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书接上回。
贾雨村和冷子兴喝完酒,聊完贾府八卦,正要出门,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叫张如圭的同僚,也是当初一起被革职的。
原来张如圭得到消息,说朝中出新政了,“奏准起复旧员”——革职闲居的官员可以申请恢复官职,让雨村赶紧找门路。
张如圭在书里虽有名有姓,但脂批说他“非正人正言”,就是个打酱油的工具人,完成传话使命,就可以去领盒饭了。
贾雨村听了很高兴,冷子兴趁机献计,去找你东家林如海呀,托他找贾政。其实这话不用冷子兴说,这是贾雨村的拿手好戏。
次日见到林如海,事儿一说,林如海说,巧了,我老婆去世后,岳母大人想念外孙女,已经派船来接了。“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
所谓训教之恩,是指贾雨村对黛玉的启蒙。林如海是科举出身,读书人,尊师重道,为人也厚道,要报答雨村。于是给贾政修书一封。在信上他告诉贾政,“务为周全协佐”。一切盘缠费用,也都不用雨村操心,全帮他打理好。
林如海还说:
“若论舍亲……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这段话初看像场面话,其实信息量很大。
古人特别重操守(至少嘴上是),儒家文化沉淀下来,成为社会准则,礼教大于法律。尤其官场,都是在儒家文化里泡大的,一个人的人品破产,仕途就不稳了。所以我们的历史上有个很奇特的现象,朝堂上的权力之争都是从道德攻击开始的。官场风评,也以攀附贪官为耻。因为这事风险巨大,一旦大腿倒了,攀附者都没啥好下场。
林如海显然认为,贾雨村清廉正直,不屑抱“膏粱轻薄仕宦”们的大腿。幸亏他死得早,不然,日后看到贾雨村拼命巴结贾赦,也得气死。
另外我们发现,提到贾赦,林如海只是一句捎带,懒得多说。贾赦是老大,袭了父亲的官,这是自然的。因为贾家是军功起家,祖上给皇家卖命,九死一生换来这么大家业,世袭的当然是武官。但所谓一等将军,只是个职称,没有实权。贾赦这种人,管一群姬妾还差不多,带兵打仗肯定不靠谱。
贾政是老二,朝廷开恩,才给了一个工部员外郎。官不高,但林如海对贾政钦佩有加,说他谦恭厚道,大有祖风。说明这两个舅哥的品性,林如海门儿清。
之前有人问我,杜甫也是工部员外郎,咋混那么惨呢?
这问题要是换成,公司里有两个业务员,一个是刚毕业的贫困大学生,另一个是老板的儿子,就好懂多了。
但我还是想认真回答一下。杜甫的爷爷杜审言,在武则天时期官位也不低,但后来被贬。到杜甫父亲,是兖州司马,下等州的文职类佐官。本来也算不错,可惜死得早。杜甫的叔叔、姑父,一大家子都是基层县尉,跟贾府的国公身份天壤之别。
并且,杜甫父亲的官职是不能世袭的,要想当官,还得参加科举。众所周知,他是落榜生。杜甫的少年时期,寄居在洛阳姑姑家,青年成家,连房子都买不起,在洛阳郊区挖窑洞住。杜甫要是出现在《红楼梦》里,顶多也就是贾政的门客,“朝扣富儿门”就是贾府的门。运气好的话,在地方上当个文职小佐官。所以,尽管都是工部员外郎,杜甫当然不能跟贾政比。
言归正传。在林如海的操办下,贾雨村、林黛玉这对师生来到金陵。贾雨村拿着名帖,到贾府拜见贾政。
书中有个细节,贾雨村在名帖上,自称“宗侄”。这是来认叔叔了。
我看过很多评论都说,看吧,自称侄子,这就是跪舔,是攀附。我倒不这么认为。贾雨村攀附贾府,这是事实不假,但自称“宗侄”,不是他攀附的证据。
放在当时的社会,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既然都姓贾,族谱上也有关联,那按照辈分,称“宗侄”无可厚非。总不能称兄道弟吧。中国一直是宗法社会,古代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刘禹锡自称“中山靖王之后”,李白自称先祖是李广。杜甫到长安做京漂,见到“城南韦杜”的杜家人,都是喊大侄子大兄弟套近乎。就算贵为皇帝,李唐家也给自己找个厉害的祖宗,老子李耳。
