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这一回的大戏是命案。
上回写到,黛玉进入荣国府第二天一早,到王夫人屋里请安。见王夫人与兄嫂的来使商量家事,姨母家摊上人命官司了。
小姐妹们赶紧离开,到李纨屋里闲聊。
《红楼梦》因为人物众多,都是见缝插针,一个新人物出现,从不单独写起,那样过于呆板。总是闲聊一样顺便就交代了。
比如这段。开篇就谈到人命官司,扔一个大钩子,却突然镜头一转,插入李纨一段出身。
贾政和王夫人,除了元春、宝玉这一子一女,其实还有儿子叫贾珠,年纪轻轻就死了,留下一个寡妻,就是李纨。还有一子,名叫贾兰。
李纨的父亲叫李守中,“亦系金陵名宦”,官位是国子监祭酒,相当于国家最高学府校长和文化部高官。韩愈老师就做过国子监祭酒。
李守中这个名字已经说明了他的性格,恪守中庸之道,捍卫礼教。李家原本也重教育,男孩女孩都诵诗读书。到李守中这代,信奉“女子无才便有德”,不让李纨读书了,就读了几本《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之类,这类书主要就一个目的,教女孩子如何做一个好女人。
这种教育方式很有效。贾珠死后,李纨严守妇道,虽然青春丧偶,“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
写贾兰的时候,说他“年方五岁”。我想借此说说《红楼梦》的时间问题。
林黛玉进贾府时的年龄,是个老问题了。按书上时间推算,黛玉进贾府只有六七岁,第一天就见了外祖母、大舅妈、二舅妈,还有凤姐、三春姐妹一大堆人,一点都不失礼,一言一行,沉稳矜持。这简直不可思议。再早慧的孩子,也不大可能做到这样的滴水不漏。并且看黛玉的样貌、身段,怎么看都是个大姑娘,不像六七岁。
这回又说贾兰五岁。我用小学老师教的算术算了一下,由宝玉比黛玉大一岁,可知宝玉七八岁。那宝玉比贾兰顶多大两三岁。可是在后文中,贾兰就是一小孩,跟宝叔和他那些姐妹在一起,明显是有代沟的,不是一茬人。敢情大家都在长大,就贾兰在时间之外。
很难相信曹雪芹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到底是传抄过程出错,还是作者真的失误?目前无解。不过第一回开篇作者就说了,“地域邦国”“朝代纪年”都不重要,只要合乎事体情理就行。
我觉得这倒能帮我们建立阅读心态,毕竟是小说,时间、空间都可以打乱,故事合乎逻辑就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让我们搁下林妹妹,来看看林妹妹的老师,贾雨村。
雨村走马上任应天府,刚带上乌纱帽,就碰到一起人命官司。原告冯渊(逢冤),向来“酷爱男风,最厌女子”,可是这天见到有人卖一奴婢,突然就移了性情,当即买下。付过订金,准备三日后良辰吉日,正式迎娶进门。
这哥们儿真是没有做直男的命。原来卖家根本不是女孩他爹,而是人贩子。人贩子嘛,根本没有“职业操守”,这边刚收了冯渊的钱,那边又卖给了薛家。事情败露,冯、薛两家互不相让,争抢奴婢。
薛家是金陵一霸,“众豪奴”一拥而上,把冯渊给打死了。冯渊没啥亲人,奴仆们告了一年的状,也没个结果。见贾雨村新官上任,又来告状。
我们来看雨村刚听完诉状的反应: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
态度是“大怒”,行动是一面传唤薛家人,一面就要发通缉令捉拿凶手。这是要为民申冤。
签子还没发下去,就在这时,旁边一个门子冲他使眼色,雨村心领神会,暂不发签。
关于门子这个岗位,我们多说两句。
从字面看,就是个在衙门看大门的,似乎无关轻重。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在当时,上到州府衙门,下到县级衙门,政府任命的正式官员都只占很小比例,更多的是各种书办、杂役,类似于现在的编外人员,临时工。
门子就是其中一种。
门子其实是差役,主要职责就是受理案件。报案人到了衙门,递上诉状,门子初步问询案情,然后呈报州官县官。他们很容易接近官老爷。这一回里的门子,之所以能站在知府贾雨村的“案边”,就是这个原因。
古代的州县衙门都是“一人政府”,所有人都是围绕着最高长官忙活。一个差役能不能混得好,取决于官老爷信不信任他,能不能成为领导的心腹。所以,那些通晓人情世故、善于钻营的差役,都会利用机会讨好领导。
这些明的暗的官场规则,贾雨村门儿清。一看门子使眼色,料想必有蹊跷,就约门子到“密室”谈话。
门子第一句话便说,老爷一路升官发财,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说,面熟,想不起来了,你是哪个单位的?门子说,贵人多忘事啊,老爷还记得当年葫芦庙吗?
