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世纪以来,清王朝的权威江河日下。由于国内的叛乱,加上损失惨重的对外战争,皇权的基础越来越不稳固,并且似乎拉开了国家“崩溃”的序幕。基于此,查尔斯·贝斯福爵士认为:以“崩溃”题名他那本1899年出版的著作再恰当不过。四年前,中国在毫无援助的处境下被打得惨败,还被迫割让台湾,而对手是她一向看不起的岛国日本。这当然不是第一次,所受的屈辱也远未结束。虽然德、俄、法三个欧洲强国多次干预,日本帝国依然在三年之后强占了中国东北战略要地辽东半岛,抚顺、大连两个港口也在其中。当时,俄国假装维持正义,威逼日本归还中国的土地,却因此得到更多中国领土,大幅度提升了在中国东北地区的军事地位,从而控制了清王朝的“龙兴之地”。1898年居住此地的英国商人认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地区实际上是被吞并了”。而一名上层英国传教士则说,“除了名义之外,他与他的所有传教士已经将东北看成俄国的了”。如果人们尝试搞清楚中国东北问题的背景,就不应该忽略这些事实。中国没有介入任何将俄国人驱出东北地区的行动,我们有理由相信,在1904年至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假如日本没有击败俄国,那么今天不但辽东半岛,整个东北地区都将彻头彻尾地成为俄国的一个省 。
但是,到了1898年底,中国丧失的领土远不止台湾和东北。就在这一年,西方列强掀起了对中国港口、沿海租界和“势力范围”争夺的高潮。德国侵占了包括优良港口青岛在内的胶州湾;英国把近300平方英里 的威海卫划为租界,并当成殖民地霸占了32年;英国将与威海卫面积差不多的香港地区当成租界,租期为99年。法国以相同的方式,“租借”了广东南部沿海的广州湾。意大利试图租借浙江的沿海港口,在中国的抵制下没能得逞(此时墨索里尼还没上台),内阁因为没能在这场瓜分盛宴中分得一杯羹而倒台,中国人则为自己的大胆举动感到非常吃惊。
最开始,西方列强认为可以轻而易举地瓜分中国,而中国政府和人民不会有一丝的愤恨和抵抗,但他们很快明白这是错的。于是,他们改变方式,将明目张胆的侵略变为“文化”渗透。很多以前不明白什么是爱国主义的中国人也慢慢地认识到,这个世界上除自己以外还有各个民族群体,彼此之间相互竞争、相互对抗。中华民族人口最多,如果加上属国,其领土比其他任何民族的更为辽阔,尽管很多国家的人口和领土只是中国的二十分之一,但中国与它们相比,在世界上毫无影响力。
从那时到现在,中国人一直妄自尊大,他们始终不能接受已经全面落后于各国的事实。对西方人或日本人优于中国的论调,他们也是不可能接受的,而即便对这个民族最为了解的那些人,也觉得这一论调是荒谬的。他们拒绝承认这些,并不仅仅出于虚荣,而有更重要的原因。因此,那些受过教育、能独立思考的中国人在对国家的实际状况进行思索时,在将现状与自己的合理设想进行比较时,注定要寻找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状况。这种寻找当然不是立足于自然法则,而是着眼于可以改变的环境与能够纠正的错误,不然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不可避免地,中国诞生了改革派,并且分成了左右两派。右派反对可能带来灾难的国体改变,主张渐进式的变革;左派试图在全新的也就是让国家获得拯救的基础上,彻底建立全新的国家体制。他们认识到,清王朝已经僵化、腐朽、堕落,毫无挽救的希望,只要它存在一天,就无法完成国家体制的重建。
在19世纪90年代,康有为无疑是中国维新改革最杰出的代表。依据他的籍贯,追随者们称他为“南海”。由于他无限忠诚于皇帝,应该算为中间派。他在1898年给皇帝上了一份奏折,直接导致著名而短暂的“百日维新”。在掌控国家命运的当权者中的大多数看来,他是王朝最危险的极端分子。康有为的著作,满是对正统的说教,还有“备受国人尊敬”的上层人物和清朝官僚体制的厌恶。因此,人们常把他和他的著作与欧洲中世纪的异教徒和巫术作比,或者比为当下欧洲人憎恨的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说一个不合适的比喻,康有为可以算作1898年中国的“革命党带头人”。虽然他的理念毕生并未改变多少,但似乎逃不出某种定数,短短十五年过去,他就被时代抛弃,被人们讥嘲为“死硬派”和顽固派。在不同的时代和地域,无论是宗教、社会还是政治领域,改革者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
