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泱泱盛唐的华章早已是明日黄花,取而代之的,是安史流毒后满目疮痍的江山与流离失所的百姓。
彼时的杜甫置身于乌烟瘴气的庙堂之中,心中的悲凉油然而生,这还是那个他甘愿冒死去千里投奔的明主王朝吗?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他,最终选择弃官不做,携家带口,从甘陇入蜀地,直到成都浣花溪畔才停下脚步。
从唐肃宗乾元二年起,到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止,杜甫一直寄居在蜀地,虽然生活艰难,却始终不改他忧国忧民的人生底色。杜甫仍在以笔为刀,以诗作史,对着日渐昏沉的大唐王朝发出一声又一声渺小而又伟大的呐喊。
纵然隔着悠悠岁月,伟大的灵魂也终会相逢。当杜甫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到当权者耳中的时候,他的内心瞬间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所笼罩。这种苍茫天地间唯我一人的孤独,让杜甫想起了一个人,他叫陈子昂,一个已经辞世半个多世纪的诗人。
世事沧海桑田,但就像是盛唐气象一直留在世人心中那样,对于每一个写过诗的读书人来说,陈子昂就是不朽的神话,在每一个孤独徘徊、难抒胸臆的夜里,他们只需要吟一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心中的忧愤总能排解一二。
于是忧国忧民的杜甫来到陈子昂在蜀地的故居,在那里留下了诗作《陈拾遗故宅》,诗中有这样一句话:“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相信九泉之下的陈子昂听后,一定会觉得足慰平生,因为远赴黄泉后,还有人能追忆曾经的自己,肯定自己那段艰难苦恨却矢志报国的人生。
这位两度从军、屡遭排挤的大诗人,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用二十二个字写出了震烁古今的千古孤独,又于四十一岁时因得罪权贵,最终被罗织罪名,冤死狱中。
生前,陈子昂是不畏强权、敢为天下先的庙堂纯臣;身后,陈子昂是提振诗风,开启唐诗辉煌的诗坛风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独自活成了大唐诗坛的无双风骨。
“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杜甫不知道的是,在他逝世数十年后,作为中唐诗坛盟主的白居易心有灵犀地将他和陈子昂相提并论。
如今杜甫和李白已经成为唐诗的代言人,但狂妄如李白这样的谪仙,和杜甫一样,在提到陈子昂的时候,也得感慨一句“麟与凤”。
和绝大多数诗人从小博闻强识不同的是,陈子昂是一个人生角色转换很鲜明的人,这位出生于梓州射洪县(今四川省射洪市)一个庶族地主家庭的年轻人,在父辈的荫庇下,度过了相当幸福的童年(陈子昂的出生年份众说纷纭,本文采用公元659年的说法)。
在陈子昂出生后的第五年,也就是唐高宗麟德元年(664年),四海承平、国力蒸蒸日上的大唐正在酝酿一场血腥的政治清洗。
此时的大唐帝国已经不再属于李家,一个被后世称为“武则天”的女人,正在用自己的谋略和手段,逼得丈夫唐高宗李治节节败退。本欲命宰相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的李治因顾念旧情,一时心软,让武则天抓住机会,反败为胜。自此后,唐高宗每视事,武后皆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
再后来,唐高宗李治病笃,大唐在无声无息中,从二圣临朝称制过渡到武则天时代,这对于天下黎民来说,似乎并不那么重要,而当时还处于孩提时期的陈子昂也一定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人生的辉煌由武则天开启,悲惨的结局也间接由武则天造成。
唐代诗人卢藏用在《陈子昂别传》中这样写道:“嗣子子昂,奇杰过人,姿状岳立。始以豪家子驰侠使气,至年十七八未知书。”年少时的陈子昂用自己的言行,很好地诠释了那句“有钱就任性”,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走马斗鸡,也常常凭着一腔热血去打抱不平。
