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10月,溥仪登基,依照中国各个朝代的惯例,确定了年号“宣统”。人们通常以“宣统”年号来称呼他,外国人尤其这样。这样非常方便。因为在中国对皇帝的名字(我们称之为教名)必须避讳,其他人不能用他的名字,而取对应“皇帝陛下”的两个汉字“皇上”替代。即便皇帝去世后也一样,得尊称他的“庙号”。在祭祖仪式上,人们会使用去世皇帝的庙号。另外,庙号还用于编修实录、记录皇帝言行的圣训。宣统皇帝之前的名字里有个“载”字,说得确切一点,它是名字的第二个字,也要避讳,百姓和宫里的人都不能直呼此名。他的“光绪”年号无须避讳,“德宗”庙号可以称呼。有教养的中国人是不会在他去世后直接叫“光绪皇帝”的,如果这样称呼则被会视为无知、冒失,甚至是缺乏教养,而正确的称呼是“德宗皇帝”。就像很多外国人都知道的乾隆皇帝,正确的叫法是高宗皇帝。
通常,新的年号在上一任皇帝去世后的第二年初起用。所以,1908年依然叫作“光绪三十四年”,或称“光绪末年”。而“宣统元年”从1909年算起。
溥仪继位,由他的父亲载沣摄政。摄政王的第一批行动就包括撤销袁世凯的一切职务,依照他脚上患病的谎言,“请”他回老家休养。人们定然记得,在1898年的戊戌政变中,袁世凯的背叛行为有多明显,而光绪皇帝对他有多信任。后来,他当然受到慈禧太后重用,一直到她结束统治都官运亨通。1901年,他被任命为直隶总督,1903年调任中央练兵处担任会办大臣,1907年去外务部就任尚书,随后担任军机大臣。他也非常清楚,他的仕途包括身家性命,都依赖于他的主子慈禧太后手中的权力。这下我们就很容易明白,他为何在义和团运动之后对不允许“慈禧太后归政”的提议强烈反对。
有一点对光绪皇帝十分不幸,袁世凯最开始就洞悉了义和团运动的目的,因此在外国人中树立了一定的威信。1900年,他在山东巡抚任上,让境内的所有外国人得到保护。另一方面,他是一个机会主义分子,惯于见风使舵。他非常清楚,慈禧太后支持拳民攻击外国列强,是十分愚蠢的做法。由于在1898年戊戌政变中的表现,光绪皇帝再也不可能原谅他,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聪明的袁世凯完全可能凭借自己的影响力,与外国人谈判,敦促慈禧太后将大权移交给光绪皇帝。然而事实上,他的命运已经无可挽回地与皇太后紧密相连。帮助慈禧太后就是帮助自己,这一点他也非常清楚。
袁世凯已经不可能与光绪皇帝和解,也基本无法消除与幸存下来的维新党人之间的旧仇宿怨。在康有为及支持者眼里,袁世凯是货真价实的皇上的叛徒,是他促使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杀害了六位维新变法领袖。袁世凯这边则非常担心,如果康有为及同仁被批准在国内活动、进一步来朝中为官的话,对他的报复在所难免。那么,慈禧太后实施新政之后,为什么康有为等人并没有被邀请回国参政,并且没有免除他们的所谓“罪行”,也就不难理解了。
有一种传言,人们后来在光绪皇帝的卷宗里找到一道遗旨,上面写着立即处死袁世凯的命令。部分皇室成员本来对袁世凯充满猜忌和不满,便将这份遗嘱视为至宝,要求马上执行光绪皇帝的最后旨意。然而摄政王一时拿不定主意,考虑良久之后还是放了袁世凯一马,只免除了他的所有职务,让他回老家养病。