最夸张的是晚唐官场。令狐绹做了宰相,很多人绞尽脑汁来攀附。其中有几个姓胡的,甚至改姓令狐。谐音梗都玩上了。温庭筠写诗讽刺:
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铃。
贾雨村至少是货真价实的贾姓族人,自称“宗侄”没毛病。
再就是,古人的宗法观念,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强百倍。后文会写到贾探春,赵姨娘兄弟死了,来找探春,说你舅舅死了,你该多给点银子。探春说,谁是我舅舅?我舅舅(王子腾)刚刚才升了九省检点,哪儿又跑来一个舅舅!亲舅舅都不认,是探春无情吗?还真不是,宗法制度就是这么定的。
贾政“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再加上妹夫林如海一通溢美之词,对这个“宗侄”很满意。于是,“竭力内中协助”,“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到两个月,贾雨村顺利复出,走马上任应天府。
如果单看书里文字,可能有人疑惑,贾政不过是个小小的工部员外郎,怎么轻轻松松就能帮贾雨村恢复知府的官位?
上一回说到,同僚弹劾贾雨村时避重就轻,这回得到印证了。他之前落马,根本不是原则性问题,否则不会轻易起用。另外还有个隐笔,贾政官虽不大,但贾府关系盘根错节,鬼知道贾政启奏的时候,王家、薛家、甄家,或是随便哪个大佬是不是帮着说话?这极有可能,一荣俱荣嘛。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暂告一段。但这里还有个小问题。按书里说,贾雨村上任的地方,是“金陵应天府”,大家别被曹公骗了。
在宋朝,应天府是河南商丘,巧合的是当时也叫“南京”。而现在的南京,北宋叫江宁府,王安石就是从江宁知府的位子上火箭蹿升的,南宋时期改成建康府。
到了明朝,老朱家不用江宁府也不用建康府,改叫应天府,一直沿用了两三百年。但到了清朝,又给改回去了,还叫江宁府。现实中曹家就掌管江宁织造局。
所以又回到那个老话题了,用明朝的地名写清朝的事,还加上一个专属的地名“金陵”。这是欲盖弥彰呢?还是欲彰假盖呢?你猜。
顺便说一下,第一回里说,因为青埂峰下那块石头记录了它投胎人世的一段故事,所以叫《石头记》。而金陵的别称,恰恰又有一个“石头城”。这样一来,《石头记》一名,还有一层“石头城往事”的含义。
这看似刻意隐瞒,实则不想隐瞒的微妙心态,非常耐人寻味。
咱们继续聊本回的第二个主角,林黛玉小姐。
黛玉一下船,荣国府派来的奴仆已经恭候多时,这几个都是三等奴仆,“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黛玉很聪明,立刻意识到,“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因此处处留心,恐怕失了礼数。
轿子走了半天,来到贾府。黛玉先看到的是宁国府大门。门口“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大门上方有一块大匾,上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字。
读《红楼梦》需要一点想象力。书里对建筑、园林、礼仪、服饰等等都描摹入微,百科全书一样,细细铺排,这些真实的东西,大家在脑子里过一遍,就格外有代入感。
宁国府门口简单几句描写,就勾勒出一个豪门大户的气派。“敕造”是奉皇帝诏令建造,这五个字装在大门上,贾府的地位就出来了。
再往前走,紧挨着就是荣国府。前面写贾府外表的气派,这里就该写豪门的礼仪了,我们看黛玉是如何进府的,信息量很大:
(轿子)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