和寒门子弟一心读书准备科考不同的是,陈子昂有万贯家财要继承。但在古代“士农工商”的严格划分之下,富甲一方的陈家还是希望培养出一位可以入仕的读书人,好光耀门楣。此时一直顺风顺水的陈子昂也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年少轻狂的他,仗着胸中热血,失手伤了人,险些惹上官司,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直醉生梦死的他得以静下心来,思考过往近二十年的人生。
彼时的大唐已经初现盛世气象,出生在如此辽阔帝国里的读书人们无一不想着为国建功,渴望在这段伟大的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当身边人都跟打了鸡血一般苦读圣贤书、只为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赶考、一朝高中的时候,向来对读书科举毫无兴趣的陈子昂也终于弃剑从文,收起那颗想做游侠的心,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走上了科举之路。
清代大儒徐松在《登科记考》中有过这样的记载:终唐之世,贡举进士共二百六十六次,及第进士为六千四百四十二人。换言之,平均每次中进士者不到二十五人。《新唐书·选举志上》也留下了唐文宗的一句话:“岁取登第者三十人,苟无其人,不必充其数。”正是因为当权者宁缺毋滥的选士原则,使得唐朝科举录取率在历朝历代中垫底。
读书是童子功,无数从幼年时就钻研圣贤之道的书生尚且考到白头还一无所获,如陈子昂这样十七八岁才从零开始学起的人,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纨绔子弟的一次心血来潮。
但很快人们就发现,那个日日在射洪县的街头巷尾饮酒作乐、牵黄擎苍的陈少爷不见了,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陈子昂就像是老僧入定般在书山文海中潜修。旁人矢志勤学才能读通的诗文典籍,他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只用了三年便通晓了。也正是这短短三年,让陈子昂从一个舞刀弄枪的莽夫,蜕变成满腹经纶的书生。
陈子昂文笔隽永悠长,字里行间有扬雄和司马相如的风骨,读过他文章的人纷纷如此感慨。不过光有才气还远远不足以金榜题名,由关陇集团一手缔造的大唐帝国的每一处角落,都被门阀势力牢牢占据,无名之辈是不可能榜上有名的。投行卷、纳省卷、通榜公荐等做法,不过是权贵们冠冕堂皇地提拔自己人的绿色通道,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也是大唐官场的游戏规则。
要想榜上有名,才气和名声,缺一不可。蜀中毕竟山高水远,纵然是家财万贯的陈家,骤然被丢到天子脚下,也根本进不了王公贵胄们的朋友圈。
已经拥有足够才气的陈子昂在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年)正式出蜀,为了混个脸熟,他进入长安国子监学习,并于第二年参加科举,然后不出意外地落榜了。这样的失败还没有结束,两年之后的唐高宗永淳元年(682年),不满二十四岁的陈子昂遭遇了科举的第二次失败。
没必要笑话陈子昂考场连败两次,如果拿另外两个人作对比的话,你就会发现,他的落榜是意料中事:诗王白居易在二十九岁时高中进士,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他登上大雁塔(位于今陕西省西安市),写下了那句著名的“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百代文宗韩愈虽然在二十五岁进士及第,但在此之前也经历过三连败。
没有名声的才气就像是深藏地窖的美酒。唐睿宗文明元年(684年),风尘仆仆地赶到长安的陈子昂准备第三次参加科考。前两次的失败,让他深刻意识到症结所在,如果没办法让长安城的权贵们记住自己,纵然考三十次,也无济于事。
就在此时,街头一个叫卖胡琴的商贩吸引了陈子昂的注意。一把胡琴要价百万,一时间引得众人围观,却又无一人敢开口应答。而一直苦于无人知晓的陈子昂瞬间想到了提高自己知名度的办法,这位不差钱的少爷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买下了这把胡琴,并于次日花重金包下了长安宣阳里的豪华酒楼,宴请在场的豪杰勋贵们饮酒赏琴。