摄政王的这个处理决定显得简单而草率,毕竟袁世凯在北洋实力派和新军中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他应该有这样的预见,袁世凯精明强干、社交广泛,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以写字、诵经虚度时光。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袁世凯选择了服从,没有丝毫抱怨,也没有一点犹豫,这事就这样快速而妥善地解决了。这件事表明,清王朝虽然已经到了最后几年,但皇帝依然能够令行禁止,哪怕是对朝中最有权势的高官。如果时间往后推移十五年或二十年,在共和时代解除袁世凯的职务,极有可能导致他的手下哗变“独立”,甚至发动灾难性的战争。北洋军是一支训练最好、战斗力最强的清朝军队,袁世凯在其中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但这时候的军队还没有为指挥官私属,没有变成实现个人企图的工具。事实上,这个国家的君主政体还在运行之中,大权依然掌握在皇帝手里。
然而,这样的局面并没保持很久,不愉快的事情接连出现。摄政王逐渐面临许多无力克服的困难,举步维艰。为了与大家搞好关系,他想办法取悦他们,但他很快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徒劳。他面前有一个棘手的人物,隆裕太后。她是光绪皇帝的皇后,慈禧太后的侄女,现在成了新的皇太后。光绪皇帝在遗诏里写有这样的内容:遇到重要的事务,摄政王必须采纳新太后的建议 。设置这样的条款用意明显,就是要保证叶赫那拉家族的权益。虽然有这样一层意思,但这恰恰符合中国的传统规矩。皇太后只需依靠她和皇帝的亲属关系,就能得到各种权力和特权。并且,即便没有这样“关照她”的遗诏,她也可能用她个人的意愿对小皇帝施加影响,甚至干预国家事务(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这都是合理合法的)。隆裕太后不但是皇帝的伯母,还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因为皇帝在继位前就是光绪皇帝的养子,而光绪皇帝是她的丈夫。
立宪运动开始后就停不下来,并且前进的势头一直很猛,任何人都不要设想阻止它的发展。醇亲王不愿意去冒这个险,作为对手的隆裕太后就更不愿意了。朝廷在1909年初颁布上谕,积极推进宪政体制建设,罢免了一批反对改革的官员,处罚了部分守旧派。皇帝的叔父载洵担任海军事务考察团团长,率团前往英格兰考察,准备建设近代化的海军舰队。他在欧洲待了一段时间,后来还不时向我提及英国爱德华国王的宫廷如何华丽而舒适。载涛是他弟弟,在另一个同类的考察团担任团长,前往德国学习陆军。威廉二世(德国皇帝)盛情款待了他们一行,那以后他与德国的关系一直良好。然而,朝廷派出这两个考察团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当时的中国,内政依旧不振、财政制度尚不健全,根本无法实现建立现代化陆海军的瑰丽梦想。但是,中国很希望用勤奋学习和真心敬慕博得英国和德国的欢心,毕竟它们是军事强国,一个拥有最强大的海军,一个的陆军异常强大。
这期间,请愿书从全国各地持续送达京城,敦促朝廷已经承诺的议会早日召开,成立责任内阁。在这种形势的促使下,1910年11月4日,摄政王发布上谕——缩短预备立宪期限,将在宣统五年(1913年)召开国会。并且在这之前,务必完成所有准备工作,比如宪法和法规的起草、上院和下院议员资格审定,以及所有与宪政有关的必要事项。
这一年,汪精卫策划刺杀摄政王,但行动败露。摄政王为了平息人民对朝廷的怨怒,没有处死汪精卫而是改判终身监禁。汪精卫是追随孙中山的革命者,后来成为国民党的要员,并在南京国民政府担任领导。
1911年,朝廷颁发了任命三位帝师的诏令,用的是隆裕太后的名义。此时皇帝六岁,安排在毓庆宫接受教育。其中有两位帝师成了我的同事,后文将有叙述。
在1910和1911这两年里,全国各地都在发生暴动。朝廷答应实施宪政,以君主立宪代替君主专制,对自由主义思想进行妥协,但国家的乱局并未得到任何缓和,相反变得更加恶化。站在反叛者的角度,这些承诺不但没有任何诚信,还充分体现了朝廷的虚弱。革命党的著名领袖之一黄兴,在广东举行了颇有声势的起义,攻陷总督衙门。后来起义失败,黄兴逃到香港。他在那里得到英国的保护,正如当时的许多革命者一样,继续秘密筹划反对朝廷。