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
《红楼》神来之笔,往往藏在细枝末节。这句里雨村为啥会“雷震一惊”?因为那是他不堪的过往。一个八面威风的人,不愿让人知道他曾四处乞怜。一个大老爷,不愿让人知道他曾当过孙子。一个坐在府衙发签行令的人,不愿让人知道他曾经寄身寺庙卖文为生。
现在飞黄腾达了,一定要与以往的阶层划清界限。就像后来的孙悟空,谁叫他弼马温,他跟谁急。《三国演义》里的对骂,也是简单粗暴揭老底:
刘备:俺乃中山靖王之后。
曹操:老板,草鞋凉席来一套。
贾雨村的“雷震一惊”,也让我们忍不住一惊。曹公对人性的洞察太入微了。可是,门子对此毫不知情,他继续卖弄聪明,继续讨好。
门子对雨村说,老爷既然到本府做官,就没弄一张本府的“护官符”?雨村说,啥叫护官符?门子说:“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他接过话筒,继续给雨村上课。这护官符是个名单,本省的豪门权贵都在上面,要是不小心得罪他们,不但你乌纱帽难保,连命也得搭进去。就门外那原告,案情清晰,没啥难断的,为啥告了一年都没人理他,不过是碍于“情分面上”。
门子“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这说明什么?门子早有准备。他在明处,知道雨村身份,准备着随时献媚。
雨村接过一看,上面是几行字。如果你在中学语文课上不是净忙着递小纸条的话,这段应该很熟悉: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有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请大家留心上面的小字,那里信息量才大。贾、史、薛、王只是书中写到的家族,其实每个家族都已历经好几代人,开枝散叶,人丁庞杂,分成若干房,分布在原籍和京城。后文写到贾府,会出现各种贾姓本家人物,就是这个原因。
雨村犹未看完,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出去迎接。
我最初读《红楼梦》,读了好几遍,都会忽视这句话,当闲笔看。后来读又觉得怪怪的,雨村正在和门子密谋呢,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此处也有脂批,说“不止四家”。意思是天朝上都,豪门权贵云集,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为什么又偏偏姓王呢?于是,我们不妨大胆猜测一下。
这个王老爷,就是金陵王家的人。王子腾本人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是他们家族中一个主事的同辈。你想啊,能让应天知府“忙具衣冠出去迎接”的人,肯定不是隔壁老王。并且,贾雨村与王老爷见面,竟然“有顿饭工夫”,肯定也不是闲聊的,应该是说正事,大事,薛蟠打死人的事。
雨村回来,门子的话正好接上,他说,这四大家族皆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彼此都有照应。打死人的这个薛家,就是“丰年好大雪”的薛。他们手眼通天,老爷您拿谁去?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贾雨村笑道,那你说该咋办?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凶犯躲哪儿了?门子说,我不但知道这凶犯躲哪儿了,还知道人贩子和原告的底细。然后就把冯渊和薛蟠争夺婢女案,一五一十说了。
书到这里,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的故事接上头了。那年看灯丢失,根本不是走丢,而是被拐子拐走了。人贩子是个古来有之的勾当,最丧尽天良。偷来女孩,养大,卖掉,卖给穷人做老婆,卖给富人做妾,或干脆卖给青楼。
甄英莲就是后来的香菱,日后进入大观园,还有她的重头戏,我们后面再说。
我们看门子说完,贾雨村的反应: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
发现没有,当贾雨村看过护官符,跟王老爷聊了一顿饭工夫,并知道凶犯是薛家后,他变了,他说冯渊和英莲是孽障。
孽障源自佛教,意思是罪恶。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就有原罪。