众人酒足饭饱之际,陈子昂抚琴长叹道:“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乐,岂宜留心!”话音刚落,价值百万的胡琴便被他当场摔毁,趁着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之际,他又将昔日所写诗文遍发在场之人。这波营销虽然成本巨大,但收效也远超想象,当天长安城的头版头条,都属于这个来自蜀地的无名之辈——陈子昂。
当才气遇到了足够大的名声时,陈子昂的榜上有名就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于是在唐睿宗文明元年,不满二十五岁的陈子昂终于进士及第,半只脚踏入了他梦寐以求的仕途。
即便千辛万苦考上进士,也不过是进入唐朝公务员的人才储备库而已。在科考之后,等待考生的还有一系列专业性更强、难度更大的遴选考试,比如:让韩愈连败四次的博学宏词科、让张继落榜的吏部铨选考试,以及针对特殊人才的幽素科、弟子举等。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特立独行的陈子昂绕开了所有的考试,以一种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方式,闯入了大唐的官场。
就像是陈子昂在作品《谏政理书》中的独白那样:“臣每在山谷,有愿朝廷,常恐没代而不得见也。”从收起心性、决定读书入仕的那一刻起,陈子昂便已经做好了“既孤且直”的准备,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报效国家,唯恐自己泯然众人。
对陈子昂来说,做官不为求富贵。若只为富贵,何必出蜀?他想做的是魏征那样的臣子——一个能不畏死地规谏君王的直臣。当为官者内心装下苍生的时候,在当时大唐官场蝇营狗苟、尸位素餐的人看来,他就是一个破坏游戏规则的异类。当陈子昂决定去做第二个魏征的时候,他就已经亲手为自己惨淡的仕途、悲剧的人生埋下伏笔了。
唐高宗弘道元年(683年),大唐失去了一位温和的帝王,随着李治时代的落幕,属于武则天的时代正式到来。唐高宗崩于东都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是否要将遗体运回帝都长安,成为满朝文武争论的焦点。
就在武则天默然地看着堂下吵成一团的文武百官时,一篇名为《谏灵驾入京书》的文章映入了她的眼帘,武则天很少夸人,有据可考的被她夸有才华的人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但当武则天读完这篇文章后,顿时被其恣意汪洋的文风、引经据典的文采所吸引,“陈子昂”这三个字第一次出现在了她的口中。
那时的陈子昂不过是个徒有功名却无官职的进士而已,当他被武则天亲自召见的时候,那些苦读数年藏于内心的文韬武略,都在一瞬间得到了释放。面对大唐帝国最高掌权人的提问,体弱的陈子昂从立国之本、拓土开疆,讲到君臣和谐、为君之道,言语之间的慷慨气魄让杀伐决断的武则天都为之动容。
据唐代诗人卢藏用的《陈子昂别传》记载,“子昂貌寝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这场会见让陈子昂得到了一个正九品下的小官——麟台正字,具体职责就是校正文字,但这场会见对于陈子昂来说,意义远非如此。
在门阀当道的大唐,自己这样的非世家子弟居然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召见与认可,陈子昂的内心一定对武则天感恩戴德。忠臣得遇明主,陈子昂一定想到了数十年前李世民和魏征的君臣组合。从那一刻起,他便决定肝脑涂地,以报君恩了。
但陈子昂错了,大错特错。
陈子昂所期待的,是李世民、魏征式的君臣和谐,但他却忘了,这千秋万代、四海列国只有一个李世民,他所效忠的君王是武则天,一个宠幸酷吏、善用重典弹压各方的雄主。
对于武则天来说,庙堂就像是一锅乱炖,她是掌勺大厨,她既需要来俊臣这样的酷吏佞臣来巩固统治,也需要狄仁杰这样的睿智贤臣来安邦定国,而像陈子昂这样的孤直纯臣只是一个象征,一个象征她武则天从谏如流、有容人雅量的政治棋子而已。
陈子昂最大的悲哀也在这里,当他发现自己的慷慨陈词得不到君王的任何回应时,当他发现自己的满腔抱负无法施展时,他感受到了入仕后的第一次挫败感。
后世有人曾因陈子昂在武则天称帝前,写了一篇《上大周受命颂表》加入劝进队伍,而诟病陈子昂是一个献媚阿谀之徒,但从陈子昂的各种奏折中就可以看出,陈子昂哪里是谄媚武则天,只不过是因为当时的大唐需要一位雄主,百姓需要一位明君而已。