广州起义之后,摄政王多少采取了一些西方的国家体制,准备组建内阁以安抚这些革命者。然而,内阁成员里大多是皇室成员和满人贵族,全国顿时一片指责之声。这些指责并非无中生有。清王朝已经风雨飘摇,这种做法很快变成人们反对满清的一个重要而合理的理由。在革命者的眼里,所有的满族贵胄都非常愚昧无知,之所以能够把握朝政不过因为皇亲国戚的身份。这些人要么贪婪,要么昏庸,有的既贪婪又昏庸,搞得朝廷信誉全无。但是,与人们通常的想象不一样的是,皇族并非腐败得无可救药,还有一些品德高尚且具有超凡的才干的成员。但非常遗憾,由于两任皇太后与摄政王把持朝政,这些精英只能籍籍无名。
人们通常认为,朝廷的“铁路国有”政策引发了辛亥革命。“铁路国有”在理论上没问题,但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受到了各个派别的激烈抵制。1911年9月和10月,四川和湖北分别爆发了保路运动和武昌起义,它们与发生在其他地区的小规模暴动没有什么不同。起义之后,武昌变成了革命运动的中心。黎元洪将军不情愿地被推举为起义军首领,担任湖北军政府都督 。
隆裕太后无知无能,载沣软弱、见识短,二者统治下的清政府很快出现非常离谱的状况。载沣摄政时间不长,却出现了非常严重的过失,现在他又将犯下一个灾难性的错误。他可能是自己决定,也可能有某人建议,总之重新起用了袁世凯。而此人是他最危险的敌人,还在三年之前被撤职受辱。
对于危机四伏的清王朝来说,再次重用袁世凯无疑会带来明显的转机。在中国这支唯一有过系统训练的新军里,袁世凯依然具有神奇的影响力。并且,他的影响力还涵盖了各个派别。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无疑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和领袖,既有才干又头脑冷静。他在外国人当中也威望极高。这一点是最要紧的,如果主政者无法取得各国公使和外国银行的信任,朝廷就不能获得外国贷款,从而无法筹集大量资金镇压起义。1910年12月17日,差不多在武昌起义一年之前,英国《泰晤士报》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朝廷在出现诸多困难、前景堪忧之时,定然会想到袁世凯,只有他才可以拯救这个危局。”实际上,当时大多数待在中的外国人也都这样想。然而,比起这些外国人来,摄政王对袁世凯的为人显然了解得更为深入。何况,“洋鬼子”们对清王朝的存亡并不关心,相反地更欢迎革命的到来,因为中国将会迎来和平繁荣的新时代。即便这种美好的预期没有实现,他们也有理由期待,四亿中国人知足常乐,会为英国兰开夏郡的棉纺织品提供源源不断的利润。对于醇亲王来说,首要考虑的肯定是清王朝的安危,其次才是上海的英国人以及其他洋人期待的稳定贸易。他应该察觉,绝无可能让袁世凯完成拯救清王朝的使命。而那些一直关注这方面的外国人,也无法探明个中原委。
朝廷再三敦请,袁世凯只给了一个有些嘲讽的答复,而听起来就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他一开始拒绝,理由是“脚上的老毛病,至今没有痊愈”。正是因为这个,他在三年前被摄政王撤职赶回老家。他这样说不过是假意推托,以达到报复的目的,让处境可怜的摄政王丢脸而已。果然,当提出的要求被朝廷全部应允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启程了。