早在康有为的“歪理邪说”被推荐给光绪皇帝之前,他在广东家乡就很有名气了。他满怀激情地鼓吹政治和社会改革,并大胆而极富创新地诠释儒家经典。与引领“古文学派”的章太炎相对,他成为“今文学派”的领袖。然而,他一直效忠皇帝,因此始终虔诚而忠实地尊崇孔子,并将他推崇为中华文明的精神鼻祖。于是,1898年大批热情好学的弟子会集在他的周围,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是青年人的导师和鼓动者,声名从广东迅速远播整个中国。他的教学活动引起了部分达官显贵的重视,这些人在国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威望,如湖南巡抚陈宝箴、翰林学士许景澄(还担任监察御史)、皇帝的老师翁同龢。
翁同龢,江苏常熟人,是当代著名学者。1856年,他首次参加三年一届的科举考试便高中状元,实现了所有学子无法实现的梦想;那以后仕途一直顺利,曾经担任户部尚书、大学士以及京师同文馆(新建于北京的语言学院)的总教习。他既是学者,又是诗人和书法家,在中国传统学者眼里,他一脉传承了刘墉的文化精髓,而后者是18世纪乾隆时代的文坛领军人物。翁同龢的学者生涯在担任帝师时达到顶峰,他在这个荣耀的职位上经历了同治、宣统两代皇帝。
翁同龢虽然是儒学大家和顶级的旧式学者,但思想豁达而开明,对康有为的论述抱有极大的兴趣。他与陈宝箴、许景澄等比较投合的朋友商议之后,于风云际会的1898年初向皇帝推荐了康有为,还讨论了他改革纲领的一些主要观点。对翁同龢来说,此事无须经过层层审批,虽然此时光绪皇帝快满三十,已不再修学,但帝师这个职位有很多终生特权,私下觐见皇帝便是其中之一。此外,帝师可以对皇帝坦陈思想,不受到君臣礼仪的限制。这一点引来其他官员的艳羡,毕竟礼仪的繁简意味着与皇帝关系的亲密程度。
翁同龢身居要职,给皇帝介绍康有为政治观点一事本身就非常引人关注。一方面,此事生动地表现了翁同龢的性格,他已经摒弃了嫉妒的陋习(这一陋习在中国朝官中长期存在,其他国家也概莫能外),并且已经完全摆脱了旧知识分子的迂腐和保守。另一方面,此事也反映出皇帝并非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无能和昏庸,那些不过是为赚取人们廉价同情而凭空杜撰的。实际上,与宫廷里的任何人包括皇太后相比,翁同龢对皇帝的性格和能力更为了解;假如他明知皇帝对康有为的改革计划无法理解也不愿意实施,就绝对不会与皇帝商讨此事,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
1898年春天,康有为在第一次被接见时,就对年轻的皇帝印象深刻。多年以后,我有机会多次与康有为聊起当年的事情,他对光绪皇帝唯有充满敬仰的赞颂。如果当时满怀改革激情的他发现皇帝和支持者不具备一定的才智、爱国心和诚挚精神,他就会加入另外一支不断壮大的队伍——那些人确信皇室气数已尽,清王朝已经成为中国前进道路上必须清除的绊脚石。即便康有为曾经有这样的想法,但在面见皇帝后马上抛弃干净。因为他观察到,皇帝不止对维新运动表示支持和同情,还渴望成为运动的领导者,并且已经做了一些准备。
有时候,康有为也被人当成皇帝的老师,但他从未当过帝师,连觐见的机会也很少。不过在难得的一次觐见时,他得到一项皇帝授予的特权,可以不经过官府层层审核直接将奏折呈送皇上。康有为因这一特权感激涕零。1898年因“百日维新”被记入史册,在这年夏天,康有为的奏折催生了一系列著名的改革法令。当时,少数自由思想家对这些法令感到吃惊和兴奋,广大的保守势力则大为震撼,进而开始激烈地反对。
人们通常批判地看待康有为的改革计划和与之相关诏令,说它们构思草率,与中国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生活无法调和,与中华文明的传统产生冲突。这些批评也有其正确性,但它们似乎更适合随后的那次尝试——试图在中国引进西方议会民主——它比这次改革更强有力,也更仓促而毫无准备。到了晚年以后,康有为也承认他的有些设想是错的。比如,舍弃中国传统服饰而穿西服,那样的后果是毁掉中国的丝绸工业。然而他的大多数计划和进行的辩论,都有其科学性与合理性。康有为和光绪皇帝为梦想的新中国建设付出的努力最终失败,并非梦想本身不合理或不可能实现,而是其他一些原因,它们与个人性格与智力关系不大。相关原因,下面的章节将会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