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远在汴京的宋真宗赵恒第一次听说“林逋”这个名字,这位甘守清贫、不愿出仕的江湖名士成功地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求才若渴的宋真宗亲自下诏,征林逋出山做官——让如此人才流落江湖,不符合“天水一朝”一贯重视文人的传统。
对庙堂无感、只爱江湖的林逋婉拒了天子的邀请,无奈之下,宋真宗只得以“赐粟帛,诏长吏岁时劳问”的方式对这位大贤表示礼遇。
自此以后,得到皇家点赞的名士林逋终于不再被打扰,在西湖之畔继续着他清乐逍遥的快意人生。在那个读书人焚膏继晷以求功名的时代,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安贫乐道,不趋名利,活成了当世与后世读书人的“诗与远方”。
宋朝有两位白丁出身的词坛大家,一位是“奉旨填词”的柳永,另一位就是“梅妻鹤子”的林逋。但和因为抱怨而被皇帝怼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的柳永不同的是,林逋不是不能考功名,而是不想考功名。因为终身不仕的缘故,林逋留下来的史料并不多,但有关于他的文字记载都对其有一个共同描述——仙气飘飘。
从年少清贫、却能自守,到青年闲适、泛舟江淮,再到中年归隐、结庐孤山(位于今浙江省杭州市),最后植梅养鹤、终老一生。当我们缓缓展开林逋的人生画卷时,满眼皆是他“处江湖而远江湖”的淡泊豁达。
宋太祖乾德五年(967年),林逋出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儒学世家,史书所记载的“少孤”二字,昭示了他薄寒的童年。没有祖上的荫庇,也没有家业可继承,更没有父母的照顾,恬淡好古的林逋坦然接受了命运为他设下的清贫底色,并在清贫中度过了孤苦无依的童年。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在那间抵御不了严寒酷暑的破屋里,缺衣少食的少年沉浸在经史子集中无法自拔,对物质生活的贫乏甘之如饴,对窗外的声色犬马展现出了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与淡然。
史书的寥寥数语,便是一个人的一生。当林逋从清苦的少年时代熬过来之后,这位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既没有对物质产生狂热的兴致,也没有走上“学而优则仕”的科举之路,而是以他独有的方式活在了红尘外。
林逋出生于五代十国晚期,此时虽然还有如北汉、南唐、吴越等割据势力存在,但北宋的前身——后周国力雄厚,统一中原只是时间问题。
靠着陈桥兵变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得江山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思考如何避免“黄袍加身”的旧事重演,于是上演了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杯酒释兵权”。
赵匡胤先是收走了从龙元勋的兵权,接着给赵宋的后继者们定下了“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成为宋朝政治的基调之一。
所以,对于林逋这样的文人士子来说,生在这样的时代是一种幸运。无论后世如何诟病两宋在军事上的孱弱,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对读书人很友好的时代。
但仿佛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看破红尘一般,既没有经历国破家亡的颠沛流离,也没有困于屡试不第的苦闷挫败,青年时代的林逋学有所成之后,不是一心求仕,而是驾着一叶扁舟往来江淮,悠游于碧水青天之间。
“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这句话从林逋口中说出来,绝不是“故作佛系”,他常驾着小舟,遍游江淮,与高僧诗友唱和往来,以湖山为伴,二十余年足不及城市。在人人都对功名富贵孜孜以求的时候,林逋用放空自我和远离世俗的方式保持着身心的纤尘不染。
当内心世界丰满到极致时,物质的贫乏就显得不值一提了。千百年来,林逋成为无数人心中的“最后一丝澄澈”,人们都羡慕他的精神状态,而自己又不得不因为各自的牵绊和限制,继续疲于奔命。
“卷”不只是当下的社会问题,千年前的读书人也很卷,为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不惜从青丝考到白发。如孟浩然这样的人也不是本心向往田园生活,而是半生辛苦也没能挤入官场,才不得已归隐山林的。但林逋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厌恶官场的是是非非、尔虞我诈,坚持以清贫为乐,功名利禄从来都是过眼烟云。
这样的高洁绝尘与特立独行,让仰慕林逋的拥趸越来越多……
年逾不惑后,林逋定居杭州,在孤山上结庐安身。尽管他自己身无长物,但丞相王随、杭州郡守薛映均敬其为人,又爱其诗,常来到孤山与之唱和,还想出俸银为其修建新宅;最后连天子都有所耳闻,甚至亲下恩旨,要求地方官对其倍加抚渥。
我想宋朝一定也有“喷子”,林逋也一定受过诸如“伪道学”“假正经”的诬蔑。但不屑于自证的林逋用自己的人生给了每个喷子一记响亮的耳光。面对朝廷抛来的橄榄枝,林逋一如既往地婉拒;面对天子亲下恩旨的荣耀,林逋也始终不以为傲,继续过着他的隐士生活。
唯一的改变,就是林逋的朋友圈热闹起来了。上至当朝宰相、杭州郡守,下到名刹僧人、当世文士,皆以与他有诗书往来为荣。
林逋终生未娶,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在历史中留下了“梅妻鹤子”的典故。写诗词、种梅花、养仙鹤、游西湖,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在当时的文人圈里,林逋是公认的“诗书画三绝”,虽然如今我们已无缘见到林逋的真迹,但仍可从苏轼、黄庭坚、陆游等人的赞叹中遥想林逋当年的“三绝”风采。
林逋有林逋的傲骨,这位超凡出尘的大诗人写诗从来都是“写完就丢”。有人问他为何不将诗文记录下来好流传后世,林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钟情山水,不想以诗文博得一时之名,更何况是后世之名呢?”
他的潇洒也造成了遗憾,千年后的我们无缘品鉴林逋的绝大部分作品。若不是当年有朋友偷着记录了几首他的诗词,我们连一窥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很多人提起宋朝诗词大家,第一反应就是苏轼、柳永、李清照、陆游、辛弃疾等人,对于“林逋”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如果提起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听过的就大有人在了。这一千古名句出自林逋的诗作《山园小梅》,寥寥十四个字,成就了“咏梅第一名篇”。
但于林逋而言,身外浮名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位终生不肯踏入官场半步的隐士每天的赏心乐事便是泛舟西湖,于波光山影之间享受着年华慢慢老去的浪漫与惬意。
每当有客来时,家中的童子便会放出仙鹤,伴随着声声鹤鸣,林逋自山水深处驾舟返回,身旁是他待之如子的鹤儿,归处是他待之如妻的梅林。
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年),六十一岁的林逋在茅庐中溘然长逝,闻听丧讯的宋仁宗唏嘘不已,为这位“梅妻鹤子”的白衣隐圣赐谥“和靖先生”。
直到人生答卷交上去的那一刻,所有对林逋诋毁、质疑的声音才戛然而止。六十一年的人生里,林逋有无数次机会出仕为官,但他每次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一身清风傲骨,这一生淡泊名利,让林逋成了所有读书人心中的“诗与远方”。
千年前的北宋是这样,千年后的当下也是如此。
值得一提的是,林逋逝后的第二百五十七年,也就是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总摄江南诸佛事的一代妖僧杨琏真迦在宰相桑哥的支持下,对包括南宋皇帝在内的江南名人的陵墓大肆盗掘,伫立于西湖畔的林逋墓也未能幸免。
当杨琏真迦打开林逋那口薄棺时,他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琳琅满目、价值连城的陪葬品,陪伴在林逋遗体旁的,只有一方端砚和一支女用玉簪。
斯人已逝,历史无言。
也许在这遗世独立的清冷孤高背后,是林逋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