袁世刚到京城,就发觉眼下的情形唯有他才能掌控。他相信自己完全能事随人愿,没有谁能干涉。他的职务先是湖广总督、钦差大臣,随后升任新内阁总理大臣,相应地解除了多位亲王的职务。紧接着,他开始军事调度,很快改变了长江中游地区的战争态势;朝廷立足长江北岸,从革命军手中收复武昌对岸的汉口、汉阳两地 。通过一连串有力的行动,袁世凯充分展示了他非同凡响的能力,最终需要他出马才能解决革命党问题。但他始终把握一个度,并未坚持打下去,直到将革命党人消灭,忠于清王朝的人们对此大惑不解,进而十分气愤。但一些旁观者很快就明白过来,他的这一系列行动绝不是在给朝廷效力,而明显是遵循自己的既定方针。
本书无意在此叙述辛亥革命史,相关内容已经有很多著作记述。笔者只想讲一讲上海的议和会议,会议在1911年底至1912年召开,参会双方为革命党人和清廷的代表。袁世凯提名自己的亲信唐绍仪担任朝廷方面的代表。唐绍仪的老家在广东,离澳门不远。他在时任驻朝鲜通商大臣的袁世凯麾下担任幕僚,从此步入官场。1900年,袁世凯到山东担任巡抚,唐绍仪又与他一起共事。那以后,1904年,唐绍仪接受朝廷委派就任驻西藏全权大臣,1906年,作为中方代表负责中英西藏协定的谈判;1907年,唐绍仪担任奉天巡抚,当时东三省的总督是徐世昌。
唐绍仪与袁世凯保持长期的亲密关系,这是一种僚与属、师与生之间的友情,这种关系具有不可低估的约束力。袁世凯给唐绍仪的任务是代表朝廷与革命党人展开议和谈判,责任重大而个中关系非常微妙。此时,唐绍仪的恩主袁世凯依然在京城,我们可以相信他决不会在谈判中让袁的利益受损。至于他在去上海之前,从袁世凯那里接受了什么指示或意见,谈判期间有没有收到袁世凯的什么建议,我们都一概不知。而众所周知,唐绍仪突然在谈判时改弦更张,公开宣称拥护共和,这让那些站在朝廷这边的人们既诧异又惶恐不安。面对这样的局势,唐绍仪居然公开发表让朝廷颜面扫地的声明,他这个北方议和总代表自然是当不下去了。接下来,南北谈判进行不下去,双方僵持着,形势不容乐观。
最终,参与议和谈判的各方妥协了,而签订的协议恐怕全世界所有国家都会认为离谱可笑,唯有中国例外。皇帝颁布诏令,退位,建立共和政体。为对顺从民意的皇帝表示感谢,共和派承诺:皇帝享有各种特权,如可以使用帝号等。皇室的原有私产继续保留,还能每年获得一笔巨额津贴,以便维持紫禁城里的小朝廷。相关细节,下一章将会详述。
1912年2月12日,一份经隆裕太后之手的诏书颁布,宣布皇帝退位并建立共和政体。没多久,我翻译了诏书的基本条款,在英国的一份评论杂志上发表。
“当今所有国民,大多倾向于共和,南方和中部省份率先倡议,北方各省纷纷响应。人心向背,天意难违,我岂能因为家族的荣辱,违背亿万民意呢。因此,放眼国际形势,审视国内情况,现与皇帝一起将统治权交给国家,确立立宪共和国体。既可告慰天下所有人对和平的祈盼,又可应了古圣人天下为公的大义。”在此,我要引述自己对这份退位诏书的评价:“中国皇帝退位后便建立了民国,这个事件说明爱国者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
紧接着,我继续写道:
政治学研究者们一定会对这份诏书感兴趣。国家政体由君主制转变为共和制,而皇帝本人成为过渡的桥梁。直到最后一刻,皇帝依然保有专制权力。皇帝颁布了最后一份诏书,宣布退位并建立新的政体。从理论看来,皇帝在并未屈从外界压力、违背意志的前提下同意建立共和政体,顺应了民意,维护了人民利益,体现了高尚的德仁之心。太过挑剔的人大可认为这种退位方式太简单太主动,然而恰恰是这种方式,比“顾全脸面”更有意义,亦即在危机来临之前体面地全身而退。
这份诏书的形成,来自全国贤明之士的建议,以及他们对最后的政治统治席位的确定,这也是它最重要的意义所在。当起草者在诏书上落笔表达放弃皇权的词语,可能会有畏惧、有退缩,但是“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孟子的这句话引领他继续书写。