第一回里,甄士隐送他五十两银子,让他选个黄道吉日上京赶考,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也就是说,他是不信这些神鬼佛道的。可是这会儿又“信”了,说人家是孽障,命中该有这一劫。理由是,“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句话是不是很熟悉?一个人明明是受害者,却被人质问,那么多人他不欺负,怎么就欺负你?反省吧你。
不过碍于身份,毕竟是父母官,总不能一点不表态。贾雨村又装模作样骂了薛蟠几句,“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最后定性,死者冯渊,可怜人英莲,是一对“薄命儿女”。
当不幸者的遭遇被冠以薄命,剩下的就好办了。可贾雨村不直说,把问题抛给门子,“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雨村宦海沉浮,老谋深算,他不知道怎么断吗?当然知道。但这是坏事,是脏活儿,是让良心不安的活儿,最好由别人说出来。日后万一事发,好歹有人挡一梭子弹。
门子见老爷请教,得意极了,是“笑道”,老爷当年何等明决,今天咋就没主意了呢。我听说老爷这次能复出,就是贾府、王府出的力,薛家是他们的老亲,这个顺水人情要是不捡太可惜了,以后怎么见贾、王二公。
雨村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这么做就是徇私枉法,对不起朝廷的信任,好为难啊。门子说,别扯那些没用的了,现在这世道,好官难当,你不但报效不了朝廷,弄不好小命就没了。
雨村又问,那你说该咋办?门子说,我早想好主意了。明天老爷升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就抓薛家几个奴仆,我暗中操作,就说原凶暴病身亡。老爷请个大仙儿,当堂占卜,就说冯渊和薛蟠是“夙孽相逢”,该有一劫。现在薛蟠得了无名之症,被冯渊的鬼魂追索,也死了。至于拐子更好办,咱们让他改口供,跟占卜结果对上号,然后依法处置就行。给冯家的补偿,老爷你随便断,一千、五百都行,反正薛家不差钱。再说冯家也没啥直系亲属,告状的人无非图个钱。这样一来各取所取,皆大欢喜。
这段文字,可以看作古代司法中冤案的典型,占卜都用上了。
我们再看贾雨村的反应:
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
既然认为“不妥”,为啥还“笑道”呢?这就是贾雨村。“不妥”是说给门子听的,笑才是真实的心理活动。门子这番话正说到他心坎上,妥得很,是妥妥的妥。
次日升堂,一看冯家“人口稀疏”,“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
然后呢?书上有一段精彩描写:
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急忙”,可见雨村邀功之切;“二封”,可见行事之缜密。他给薛蟠放了水,告诉贾政也就罢了,贾政毕竟是他的恩人。他嫌不够,还要告诉王子腾。贾政是薛蟠的姨夫,王子腾是薛蟠的舅舅,雨村要讨好贾、王两家。
故事到这里,再一次印证了前面一个问题,能让贾雨村顺利复职的,肯定不只贾政这个工部员外郎,王子腾也起了作用。
中国古代,拉帮结派是官场基本技能。那些高官从举子们中第前就开始拉拢了。日后进士们走入官场,都是自己人。
薛蟠人命一案了结了。大家还记得第二回里,贾雨村是怎么给封肃说的吗?当时雨村为了要娇杏做妾,传唤甄士隐的岳父封肃。封肃说,外孙女英莲走丢了。
雨村当时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
现在,甄英莲就在薛家,就在“姬妾众多,淫佚无度”的薛蟠手里,他怎么不去“探访回来”呢?
拐卖人口案,行凶人命案,两案并断,成了一桩“薄命孽障”咎由自取案。
贾老爷实在是高。
再看门子的结局,不是被炒鱿鱼,而是被雨村随便找个理由“充发”了,也就是定罪流放。谁让你掌握领导的黑材料呢?谁让你自作聪明呢?
门子是真小人,贾雨村是伪君子。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想对门子骂一句“活该”了?先别急。《红楼梦》对官场腐败的描写,不只是贾雨村能飞黄腾达,连门子这种货色,也能时来运转。这句有脂批:“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
什么千里伏线呢?