陈子昂的目光永远精准毒辣,他奉劝武则天广施仁政、废除严刑峻法和人人自危的告密制度、严惩酷吏佞臣、停止迫害李唐宗室,这桩桩件件的进言,就像是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武则天的脸上。
渐渐地,陈子昂的奏折不再得到回复,他就像是一个被遗忘在庙堂角落里的可怜虫,纵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回应他的也只是死一般的沉寂。数年间,身边的同僚一个个都顺风顺水地高升,而陈子昂则艰难地从正九品下的麟台正字,升任为从八品的右拾遗。
对于陈子昂来说,不被升迁事小,但被君王无视却让他难掩悲伤,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诗中宣泄苦楚,却又始终不肯趋炎附势、随波逐流。
既然在庙堂之上无法报效国家,那就随军出战,为国家平定叛乱吧。陈子昂不愿向朝中权贵屈服,从文报国无门后,他主动请缨从军,以羸弱之躯,先后从征西北,讨伐契丹。
有唐一代,表达要为国家建功立业、渴望从军出征的诗人很多,但真正能做到抵达前线、亲历战场厮杀的寥寥无几。一直以身体羸弱的形象出现在历史长河中的陈子昂,却先后两次从军,支撑他克服边关艰难的,无他,唯有一腔热血!
但天真的陈子昂还是错了,此时的李唐江山已经变成武周天下,武则天的侄子们牢牢掌握着国家军政大权,如陈子昂这样的清流直臣和武家子弟这样的纨绔公子,注定是天然的敌人。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陈子昂随建安王武攸宜从征契丹,大好战机转瞬即逝,心急如焚的陈子昂提出了相当周密的作战计划,并不顾身体的孱弱,提出了“乞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的请求,但均被武攸宜以陈子昂“文人出身,不懂军事”的理由而拒绝。
黄沙漫卷,马革裹尸,武攸宜的刚愎自用换来的是一败涂地,悲愤交加的陈子昂故地重游,登上蓟北楼(故址位于今北京市大兴区),看着这遮天蔽日的黄沙,叹出了只属于他陈子昂的千古孤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从这一刻起,陈子昂的心彻底死了。
武则天圣历元年(698年),心灰意冷的陈子昂以父老多病为由,辞官归乡,得到了武则天保留官职和俸禄的优待。
就像他在出蜀前写的那首《答洛阳主人》一样,“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倘若胸中抱负难以施展,那还不如拂袖而去,做个海上孤鸥,自在逍遥。
十余年宦海浮沉,亲历多少尔虞我诈之后,年近不惑的陈子昂依然初心未改,和弱冠之年刚刚出蜀时的他一样。归乡的陈子昂为自己剩余的人生做了设想,他决定放下所有的牵绊,在故乡的山林中筑屋,将所有的时间都用于著书立说。既然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那就让薪火传承,将自己的思想和主张交由后人吧。
可陈子昂忘了一件事——政治迫害向来都是不死不休的。在陈子昂选择离去的时候,长安城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归乡后的第三年,在权臣武三思的授意下,射洪县县令罗织罪名,将陈子昂打入大牢,本就体弱多病的他在狱中百般受辱,虽有家人多方营救,却最终还是冤死狱中,时年不满四十二岁(《新唐书》的说法是四十三岁)。
陈子昂去世时,盛唐的乐章即将敲响前奏,大唐诗坛的辉煌时刻也已近在眼前。此时的“初唐四杰”已经全部故去,李杜等人还未登上历史舞台,陈子昂就像是初唐与盛唐之间的桥梁,用一己之力推动了诗文革新,完成了后世唐诗从迷恋齐梁颓靡之风到追求风骨的转变。
连欧阳修、宋祁等人在《新唐书·陈子昂传》中都不吝溢美之词:“唐兴,文章承徐、庾之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但这一切与陈子昂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习惯孤独和不被理解了,这样的人物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陈子昂就这么孤独地走着,从庙堂到边塞,从边塞到江湖,然后对着悠悠的历史长河,叹一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