面对如此重大的问题,宣统皇帝能够遵循古代圣贤的教导,但愿不会被后继的民国统治者们轻视。他们也都应该明白,先哲的优秀品质不应仅仅停留在治理国家上,统治者首先要成为道德的模范和人性的塑造者,接下来才是研究和实践政治理论。新中国的设计师都应明白这些,他们也会面临同样的选择,并且可能会遇到多次,或者服从或者违背“圣训”。国家的走向、人民的利益,都将取决于他们做出的选择。
在那篇文章里,我对可怜的醇亲王载沣也有过一段简短评述:
那一年,醇亲王十九岁,还只是一位彬彬有礼的青年,肩负着国家的屈辱来到一个欧洲国王的宫廷,这也成了他政治生涯的开端。随后的政治生活平凡而又高尚,却一路充满坎坷,从屈辱中来,也消失在屈辱的烟尘之中。人们如果记得这一切,便会产生对他的可怜和惋惜。醇亲王的哥哥是皇帝,可这位皇帝是傀儡,在一位妇人的权力阴影下葬送了生命;他的儿子也是一位皇帝,但小皇帝尚未过上六岁生日,就很不光彩地交出了只有三年的王位。现在,他,昔日的摄政王,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匍匐于地,向各位尊敬的逝者的灵魂惭愧告白,告白自己力有不逮,致使家族覆亡。伯克,这位英国政治家、作家说过一句话:“所有政权在开始的阶段都罩着一张神圣的面纱。”其实,政权也会带着一张神圣的面纱走向结束。
接下来的几年,辜鸿铭时常与朋友聊到他和其他一些人最开始得知皇帝退位的情形。此人誓死忠于清王朝。他们当时在上海名宿沈子培的家中,参加一个晚宴。他将当时的情况写进了一篇文章发表出来,“佣人拿来一份刚买来的晚报号外。全文刊登了朝廷已经颁布的退位诏书,以及相关新闻。……在座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朝北面跪下,涕泗交流地磕头。……离开沈府之时快深夜了,我告别沈老时说:‘大难临头,我们该怎么办?’他饱含热泪,再次紧紧地抱着我感慨地说:‘世受皇恩,死生系之。’那声音我一辈子都记得。”
这些重大事件相继在北京和南京发生,我那时在威海卫。很多效忠皇室的中国知名人士都愿意被保护在英国的米字旗下。山东是孔子的故乡,威海卫只是山东的一个很小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对革命一点也不热情。并且,我们发现,十八万当地中国百姓很难相信皇帝退位的消息。他们在连续几个星期里,依然将信将疑,没多大反应。他们中间哪怕对“共和”观念有一丁点了解的人,恐怕超不过五十名,何况人们也并不想搞清楚这种东西。1930年10月1日之后,他们已经脱离英帝国主义的奴役,并且变成了“共和”公民,但要找出一些能解释什么是共和的人,可能达不到五百个。
不止威海卫人,包括大多数的中国人也一样愚昧无知,也可以叫作冷漠,后者可能更为贴切。上面引用的那篇文章就是在威海写下的,文中还有这样的内容:
实际上,除开很少受过外国教育的革新派,当问及广大中国人是不是真正知道共和制适合中国的国情时,什么样的回答都有。虽然退位诏书里有“国人大多倾向于共和”的表述,但从没有人证实这个说法。或许有种说法更符合事实,大多数中国人对共和制意味着什么毫无所知,对共和制建立后生活和前途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也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对共和制时好时坏也毫不关心。
虽然如此,但如果有中国人在革命爆发之前问什么是“共和”,我认为比较确切的答案应该是直接面对周围的世界,用眼睛去观察,用脑子去思考。H.A.翟理思,研究中国文明最权威的专家之一,曾撰写《中国文明》。他在此书中论及君主时代的中国,认为“自古以来世界上还未见过有这么大的共和政体”。假如我们在理解“共和”这个词语时不太偏狭和呆板,那么翟理思的论述的确属实。而与后君主政体时代比起来,中国在君主政体上的共和属性确实要差得多。
