做人要仁义。她咬咬牙,捏住鼻子,张开了嘴——
“咳……”
病榻上的人,乏力地睁开了眼。
深衣大喜,欢快地叫了出来。
那药竟有奇效。
深衣亲眼看着陌少一口口药喝下去,面上的高热赤红渐渐退却,转为苍白,身上的虚汗也止住了。
“你……身上有血味。”
这陌少是狗鼻子么?深衣用力嗅了嗅,闻不出什么味道——方才她明明已经用胰子上上下下搓了好几遍。抱头哀叹一声,忍不住把自己的遭遇讲给他听。
陌少疲惫闭眼。“你去烧水,我想沐浴。内层时雨房中,有香艾叶。你再洗一遍,我不喜欢血的味道。”
往浴房的大浴桶中注满了热水,深衣到床边,娇小身躯,挽起袖子,大咧咧就要抱陌少起来。
陌少眉头紧蹙,抬手阻她:“你作甚么?”
深衣挑眉:“抱你去洗澡呀。”
陌少平淡道:“不用。轮椅推过来,你出去。”
深衣道:“你身子这么弱,万一淹死在水里怎么办?”
陌少面皮抽了抽:“不会。你出去。”
深衣撇撇嘴,这陌少还真固执。自己都豁出去了,他这是在矜持么?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那床恰与轮椅等高,陌少一点点挪坐上轮椅,单手握着自己的腿,放了下来。
就好像那两条腿本来就是身上多余的物事。
淡漠着脸色,薄唇紧抿,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这样情景,竟是十分凄凉。
湖心苑“回”字形两层房间,外二十四间,内十二间。陌少住在外层面北的一间房中。徐嬷嬷指给深衣的居处,紧邻陌少。
深衣行到内层,见房门仅以一二三四为号,忖度了下,找到第十间推门进去,浓郁药味扑面而来。十二组七星斗柜并排摆放,占满了整整三面墙。数百小抽屉上红纸黑字写着药名,井然有序。
深衣轻轻一叹。这湖心苑中什么都没有,却有这么大的药橱。陌少自失踪以来,究竟都吃了怎样的苦?
晒干的香艾叶泡入水中,香气馥郁扑鼻。但这香味和陌少身上的气味并不一样,陌少身上的艾香,似乎更苦一些。
诶,不知道他只有一只手能用,要怎么洗澡呢?
……非礼勿想。
忽然又想起他的名字。莫家到这一辈,祧字为“云”:萧夫人之子莫云荪,连姨娘之子莫云蘅,秋姨娘之女莫云苏。独独他单名“陌”,双字“归尘”,不但没有用“云”字,反而都有虚无零落之意。
这在莫家这种讲究名讳的地方,这样的名字很是奇怪。
便是莫七伯这种异类,也无法脱离族规的束缚。他喜欢别人叫他“莫飞飞”,然而正式的名帖上还是四平八稳的“莫世靖”。
陌少这名字,难道和他那不知道是谁的娘亲有关?
陌少“酷肖其母”,那么他的娘亲一定很美很美……
深衣洗着洗着,突然想起一事,大叫不妙。扯过衣裳翻出船图,一打开,哀号一声,垂头在桶壁上撞了三撞。
出大事了……
那船图为细如毛发的墨线笔所画,极其精细繁复。被狗血一浸,尽数模糊开来。
这是爹娘耗时年余,博取欧逻巴诸国航船之所长,设计出来的一艘巨型海上战船,首次尝试以铁取代木料,集合有多种口径的火器,船坚炮利,威力更甚佛郎机、荷兰等海上霸主之战船。
这样的战船,只有内库的宝船厂可以制造。稍有毫厘之差,便会谬以千里,现在她手中的船图,于工匠而言,几乎是一幅废图。
只能……自己凭记忆再画……
莫七伯评价:朱小尾巴有三宝——轻功、制图、烧菜好。
这图原本就出自她手,印在她脑子里。
她在琉球有一间专门的制图房,京城里还得重新找称手的矩尺、圆规、墨线笔等种种工具,恐怕画起来要多费些工夫。
又得在中原多盘桓些时日了,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
白日里一通折腾,深衣沾床就着。一夜里沉沉浮浮,魇在了光怪陆离的梦里。
“朱深衣!”
“小懒蹄子!起来!”
身下的床单突然动了,深衣砰的一声,掉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
揉着被撞闷的额头,深衣饧着眼儿,迷迷蒙蒙看到面前一双水蓝绸缎鞋子,在清晨淡青色的熹光中,沾着些露水。
戒尺重重地抽在了脸上。
她还没醒透,这一下挨得扎扎实实,七荤八素。
陌生的床,陌生的地面,陌生的床单被子。
深衣这才想起来,她是在中原,京城,靖国府,一刹海,湖心苑。她的身份,是靖国府大少爷莫陌的通房丫头。
“臭丫头!这都快卯时了,还睡得像头猪似的!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懒的!”
“听黑三白四说,你昨儿擅自出了府?小贱蹄子,吃了豹子胆了不是?老身说的话,都当耳边风?!”