这段第一次读,会觉得烦琐,绕来绕去,迷宫一样。其实细读的话,章法严谨,路线清晰。我们分析下。
首先我们会发现,这段话里只出现一个“大”字,还是个常规词组“大院”,等于没用一个“大”字。作者只是娓娓道来,不用副词形容词,只用动词名词,这才是大师级笔法。我们要分辨一本书是不是好书,这条可作为标准。
来看黛玉进府流程。首先黛玉不是从正门进去的,为啥不走正门?正门是大人物走的,是遇到重大活动才开的,黛玉虽是外孙女,也没这个待遇。
“一射之地”,是一支箭射出的距离,大概一百多米。要拐弯时,轿夫就退下了。一来说明荣国府真的很大,这一百多米,才走完了小门内的“迎宾道”。二是礼仪严格,轿夫只能走到这里,不能再往里走了,必须退下。
然后就是荣国府内的“接驳轿”。婆子们要步行跟着,抬轿的换成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太有意思了。“衣帽周全”是穿戴整齐,着装统一,相当于制服。打着赤膊叼着烟的糙汉,肯定是不要的,那会把姑娘小姐们吓着。
接驳轿来到一个垂花门,这些小厮又该退下了。开始第三道流程,众婆子扶着黛玉,穿堂过厅,才一路来到内宅。为啥小厮们要退下?因为内宅是女眷生活区,小厮们不能随便进。
只这一段,贾府之大,规矩之繁,全有了。
上面说的那“五间上房”,就是贾母住处。前面的人物,都是单独出场,或侧面一笔。从这里开始,是人物群像,前面提到和没提到的人物,都在这里集中亮相,主角们的故事徐徐展开。
先出场的当然是贾母。黛玉进入房内,“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诸位,什么叫人性人情呢?这就是。
一个老太太,女儿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只留下一个外孙女,见面能不哭吗?所以才一句话不说,先哭,人在情感激动的时候,就是会有语言障碍。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全在眼泪里。
哭声收住,贾母给黛玉一一介绍家里人。完了又吩咐,请姑娘们来,今天有远客,不用上学。过了一会儿,三个姑娘来了。
读《红楼》需要好记性,你得记得住前面的文字,后面才能无障碍。记性不好,很多地方就吃力,比如这段: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熟悉全书的,自然知道这三个姑娘是谁。如果刚读,问题就来了。因为这里并没有写她们是谁,只在上一回冷子兴提了一嘴,贾府有四姐妹,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
按现在小说写法,这里完全有必要点个名,第一第二第三都是谁,但曹公偏偏不写。他在真实性和通俗性之间做了取舍,他要求读者,你得记住前文,记得元春在宫里,并知道旧时礼仪,介绍三姐妹一定是按年龄排序,这样你才能对上号。
我最初读的时候自作聪明,第二个是“长挑身材”,个子高,那就是大的。第一个“合中身材”,就是小的。哪会想到一家三姐妹得按顺序出场啊。结果我错了。真想拍拍曹公的棺材板问问,您老就不能多写几个字,加个人名?
介绍完众人,贾母又想起了去世的女儿,对黛玉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现在见一面都不能了,今儿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完又抱着黛玉哭起来。
古代重男轻女不假,但一个老太太往往会更疼女儿。
《三国演义》里,孙权听从周瑜的建议,准备用妹妹做诱饵,囚禁刘备换取荆州。吴国太知道了,先骂孙权,女儿的婚姻咋能瞒着我,“女儿须是我的!”又骂周瑜,“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直恁无条计策去取荆州,却将我女儿为名,使美人计!杀了刘备,我女便是望门寡,明日再怎的说亲?须误了我女儿一世!你们好做作!”
