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开宝元年(968年)的一个夜晚,浸透了江南繁华的金陵城(今江苏省南京市)沉沉睡去,唯有重臣韩熙载的府邸上还不断传出靡靡之音。
堂上是高朋满座,堂下是如花美眷。这是寻常官宦人家无力支撑的奢靡,但对于深受皇恩又有天价润笔费的韩熙载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次寻常夜宴而已。在所有人纵情狂欢时,有两个人 正在用他们的双眼细致观察着所看到的一切。
夜尽天明,宾客散去。画待诏(宫廷画家中的高级职位)顾闳中回到家中,将自己的所见一一描摹下来。翌日,他将画作呈送南唐后主李煜。
当李煜看到韩熙载沉溺享乐后,对他的猜忌便烟消云散。千载光阴流转而过,当初的画中人早已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中,唯有《韩熙载夜宴图》作为千年前的见证,逃过了时间的磨蚀。虽然原作已遗失,但好在摹本仍能延续它的艺术生命。
千年前的君臣猜忌,成就了一幅传世名画。只是当曾经猜忌臣子的君王沦为被猜忌的臣子时,后主李煜是否会想起当初被自己猜忌的韩熙载呢?除了“词人皇帝”和“亡国之君”这两个头衔外,关于李煜,还有哪些值得一说的故事呢?
清代学者郭麐对李煜有过这样的评价:“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诚如郭麐所言,李煜多才多艺,文学造诣尤高,史书用“善属文、工书画、知音律”这九个字为我们勾勒出了这位才华横溢的末代国主的形象。
虽然是亡国之君,但李煜总令人掬一把同情泪。他并非昏君,更非暴君。后人在复盘李煜的人生时,都会将造成他人生悲剧的原因归结为“继承皇位”这件事上。更有人说,如果李煜能有幸做一个富贵王爷,也许他会成为词、书、画全面开花的大艺术家,而无须承担在南唐灭国后被囚于深深庭院里、遥望故国黯自神伤的命运。
李煜出生于南唐升元元年(937年)七夕之日,史载他“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到李煜成长为俊朗青年时,南唐已然是风雨飘摇,任谁当国主都难有回天之力。
李煜的即位非他所愿,这位醉心于文学、艺术和佛学的年轻人不仅从未对皇位有过一丝渴望,还极力试图远离政治纷扰与皇位争夺。但随着骁勇善战的太子哥哥李弘冀的暴毙,诸皇子中最不想做皇帝、也最不适合做皇帝的李煜被推到了历史的暴风口前。
立李煜为太子时,南唐翰林学士钟谟进言道:“从嘉(李煜初名李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从善(李璟第七子)果敢凝重,宜为嗣。”这番话惹怒了南唐中主李璟,钟谟被贬官流放,从此朝中无人敢言此事。
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南唐中主李璟去世,毫无竞争对手的李煜即国主位,偏安江南富庶之地的南唐也开始了灭亡的倒计时。
严格意义上讲,李煜是一个“非典型”的亡国之君,他没有出格的骄奢,也没有暴戾的苛政,就连他的朝堂之上也没有遗臭万年的奸臣贼子,以至于陆游在《南唐书·后主本纪》中写道:“虽仁爱足以感其遗民,而卒不能保社稷。”在陆游看来,李煜是一个仁君,但不是一个能在乱世中站稳脚跟的雄主。
对于李煜而言,李璟不是一个好父亲,不仅把他强推上皇位,还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李煜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使入宋朝贡,上《即位上宋太祖表》,陈述南唐变故,并尊奉宋廷为正朔。面对如日中天、咄咄逼人的强宋,李煜除了低声下气、不断进贡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可运作的政治空间了。大家的心里都清楚,南唐亡国,只是时间问题。
从登基之日起,李煜便终日处于惶恐不安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恐惧感让他不得不极力讨好赵匡胤,从请求免除“诏书不名”之礼 ,到各种财宝的进献,李煜几乎赔上了一个国君所有的尊严,但换来的仍是赵匡胤的步步紧逼。