徐嬷嬷的戒尺暴雨似的落了下来,深衣只穿了件轻薄罗织里衣,尺尺都打在肉上,生疼。
“别忘了你签的终身生死契,生是陌少的人,死是陌少的鬼,今生今世,不得离开陌少一步!陌少活着,你便活着;陌少死了,你陪葬!再敢离开湖心苑,就不是老身教训你,等你尝到了家法的滋味,就知道老实了!”
深衣初时还忍气吞声地让徐嬷嬷打,不想露馅。一听“家法”二字,怒火蹭蹭蹭上头,反手一抄,拗断了徐嬷嬷的戒尺。
“你这老婆子,口口声声家法家法,生死契生死契,丫鬟就不是人了?丫鬟也都是爹娘生的,由得你欺负!”
徐嬷嬷没料到这么一个小小丫头竟敢顶撞她,气急败坏,手指抖抖地指了她好一会,方赌咒道:“好个欠教训的粗野丫头!今天就让你尝尝家法的滋味!”
深衣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奔出门去,见徐嬷嬷已经气冲冲地上了小船,和一名来清理垃圾秽物的下奴一同离开了湖心苑。
深衣在湖边,摸着微肿的脸颊破口大骂:“翻了脸更好!惹恼了姑奶奶我,就大闹靖国府,你们还敢把我怎样了不成!”
长到这么大,还从没向谁屈膝下跪过,更别说挨打了,真是便宜了这徐嬷嬷!
正打算回房睡个回笼觉,忽见已经远去的小船上升起一股青烟,下奴和徐嬷嬷先后倒了下去。
这又是唱哪一出戏?
深衣拔出插在水中的竹竿,水上白鸟一般滑向那小船。
下奴和徐嬷嬷周身完好无损,却已气绝身亡。
除了徐嬷嬷手上有烧伤痕迹,别无异样,甚至连中毒之后嘴唇发乌、口鼻出血之类的迹象也没有。
莫名其妙的,又死了两个人。她走到哪儿,人死到哪儿么?
深衣目瞪口呆。
“把这丫头抓起来!”
五虎抓勾上小船,拽到岸边,深衣骤然意识到自己成了这起命案的最大嫌疑人,纵身要逃,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四个武艺高强的精壮府卫一拥而上,将深衣反剪双手压倒在地。饶是深衣修为不浅,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束手就擒。
“你杀了奴儿和徐嬷嬷?”
“不是!”
“谁?”
“不知道!”
“上刑!”
深衣大惊失色,万没想到这些府卫说用刑就用刑。
眼睁睁看着十指被活活掰开,两副拶指夹上了去。她心中惧怕,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然而那些府卫身强力壮,将她死死按住。
深衣嘶声叫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竟敢动用私刑!”
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会被用上拶刑,屈打成招这种事情,竟然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绳子一收,痛楚猝不及防,她“啊”的一声大叫。
虽不是娇生惯养,可从小到大,父母佑护,兄姐关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奴儿和徐嬷嬷就死在你面前,说,他们怎么死的?”
“……不……知……道……”
绳子再收,十指连心,那痛楚直冲脑门,海浪般袭向四肢百骸,剧烈得她心都在颤抖。胸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仿佛下一瞬就要呕出血来。
那绳子越拉越紧,雪白的手指开始发紫、渗血,深衣疼得死去活来,哆嗦着唇,颤声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知。”
“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如你所愿!拿鞭子来!”
深衣怒目而视,咬唇死不屈服。
这才知道何为江湖险恶,不是仗着一身功夫,就能随心所欲的。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难不成,今天就要枉死在这里了……爹爹……四哥……谁来救救她……
那鞭子竟沾了盐水。
一鞭上身,深衣险些疼晕了过去!
“头儿,先别!陌少那个疯子,把湖心苑烧了!——口口声声要这个丫头!”
深衣挣着头,模糊的泪眼向湖心望去,只见浓烟滚滚,果然是着了火!
“陌少蓬头散发地,拿着火把在苑中发疯,说让他的丫头找徐嬷嬷要些白米煮粥,怎的这么久还不回来。——头儿,方才仵作看了,奴儿和徐嬷嬷身上没伤,也不像是中了毒,恐怕真不是这丫头干的……莫不是中了邪了?我看要不还是先放这丫头回去?那陌少如今丧心病狂,连房子都敢烧,万一真闹出什么事来……”
深衣看到陌少时,素白衫子随意系着,长发漆黑凌乱,显然起来了也没梳理,脸色苍白而阴郁。
然而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陌少是这靖国府中唯一可信任依靠之人,见到他,竟像是见了亲人,一腔委屈涌上心头,之前一直忍着的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陌少阴冷的目光越过她,落到后面的府卫身上,一刹间声音拔得尖厉凶狠!
“你们想饿死我!”
“你们所有人都想要我死!”
“洒什么水!烧得干干净净,岂不合你们心意!”
“滚!”
双目赤红如狼,状似癫狂,极是骇人。
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雪白袖口上星星点点的鲜血。
那些府卫之前极横,见到陌少这副模样,一个个竟不敢说话。他们浇灭大火匆匆散去后,陌少癫意忽收,脸色冷若寒石。擦净了唇边血迹,扯着长绳,转身回房。
深衣蓦地明白,他是在装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