在老太太眼里,皇图霸业是你们,但女儿是我的,你们要取荆州凭本事去取,别拿我女儿换。
黛玉亡母的话题结束,众人就开始关注黛玉了。
第一件事就发现黛玉柔弱,有“不足之症”。黛玉到底有什么病,争论两百年了,还没定论,估计永远不会有定论。我们只要知道她体弱多病就行了,一个多愁善感、为还泪而来的女孩,要是能撸铁跑马拉松,那还有什么看头。黛玉必须体弱。
大家问她吃什么药,黛玉说我从会吃饭时就开始吃药,请了多少名医都没用。
“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划重点啦。第一回里,癞头和尚遇见甄士隐抱着英莲,说,你把这“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舍给我吧。甄士隐没给。这次通过黛玉的回忆知道,就在同一时间,癞头和尚还找过林如海,也要他舍女儿。林如海就这一个女儿,怎么可能,同样认为和尚疯疯癫癫。
《红楼梦》的写法,是多线齐头并进,癞头和尚和众女儿之间的关联,后面讲到薛宝钗时再细说。
黛玉体弱多病,又不愿出家,癞头和尚支着,那就别见哭声,别见亲友。
天哪,这太难了。黛玉这一世修成人形,就是为了见宝玉,就是为了还泪。而现在不让她见外姓亲友,不让哭。从小说创作角度,其实是把黛玉的路都堵死了。
想写小说的朋友,可以学学怎么做人物设定。在宝玉和黛玉身上,一开始就设定了强烈的矛盾。矛盾有了,冲突自然就源源不断,故事就好看了。关键是,悲剧的结局已经铺好了。
下面出场的,就是全书中最拉风的女王,王熙凤。
《苹果往事》写乔布斯,讲过一个著名概念,叫“现实扭曲力场”。人群中就是有极少数的人,自带主角光环,生来就有影响别人的气场。《红楼》这一段,是王熙凤第一次正式出场,我们看看凤姐,是怎么施展“现实扭曲立场”的。
前面贾母见黛玉,是死亡话题,疾病话题,一团悲伤气氛。书上写道: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人未到,声先闻。凝滞在贾母屋里的悲伤严肃空气,被一道笑声打散,凤姐出场了。黛玉很纳闷,我们大家都敛声屏气的,这个人是谁,“这样放诞无礼”。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接着就是对凤姐的穿戴一通描写,华丽,高贵,张扬,仅仅从服饰上,就能看出凤姐的性格。写到外貌,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凤姐的长相,跟传统文学中的柔弱女子大不相同,元气满满,欲望充沛。什么叫“粉面含春威不露”呢,就是不怒自威,凌然不可侵犯。
贾母给她一个外号,叫“辣子”。
西方影视里很多“小辣椒”的爱称,女主一般五分漂亮三分性感,外加二分刁蛮,是中年男人的克星。在《红楼梦》里,我对“辣子”的理解是漂亮,浓艳,欲望汹汹,令人上瘾却又有火辣辣的灼烫感。女人的妖艳和男人的刚烈集于一身。这是个有致命诱惑力的女人。后文那个叫贾瑞的家伙,就做了扑火的飞蛾。
现在虽然审美变了,对于男人,黛玉、湘云当然是不错的女伴,但凤姐这一款,却更充满魅力,即便我不敢拜倒在她的“翡翠撒花洋绉裙”下,也会远远观望,暗暗叹服。这符合雄性动物千百万年的进化基因,诱惑加威胁,才令人着迷。
王昆仑老先生对凤姐有个著名评价:“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男人心境,大抵如此。
现在夸某演员,会说她浑身是戏,凤姐就是这样的女人。她走到哪里,原本的主角们都会通通后退,让出C位。
不信且看。
凤姐的第一句话是在屋外说的,人还没到,就抢了C位。进屋后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什么叫会说话?什么叫说的比唱的好听?这是个范本。
凤姐是在夸黛玉吗?是,也不全是,她夸的还是贾母。黛玉标致,是老祖宗您标致,所以她哪是您外孙女啊,分明是嫡亲孙女。这夸法,哪个老太太扛得住?
