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上元三年(676年)冬,汇聚天下英才的长安城大街小巷里,人人都在口耳相传着一篇骈文——《滕王阁序》(本文对于《滕王阁序》的写作时间参考《唐才子传》的说法)。用“洛阳纸贵”来形容这篇文章的火爆程度绝对不夸张。如果放在当代,它绝对是一篇点击量千万级的刷屏爆文。
世人惊叹于作者对文字的精雕细琢,更感慨于他惊为天人的文采。在那个李白还没诞生的年代里,《滕王阁序》刷新了当时唐朝人对文字之美的想象。此文的横空出世,甚至惊动了唐高宗李治,当他读到文章最后那首四韵诗时,也不禁感慨道:“好诗,好诗!作一篇长文,还有如此好诗作出来,岂非强弩之末尚能穿七扎乎!真乃罕世之才!”而当身边人告知这篇文章的作者是王勃,且王勃已逝的消息后,李治默然良久,连呼可惜。
带着最后惊鸿一现的才华,年仅二十七岁(王勃的生卒年有争议,本文采用650年—676年的说法)的王勃如同流星般划破初唐的文学天空,短暂耀目后,又骤然归于沉寂。当世人还在惊叹这位十六得功名、盛名满京华的大才子时,他却以一种狼狈的方式断送了自己的仕途,之后更是匆匆离开人世。
来时轰轰烈烈,去时悄然无声。王勃走后,初唐的文坛一度落寞了三分。
历史长河浩荡,辗转几度春秋。对于诗圣杜甫来说,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初唐四杰”已是数十年前的人事了。即便面对早已绚烂夺目的盛唐诗文,杜甫仍然在诗作《戏为六绝句》中写道:“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百家争鸣的盛唐文坛,越来越多的人对“初唐四杰”的诗文开始多加诘难,但在诗圣杜甫眼中,“初唐四杰”仍然是高高在上的盛唐诗文奠基人物,那些诘难之人不过是欺师灭祖罢了。
在后世某些人看来,作为“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除了那篇惊艳时光的《滕王阁序》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值得瞩目的作品了。
但这只是王勃的冰山一角而已,如果你真的能穿越回大唐高宗年间的话,你会发现,早期的唐朝文坛是被顶级流量组合“初唐四杰”撑起来的,而王勃则是这个天团中最年轻、被更多人认可的、文采最出众的存在。
在初唐门阀林立的现实下,王勃出身于一个“惟有读书高”的书香门第,祖上虽有做官之人,但终究没能跻身权贵之列。按照当时的官场潜规则来看,如果想在官场中有所作为的话,王勃必须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当上一个无足轻重的末流小官。在那个冰冷的门阀政治时代里,读书考功名显得遥遥无期。
但王勃真的是个例外,他九岁就敢写文驳斥前朝文学大家颜师古注解的《汉书》;十六岁就通过大唐科举考试(幽素科),取得了功名,并得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官职——朝散郎;不到二十岁就以《宸游东岳颂》《乾元殿颂》这两篇奇文获得唐高宗的召见。
十六岁得功名,这个纪录在历朝历代都属罕见。自身的惊世才华,再加上统治者的青睐有加,不管怎么看,历史都给王勃铺就了一条花团锦簇的康庄大道。如果王勃就这么按部就班一路走下去,庙堂之上一定会留下他的名字。
世事漫随流水,福祸转瞬之间。接下来的王勃,用自己急转直下的人生际遇告诉所有人,福祸相依本是常态,这世间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而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旦走错,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许要用一生来弥补。
这样的错误,王勃犯了两次,从此无缘庙堂,泯入江湖。
《旧唐书·王勃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当早已才名远播的“初唐四杰”进京赴考的时候,有人向吏部侍郎裴行俭推荐四人,素有识人之明的裴行俭则摇着头说了这样一句话:“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
简单翻译过来就是:“初唐四杰”中只有杨炯能当个县令,而王勃等人虽有才名,但孤高自傲,绝无仕途。
事实证明,裴行俭的话是对的,即便当时在所有人看来,王勃成为达官显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无论在什么朝代,才华都是一把双刃剑,能带来无上的荣耀,也能带来无边的灾祸。同在“初唐四杰”之列的卢照邻因为《长安古意》而得罪武三思,被迫下狱;王勃也因为一篇《檄英王鸡》而断送了自己本该一片大好的仕途。