政治的无力感让李煜不得不在纵情声色和佛法中寻求暂时的慰藉,而国之将亡的现实又如钝刀割肉般时刻撕扯着他的神经。
开宝四年(971年)是一个标志性的时间点:盘踞岭南的南汉被赵匡胤攻灭;而吴越一直以“善事中国,保境安民”为立国之本,由此赵匡胤实现了对南唐的战略合围,留给李煜自我麻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南汉的灭亡,令李煜顿生唇亡齿寒之感。随着北宋大军压境,李煜再次作出了一个屈辱的决定——去除唐号,改称“江南国主”,希冀自己的低头可以换来赵匡胤的怜悯。
不过,即便如此卑微地示弱,换来的也不是两国修好,而是北宋休整三年后的全力进攻。
面对紧迫的形势,懦弱无能的李煜忧心如焚,但他既不战也不降,除了日日与臣下设宴酣饮、忧愁悲歌外,就是用尽手段讨好赵匡胤,不断修书乞和,而赵匡胤则直接以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绝了李煜最后的希望。
从开宝七年(974年)赵匡胤找茬对南唐用兵,到开宝八年(975年)十二月金陵城破,富庶且弱小的南唐几乎没组织起像样的抵抗便全境沦丧,李煜肉袒出降,终究还是做了亡国之君。
开宝九年(976年),刚到不惑之年的李煜被宋军押往北宋东京汴梁(也称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被封为“违命侯”,开始了被监视的阶下囚的生活。
相较于一百多年后靖康之耻中徽、钦二帝的结局,李煜的余生在物质上不算凄苦,在自家府内,饮酒作乐皆不受限制。但和那位从不将国仇家恨放在心上的南汉后主刘鋹不同的是,李煜始终对故国的沦丧难以释怀,他只得借酒消愁,将对故国的哀思和对人世无常的感慨倾泻于词作中。
李煜的笔下,有“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喟叹,有“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无奈,有“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的悔恨,有“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悲凉……
南唐的繁华戛然而止,那个写过“一壶酒,一竿身,世间如侬有几人”这样淡然潇洒词句的李煜也死了——死在了南唐国破的那一日,死在了江南的旧梦里。被囚禁在汴京高墙府院里的李煜,只剩下亡国之君空荡荡的躯壳,灵魂茫茫然无所适从。
在李煜被押至汴京的当年十月,一生戎马的宋太祖赵匡胤就在“烛影斧声”这一千古之谜中离奇暴毙,而北宋的皇位也在诡异的氛围里越过了赵匡胤两个早已成年的儿子,交到了赵匡胤的弟弟——宋太宗赵光义的手上。
作为北宋的第二位皇帝,赵光义有两个被今人调侃的外号——“高梁河车神”和“毒王”:前者是在讽刺他在高梁河之战中丢盔弃甲、乘驴车疯狂逃命的“辉煌战绩”;后者是说当时先后数人 被毒杀,他极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此时南唐已经亡国三年,毫无政治敏感性的李煜却仍在怀念故国,因此激怒了赵光义。于是在这一年的七夕夜,也就是李煜四十二岁生辰之夜,恼怒的赵光义派人送来了一杯御酒,酒中混着牵机药,这是一种能让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烈性毒药。
传说,只要人服下牵机药后便剧烈抽搐,并由于痛苦而身体佝偻,最后头部与足部相接而死。因这一姿势状似牵机,故得名“牵机药”。
李煜的死令人唏嘘,如今被列为“中小学生必备古诗词”之一的《虞美人》,就是他的绝命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是千古名作,即便是毒杀李煜的宋太宗也不得不承认李煜的文学造诣。这首词所展现出来的用词精准与艺术境界,都堪称是李煜的“词中之最”。
其实,对于李煜而言,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既然身陷囹圄、不得自由,不如让灵魂重返故国,回到那个有雕栏玉砌、高阁楼宇、细雨飞花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