《红楼》一大笔法,是一笔做多笔写,一击两鸣,凤姐这句话就是,未说出的含义,远比说出来的多。
再看凤姐动作,也是神来之笔。这段以笑开始,以泪结束,上一句还是“笑道”,下一句立刻就为去世的姑妈伤心了,不仅说得出来,还做得出来——“说着,便用帕拭泪”。
凤姐对表情的掌控炉火纯青,收放自如。要知道,黛玉妈妈出阁的时候,凤姐或许还没嫁到贾府呢,她能跟这个“姑妈”有多少感情?为姑妈流泪,是哭给黛玉看,更是哭给老祖宗看。
这只是刚出场时的牛刀初试,凤姐的精彩表演还在后头,我们以后再说。
且说当下。贾母听了,半嗔半笑说,我才不哭了,你又来招我,也别惹你林妹妹伤心了,咱们换个话题。凤姐呢,又是一个“转悲为喜”:
这煕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各位发现了吧,凤姐说话,总是能控制好情绪,总是一句话当两句话使。当然这样的人也令人害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有道理,所有温情暖语和生杀予夺,全在她一张嘴上。
然后对黛玉嘘寒问暖。她既是黛玉的嫂子,也是荣国府代理CEO,这符合她的身份。
大家其乐融融之际,王夫人突然发话了,问凤姐,月钱发完了没有。凤姐说发完了,也刚带了人去库房里找缎子,没找到您说的那种,是不是您记错了?王夫人说,有没有无所谓,随便拿出两样给你林妹妹做衣服就行,晚上派人拿,“可别忘了”。
不知道各位什么感觉,我第一次读到这里,只感觉突兀。好比一堆朋友把酒言欢,海阔天空正聊着,突然一人问你,房贷还完了吗?这天还怎么聊。
王夫人为什么这么扫兴,历来众说纷纭。这里面有两件事,一件是事先交代过凤姐,给林妹妹找缎子做身衣裳。
另一件是月钱。突兀就突兀在这个月钱上。我看一些相关文章,有说王夫人是为了显示自己当家人身份,告诉凤姐也告诉黛玉,这个家是我当的。马瑞芳老师从善意的角度,说是王夫人想着如果月钱还没发,就把黛玉也算上。
读《红楼》没有标准答案,它是小说,却像一座大山,是“大说”,横看成岭侧成峰。站在山脚下,小桥流水,林木葱茏。爬上山腰,怪石嶙峋,深谷幽洞。要是登上山顶,横云断峰,流云穿空。站在任何位置,都能看出不同的景象。
王夫人问月钱,我在想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从黛玉进门到现在,主角是贾母和黛玉这对祖孙,隐藏的主角是黛玉已去世的母亲。凤姐进来后,主角变成凤姐,谈话内容却依然围绕着黛玉。
这个话题,王夫人并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兴味索然。不管她无心还是有意,她都想结束这个话题。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王夫人刚交代完,凤姐就说,我提前料到了,知道林妹妹要来,布料早已备好。王夫人听了,“一笑,点头不语”——她已经没有继续谈话的兴趣了。
“当下茶果已撤”,黛玉的接待仪式也宣告结束。
黛玉见过外祖母,就该去拜见两位舅舅和两位舅母了。正好邢夫人也在场,贾母吩咐她,正好带着黛玉过去,先去拜访大舅贾赦。
在贾赦宅子里,“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
问题来了。按古时规矩,贾赦是家中老大,应该住主宅,贾母也应该跟他一起过。可贾赦住着花园改造的小院子,母亲也跟着弟弟贾政过。个中原因或许很多,书中没有明写。公认的最大因素,是贾赦为人不靠谱,贾母作为一家之长,不愿把这么大家业交给他。你可以说贾母偏心,但换作任何一个理智的母亲,都会这么做。老大没有老大的样子,那就交给小儿子。
这不,贾赦还未出场,就露出他冷漠无情和好色的德行了。
黛玉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装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说明贾赦妻妾成群。黛玉来拜见他,贾赦却不见,让下人传话:
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
这叫什么话!你妹妹死了,外甥女来投奔,第一次上门,你竟然不见,怕见了“彼此倒伤心”。我们用常识想想,这算理由吗?任何一个有人类正常感情的人,都是要见的。于情于理,哪怕礼节性地寒暄两句,都不能避而不见。
说明在贾赦心里,对死去的妹妹根本没多少感情,对黛玉这个遗孤,也压根不在乎。后文黛玉一直有寄人篱下之叹、冰冷之感,不是没有原因。
大舅冷漠不见,大舅妈邢夫人还算顾及一些礼节,让黛玉吃过晚饭再走。黛玉很懂事,辞谢不吃,因为还要去拜见二舅贾政。
邢夫人留饭这段,中国人读起来会格外亲切。我们是礼仪之邦,家中有两个舅舅的,不管先去哪一家,临走肯定留饭,以示热情。有一些解释,说邢夫人这是在给黛玉挖坑,看她懂不懂事。我觉得是过度解读了。
不管邢夫人喜不喜欢黛玉,作为大舅母,留个饭,嘴边的话,况且又不是清寒人家管不起一顿饭。我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中国人自古的风俗礼仪。想想我们的母亲、姑妈、姨妈、舅妈,亲戚家孩子登门,就算菜还没买,也一定会客套两句。邢夫人是愚蠢,是自私,但在这个事上,也算礼节到了。
黛玉走后,“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这不是也很得体吗?