数年的心血努力,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失魂落魄的王勃像是丧家之犬般匆匆逃离长安,他万万想不到,一篇戏作居然成了自己挑拨皇子关系的罪证,他认为自己无端承受了统治者的愤怒,却丝毫没有想过问题的源头其实是在自己身上。
“勃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这记录在史书中的简单一句,已经道尽了王勃仕途骤断、前途尽毁的原因。
骤逢变故本就让人难以接受,更何况是王勃这般心高气傲、本就生活在花团锦簇中的天之骄子。为了尽快东山再起,他一边游历山川,一边紧紧盯着帝都长安,但凡有一点重回官场的可能,他都想一试。
对王勃这样的人物来说,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能成功。很快,他就等到了第二份任命——虢州参军。虢州(大致包括今三门峡市西部、西南部及附近区域)盛产药材,闲暇时为打发无聊时光而通读医书的王勃在那里过得自在悠游,虽然官位低微,但总算是觅得曙光——至少王勃是这么想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显得极为诡异了。
无论是《新唐书》还是《旧唐书》,对于王勃为什么要藏匿获罪官奴,又为什么担心东窗事发而把官奴杀掉,都没有解释,但字里行间似乎都在说王勃是被同僚陷害,才走上杀人道路的。
隔着千载的历史烟尘,我们没有依据为王勃翻这桩旧案,只知道“擅杀官奴”这件事让王勃犯了死罪,后来虽然遇到大赦,侥幸留了一命,却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对于这时候的王勃来说,惊才绝艳的文采变成了所有人羞辱他的理由,本该扬名立万的人物却背上杀人的罪名,更连累父亲被贬到蛮荒烟瘴之地的交趾(位于今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河内市)做官。
和再也无缘仕途相比,连累父亲被贬更让王勃绝望。在孝道至上的古代,王勃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更成了家族的耻辱,他只能在惶惶不得终日间向父亲一遍一遍地忏悔。在《上百里昌言疏》中,他把自己说成是一个百死莫赎的罪人:“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度南海。嗟乎!此皆勃之罪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间矣。”
那个靠文采震烁诗坛的王勃此刻已经死了,那个想要诗酒年华、建功立业的王勃也在此刻死了。大唐才子的傲气,最终被现实接二连三的打击消磨得所剩无几。
出狱后的王勃,即便是再有机会回到官场,他也如躲避瘟神般选择远遁江湖,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给江湖。从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的秋天开始,王勃从洛阳出发,顺着运河一路南下,辗转于淮阴(今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楚州(今江苏省淮安市淮安区)、江宁(今江苏省南京市江宁区)之间,最后向着交趾行进。
碧海青天之间,王勃的内心再也没有功名利禄的纷扰,他只想再见父亲一面,当面表达自己的歉意。舟车劳顿的他终于在交趾看到了困顿潦倒的父亲王福畴,父子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王勃内心的歉疚。
人生行到此处,也该再换一种活法。逗留几日后,王勃还是决定辞别父亲,北归长安。
读完有关王勃的史料后,我总是在想,如果王勃平安回到北方的话,他会不会再投入官场?或者他会不会像后来的孟浩然一样,从此专注于诗文创作,成为一代文宗泰斗呢?历史并没有给王勃这个机会,我们也无从知道如果王勃能活下去,会给大唐继续贡献多少流传千古的诗篇。
时值盛夏,风高浪急。踏上归程的王勃在行船颠簸之间落水,虽然被救上岸,却终因惊悸而死,年仅二十七岁。这样的死法似乎并不符合王勃才子诗人的身份,但如果细细读过王勃的人生,我们一定会明白——他的惊惧里不只有溺水的恐慌,还有对人生的无助、对政治的畏惧。一切恐惧都积蓄在内心,溺水是压垮王勃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勃走得很突然,以至于大家还沉浸在《滕王阁序》的文学之美中无法自拔时,这篇文章的作者就已匆匆退场。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我想,王勃的告别词已在《滕王阁序》中写好了。
肉体终会毁灭,但王勃的灵魂一定会像《滕王阁序》,亘古长存;会像滕王阁外的悠悠江水,奔腾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