或许门子并没有领盒饭,多年以后,他将时来运转,小人得志,找雨村复仇。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不愧是有超级顾问团,结尾处贾雨村披枷戴锁,坐在轿子里的老爷,换成了门子。
当真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故事至此,薛家正式登场。
薛家原本也是“书香继世之家”,第一代创业者薛公,官至紫薇舍人。这是个唐宋的官职称呼,曹雪芹依旧是信手拿来。我们只要知道是中央级高官就行了。
薛家发家靠给朝廷做采办,经商,是皇商。一代代下来,现在有八房。到薛蟠这一代,父亲早逝,母亲薛姨妈是家里支柱。这个薛姨妈,就是王夫人的妹妹,贾府的晚辈叫她姨妈。薛蟠还有个妹妹,就是薛宝钗。
薛蟠的成长环境很有意思,“家中有百万之富”,却没有父亲管教。也因为没了父亲,“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老大无成”,“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
可是另一方面,这样的原生家庭,又养出薛宝钗这样的人物。“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成熟稳重,才华横溢,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
这一年宝钗十三岁,朝廷征采女孩,到宫里做才人。很多人说薛宝钗这是参选妃嫔,其实不对,书上说得很清楚,是到宫里“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
清廷规定,阿哥读书,除了从大儒中选择老师,还会从内外八旗中选择同年龄的贵族子弟,入宫伴读。公主郡主读书也一样,会从王公大臣中选择才貌双全聪慧的女孩做伴读。
对这些臣子来说,家中子弟如果入选,等皇子公主们长大,在君臣关系外又多了一层私交,日后好处多多。
现实中,曹家是以军功起家,但走向巅峰主要靠私交。曹玺妻子做过康熙的教引保姆,曹寅做过康熙的伴读书童,十几岁时,康熙一登基,就让他做了贴身带刀护卫。再长大,就是江宁织造了。曹家一路烈火烹油,就是因为和康熙的私交。
薛姨妈一家三口,一是薛蟠躲避官司,二是宝钗选才人,正好一起进京。刚到京城,又得喜报,舅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进京这事,薛宝钗是什么反应,书上没写,不过这事带有一定强制性,参不参选由不得宝钗,所以这个事不能看作是宝钗的野心。
最高兴的是薛蟠,终于进京了,花花世界,温柔富贵乡,富家子弟的欢乐场。
薛蟠对母亲说,咱们把京城里的宅院打扫打扫住进去。薛姨妈说,不用这么麻烦。咱们只是拜访亲友,你舅舅家、姨爹家都能住,又省事,又能团聚。薛蟠说,舅舅刚升到外省,家里肯定忙,咱们去不是给人家添乱嘛。
薛姨妈说,还有你姨爹家呢。这两年你姨娘每次都捎信来,要接我们去团聚,到时候肯定苦留,咱们要是收拾房子,就见外了。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就怕守着舅舅、姨爹受拘束,不能到处鬼混了。你要是想自己住你自己住去,我跟你妹妹找你姨娘去。
薛蟠不敢跟母亲硬杠,三人就奔荣国府来了。
王夫人很高兴,妹妹一家来了,外甥薛蟠的官司,贾雨村也摆平了。礼物人情,热热闹闹。
贾政把荣国府的一个院子打扫出来,给薛家三口住。贾母也热情欢迎薛姨妈。薛家不差钱,对王夫人说明,亲姐妹,明算账,薛家一应吃穿用度自己负责。王夫人也不介意,大家安顿下来。
请大家记住薛家三口住的这个院落,名叫梨香院。《红楼梦》里的地名、人名、职位名都不是随便取的,各有含义。曹公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记塑造人物,尤其住的地方。
我们知道林黛玉是潇湘妃子,她的潇湘馆、竹子、诗歌、命运等等,是一个整体,所有这些密密麻麻、纵横交织的丝线,才织出一个丰满的人物。
薛宝钗同样如此。
梨香院的名字源自梨园。唐玄宗沉迷歌舞百戏,搞了一个规模庞大的乐工机构,就叫梨园。梨园中两大音乐总指挥,就是唐玄宗和他的杨玉环小姐。
后来戏曲行业叫梨园行,从业者叫梨园子弟,就是打这来的。
《红楼梦》对薛宝钗的塑造,处处有杨贵妃的影子,我们到时候再说。总之,让薛家三口住进梨香院,不是为了薛姨妈,更不是为了薛蟠,我们的宝姐姐才是主角。
这梨香院原本是荣国公暮年养老的地方,有两个特征,一是别致安静,二是有一个小门直接通到街上,是个半独立院落。这个设置薛蟠太喜欢了。
搬进去后,宝钗整天跟姊妹们一起读书下棋做针线,薛蟠就跟着贾府子弟厮混,那个小门出入方便,更没人管教他了。不到一个月,就跟贾府里的纨绔子弟混熟了,书上写道:
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红楼》善用对比法。薛蟠是坏不假,也闹出过人命,可当时他才十五岁,他的坏更多的是纨绔子弟长期养成的习性,本性并不坏。到后面,我们甚至还会发现他的可爱之处。
这样一个人,到贾家一个月,“含坏量”就升了十倍。贾府子弟,才是真的坏。为什么坏呢?荣国府这边,贾政照管不过来,也不善于管教子弟。宁国府那边是贾珍当家,自己带头坏,他还是贾家的族长,就算一个好孩子,只要跟着他混,包你变坏。
林妹妹来了,宝姐姐来了,薛蟠也找到组织了。贾府很快就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