如果说中国人民确实不想实行西方式的共和政体(在1924年国会以不体面的方式解散之后,中国再也没有人试图重新建立),那么事实表明,虽然人民不满意朝廷的腐败无能,但很多人并不“仇满”。几乎所有中国人并不明白自己的言行概念,因此当革命党人高喊“反满”口号时,他们迅速地接受了。他们不加思考地跟着别人学,大声呼喊“打倒满清”。那以后,正如数量庞大的学生和其他民众一样,陆续学会了高喊“打倒……”的口号,只将后面换成“资本主义”或者“帝国主义”,要么是“英帝”、要么是“日帝”,或者是“不平等条约”,也可能根据当时流行的方式和社会局势,在打倒后面换上“某个军阀”或者政客。1911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乎所有中国人根本不了解,但就像感染上革命的病毒一般,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为以暴力反满、反对君主政体的人员。据我了解,其中的很多人事后都深感愧疚,承认自己一时失去理智,被带入到当时的政治洪流之中。这样的现象也在世界其他地方出现。这只不过说明一点,中国人与全世界的一样,也就是说人类具有共同的天性。现代的欧洲也不例外,英国人也会出现类似的狂热举动,而我们当中还有人自诩不会干出这样的事,这实在是不应该夸耀。17世纪著名的英国作家笛福说过这样一句话,在他那个年代,有千万名年轻的英国人起来反对天主教会制度,并随时准备牺牲生命,但实际上他们压根儿就不明白天主教是什么,到底是人还是马 。
“墙倒众人推”是一句中国俗语,它在中国最近发生的事情中得到印证,并且在世界其他许多地方也不乏事例。
1911年,中国命党人极力美化清朝推翻的明王朝的汉人统治者,赋予其能想到的所有美德。但是,在理查德·威廉(著名的德国汉学家)的眼里,明朝却是另外的景象,“明朝刚刚建立时,就显露出狰狞而血腥的面目,这是绝对专制王朝不可避免的特性。人民稍微有值得怀疑的举动,往往招来灭门之灾。当时有数以万计的人被斩杀。明朝统治者之所以赢得民心,是因为百姓憎恨蒙古人的异族统治,而前者正在全力驱逐后者;不过百姓很快察觉到专制主义的压迫比以前还要严重,根本无法料想”。现在,人们又被各种眼花缭乱的口号蛊惑煽动,与以前一样潮水般涌向共和旗帜,加入到“将异族统治驱逐出去”的不朽事业。但是摆在眼前的是,他们的生活将会比在被他们视为异族的满族统治下更为恶劣。
清王朝确实已经到了腐朽没落的时代。并且统治者是“老佛爷”、摄政王,还有一批贪婪无耻、置朝廷存亡于不顾的大臣,人们根本无法坚信朝廷有这个能力进行自我拯救。那个时期,大多数欧洲人(受到反满成员占绝大多数的留洋学生的影响)眼里的清王朝是这样的:朝廷已经不得人心,朝臣乃至全体国人都无比憎恨。这中认识与真相差得太远。对此,欧文·拉铁摩尔——那位杰出的西方作家非常清楚。由于不带有党派偏见,他的判断具有更高的价值。他的观点是:“朝廷统治腐朽没落,南方革命很快发展起来,此时需要为导致中国出现如此现状找到一位责任承担者,于是正好将种族仇恨用于反满。这种仇恨依然在当下的教科书和政治教义里大书特书。”
回想一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结合韦尔斯·威廉姆斯这位美国博士、学者思考过的问题,可以得到一些启发。他的《中国中部》一书在半个多世纪前出版,这部名著中写道:“中国政治里有一点最值得注意,人民可以奋起反抗苛捐杂税,驱逐或杀死贪官污吏,但依然对皇帝抱有无比的虔诚之心 。”这种“虔诚”为韦尔斯·威廉姆斯如此津津乐道,有可能对象并非皇帝本人,而是皇权。普通老百姓对皇帝并不了解,但皇帝是天子,正如一种自然之力,老百姓会理所当然地认可。百姓们遥远地看着他,心里充满宗教般的敬畏。这样一来,韦尔斯·威廉姆斯才用到了“虔诚”,这个用法非常贴切。
