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年)五月,偏安江南一隅的南唐小朝廷送别了两朝元老冯延巳。对于冯延巳的死,满朝文武百感交集。
虽然在历史上声名狼藉,史书记载他所办的事儿也是满眼荒唐,但毕竟曾三度拜相,所以即便临终时只剩下虚职,冯延巳仍然给南唐政坛带来了震动。
喜欢冯延巳的人,说他文采超凡出尘,为人宽容谦和,是无论政局如何变化都始终屹立不倒的常青树;讨厌冯延巳的人,则说他以文媚主,结党营私,作为“南唐五害”之一,死有余辜。
而千年后的我们提起冯延巳,除了那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外,对于这位毁誉参半的文臣,我们还了解多少呢?
说到南唐,绝大多数人只会想到那位写出《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这首旷古名词的后主李煜,甚少有人会关注南唐的前两位皇帝——烈祖李昪和中主李璟。冯延巳所活跃的年代,正是这两位南唐皇帝在位期间。
五代十国战乱频繁,皇帝走马灯似的换,“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拨乱五十秋”,攻伐战争从未停止过,无数百姓为躲避战乱而背井离乡,这其中就有冯延巳的祖父。
到了冯延巳的父亲这里,他投奔了当时的南吴权臣、后来的南唐开国皇帝——烈祖李昪,并一路摸爬滚打,做到了南唐的吏部尚书。作为官二代的冯延巳得以在南唐朝廷站稳脚跟,并开始崭露头角。
父亲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自己又是远近闻名的才俊,初入仕途的冯延巳混得顺风顺水,李昪还命他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李璟交游。
年少时的友谊总显得弥足珍贵,即便多年以后政局动荡、党争不断,贵为国主 的李璟也从未怀疑过冯延巳。
在陆游等人撰写的《南唐书》中有这样两句话:
“给事中常梦锡屡言延巳小人,不可使在王左右,烈祖感其言,将斥之,会晏驾。”
“元宗亦颇悟其非端士,而不能去。”
前者说的是给事中常梦锡屡屡进言说,冯延巳是小人,不可以陪伴于储君左右,李昪深感其言,正要贬谪他,偏偏在这时晏驾了。
后者说的是中主李璟也觉得冯延巳不是正人君子,却离不开他。
其实这样的记载很值得商榷:在君权至高无上的古代,被两代君王厌恶却又能三度拜相,最后还能平安终老,这于理是解释不通的。事实上,李璟即位后,冯延巳开始在南唐朝廷大放异彩,并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宦海浮沉。
得到君王无条件的信任,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名臣养成计划”的第一步。作为李璟的发小,冯延巳当然想为李璟开疆拓土,所以在李璟登基后的第三年(945年),已经被火箭式提拔为正三品中书侍郎的冯延巳开始谋划自己的政治宏图。
南唐保大三年(945年)是一个很不错的时间点,因为南唐的邻居闽国(“十国”之一)发生内乱,冯延巳看到了领土扩张的机会,于是说服了犹豫不决的李璟,出兵闽国,兵锋所指,连克数城,最终将闽国的土地尽收囊中。
作为灭亡闽国的战略制定者,冯延巳的威望一时间到达顶峰,被晋封为同平章事的他成了南唐的二号人物。我想在他拜相的那一天,他一定不会想到,吞并闽国的功勋,会成为日后政敌诘难他的理由。
保大五年(947年),闽国的势力死灰复燃,南唐派出的平叛诸将在前线为了争功而各自为军,最终错失战机,大好战局付诸流水,南唐军队全线溃败。
南唐平叛失败后,闽国残余势力虽然宣称仍然臣服南唐,但实际已经独立,闽国旧地成了南唐的鸡肋,而损兵折将的锅也被甩到当初力主伐闽的冯延巳头上。
那几年,冯延巳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为救二弟引咎辞职后又经历了继母辞世的打击,丁忧之中的他选择用三年的沉默来面对流言蜚语,直到四年后的保大九年(951年)才复出。
冯延巳的后台是李璟,即便三年未见,这位发小皇帝也对他荣宠不减。冯延巳“复出即巅峰”,被封为冠军大将军、太弟太保。
此时,冯延巳再一次站在了南唐国运和个人命运的岔路口——要不要出兵攻打南楚(“十国”之一)?