同样值得关注的还有罗伯特·哈特博士。使馆被围困的日子里,皇帝的威望在国内外人们心中都大幅降低,仿佛回到了太平天国起义时期,罗伯特·哈特说:“在中国,清王朝被视为异族统治,但三百年来成为国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百姓对他们皇帝的憎恨程度,并不会高于英国人憎恨他们的女王。”这也进一步印证了前文援引的文庆的观点。而辜鸿铭的字里行间洋溢着无比的忠诚和献身精神,他对清王朝几近狂热,就连接受了外国教育也没有丝毫改变。
革命党人口口声声说清王朝践踏人权、奴役国家,并将其作为反满宣传的口号,但是罗伯特·哈特眼里的百姓(清朝统治之下)“拥有完全的、实实在在的自由”。翟理思也有类似的说法。“任何生活在中国的人,如果用心去观察就会看到,即便天子脚下最底层的百姓也享有最普遍的人身自由。”确实,在辛亥革命之前,外国人常常会对眼前的中国景象感到吃惊:与世界各地的人民比起来,中国人更加自由,他们的政府控制更少。革命落下帷幕,已经不需要使用类似于“异族统治的奴役”的口号蛊惑人心,此时的孙中山,作为反满的大革命家对这一事实也完全认可。在后革命时代,孙中山对人民时常有这样的抱怨,以前并非没有自由,恰恰是太自由了。《三民主义》是孙中山的代表作,他的追随者都认为,此文论述精辟,包含太多的政治智慧。笔者从中引述其中一段关于自由的论述——
中国人民并未直接遭受太大的专制苦痛……他们享有过于充分的自由,就没有理会此事。就像屋内充满太多的空气,我们便感觉不到空气的重要性。……中国人为何不能团结起来?恰恰是太多的自由,让我们变成一盘散沙。……今日之中国被十几个列强奴役,因此中华民族才谈不上任何自由 。
孙博士对中国人以前享受太多自由的论述可能是事实。这个观点表明,那些满人奴役汉人,并实施残酷的异族统治,只不过是一种革命人士无根无据的宣传。他还承认,与西方国家不同的是,中国反满革命的目的并非为了争取自由。
说得直接一些:(中国革命的目的)刚好与欧洲革命相反。……由于太过自由,我们不能团结起来,就缺乏抵抗力,最终变成一盘散沙。
孙中山为中国留下一个政治组织国民党,该党对自由泛滥的事实有所认识,只能默默接受。当下的人民不比革命前享有更多的自由,因此我们不应该将这次中国革命视为掀开了历史新纪元。关于限制自由可以让人民团结起来的论调,并不能让人信服。
有可能中国人确实缺乏“凝聚力”。但是,对此还有一种说法:凝聚力从来都是这个民族最为稳定的特性。著名的濮兰德先生,研究中国问题的权威人士,对此有一个正确的说法:“中华文明离不开不可阻止和压抑的活力和凝聚力的保护。”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中国人民都不会按照《三民主义》提升凝聚力,因为这个主义本身就是混乱的、自相矛盾的,字里行间都是无聊的劝导。但有些已经显现出来的迹象令人欣慰,中国人已经慢慢认识到,那些世代尊崇的圣贤,是《三民主义》的作者(或者挂名作者)不能取而代之的。中国具有深奥而丰富的政治社会思想之源,远远胜过“民国之父”孙中山的那些理论,这也是值得中国人庆幸的。迟早有一天,中国必将步入世界强国的行列,中国人也会找到一位比孙中山更为优异的理论家和思想家 。
以上只谈到刚刚逝去的事情,尚未涉及不可预知的未来。退位诏书颁布之后,清王朝的统治如夕阳缓缓落下。夜幕降临,风暴渐起,这块土地将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而它曾被十位清朝皇帝统治了两百多年(其统治并非全部不称职或愚昧无知)。但太阳对紫禁城的宫殿似乎依依不舍,日薄西山,但我们的眼里却呈现一片黄昏,很久都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