对于此时的冯延巳而言,已经位极人臣的他完全可以蝇营狗苟、尸位素餐,毕竟四年前背锅的教训犹在眼前。倘若冯延巳真是一个毫无家国情怀的伪君子,又何必强推灭楚战略呢?这一次,冯延巳又作出了有悖于“奸臣准则”的决定——出兵灭楚。
和灭闽一样,消灭南楚的战略推行得很顺利,中主李璟也因此获得了“在位期间南唐疆域达到最大”的历史成就。但和灭闽的结局一样,南楚灭而复叛,南唐平叛失败,以至元气大伤、徒劳无功。冯延巳为此自请罢相,但在保大十一年(953年)三月,冯延巳第三次拜相。
从后人的角度来看,无论是灭闽还是灭楚,作为战略指导者的冯延巳一定是有责任的,但所有的黑锅都让他背的话,那冯延巳也实在是太冤了。
两度平叛失败严重消耗了南唐的国力,而此时,雄才大略的后周世宗柴荣登上了历史舞台。
柴荣是被史书称为“神武雄略,一代英主”的五代十国第一战神,连所向披靡的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节节败退,如果不是英年早逝,只怕赵匡胤就没有“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机会了。
这样一个狠人,先后三次出兵攻打南唐,打得李璟连帝号都放弃了,除了割让江北十四州外,还得称臣纳贡。从此以后,南唐彻底失去了逐鹿中原的实力,只能偏安江南、苟延残喘。
后周罢兵之后,冯延巳黯然下台,虽然仍被李璟授予太子太傅的虚职,但他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一年是南唐中兴元年(958年),南唐并没有等来它的中兴,只等来了割地称臣。
于仕途,冯延巳虽位极人臣,却因种种原因,非但未能成为中兴名臣,还因两次平叛失利而为人所诟病;于文坛,冯延巳大放异彩,他笔下的词婉转朦胧,虽仍囿于花间词,辗转于男欢女爱之中,却也突破了情爱束缚,多了一份对世事无常的叩问和感伤。
如冯延巳在《采桑子·画堂昨夜愁无睡》中的那句“年光往事如流水,休说情迷”,多年以后,后主李煜用一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与早已作古的冯延巳超越时空、对饮成醉。
读冯延巳的词作,心头就像笼了一层轻纱,内心深处的闲愁被缓缓勾出,等我们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在他笔下的江南烟雨中了。
冯延巳的名气远低于李后主、苏轼等词宗,但后世众多评论家却给予他极高的评价: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冯延巳尊为“开北宋一代词风”的巨擘;清代文学家刘熙载也在《艺概》中盛赞道:“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刘熙载的话分量很重,因为他将冯延巳视为“北宋倚声家之初祖”的晏殊和“在宋代文学史上最早开创一代文风的文坛领袖”欧阳修的结合体。
第三次被罢相后,冯延巳一直郁郁寡欢。建隆元年五月的一天,他的灵魂飘出肉体,在江南烟雨中越走越远。即便历史给冯延巳一个机会去申辩,我想他也会在踌躇良久后选择沉默,因为无论初心如何,他一力主推的两大国战都狼狈收场。
国有殇、民有怨、君权至上,骂名便只能由冯延巳担下。
在冯延巳病故一年后,中主李璟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不知在回光返照时,他是否会想起多年前的那段君臣对话。
那时的他们意气风发。
李璟调侃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何干卿事?”
才思敏捷的冯延巳笑着对亦君亦友的李璟说:“安得如陛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言毕,君臣大笑,对饮畅聊。
那些曾经的美好对于建隆元年的南唐来说,已是往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