我们很容易有先入之见,坏人做什么事,都动机不纯。好人做了坏事,也给他找个善意的动机。读《红楼》可以纠正偏见。
辞别邢夫人,黛玉来到贾政住处。一番穿堂过院,她看到“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
“正经正内室”五个字,说明这才是荣国府的核心。所有体现身份的装饰都在这里,堂屋门头上有“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三个斗大的字“荣禧堂”,这是皇帝手书亲赐。四周各种青铜器、字画、楠木家居,气派非常。还有一副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乃东安郡王手书。
皇帝赐匾,王爷赠联,果真是国公气派。
见到王夫人,又是一番礼节。王夫人对黛玉说,你舅舅去斋戒了,下次再见吧。让我转告你,你的三个姊妹(迎春、探春、惜春)人都很好,以后一起念书学针线,不用担心。我最不放心的就一件事,“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如果你是第一次读《红楼》,到这里是第二次介绍宝玉,上一次是冷子兴对雨村说的。宝玉尚未出场,已有两次侧面描写。冷子兴嘴里的宝玉,是好色不成器,王夫人嘴里的儿子宝玉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虽有自谦因素,但都不是什么好话。等于宝玉没出场,世人就给他定了性,不成大器,难有作为。
同时王夫人还说,“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各位,《红楼》难懂处又出现了,人物的言语,哪些该相信,哪些不该相信,对读者的判断力要求很高。它太像生活的真实映像,父母子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夫妻之间,即便几十年如一日,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很多话也不能全信。这无关道德,只关乎人性。或许王夫人没有撒谎,在她眼里,姊妹们就是不敢沾惹宝玉,但这显然不对,府里上到姊妹、嫂子,下到丫鬟仆人,哪一个都不怕宝玉,也都愿跟宝玉在一起。王夫人不了解宝玉,就像很多妈妈不了解儿子。
如果阴谋论一点,王夫人这话,或许是她内心某些真实的反映,她不愿黛玉跟宝玉走得太近。古人眼中的表兄妹关系,自带三分暧昧。《浮生六记》有“晚清小《红楼》”的称号,男主十三岁定亲,娶的就是同龄的表姐。亲上做亲,是宗法社会里的必然。
黛玉一个小姑娘,此时当然还想不到这茬,她只记得妈妈说过,舅舅家有这么一个表哥,“顽劣异常,极恶读书”。就说,我以后是跟姊妹们在一起,男孩们另在一起,放心吧舅妈,我不会去招惹他的。
王夫人继续说,你不知道原故,宝玉这孩子,老太太溺爱惯了,姊妹们若都不理他,他还消停些,顶多拿他那些小厮撒撒气。要是哪个姊妹搭理他,“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
“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这几句话,倒是真的。王夫人眼中的宝玉,也是世人眼中的宝玉。
外孙女第一天来,肯定是跟外祖母一起吃饭。从王夫人住处出来,黛玉就该回贾母屋里了。
王夫人和黛玉进来,众仆人丫鬟便开始安设桌椅。这段描写,可作为古代豪门贵族用餐礼仪的历史材料:
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煕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
贾母居中,左手第一个是黛玉,第二个是探春;右手第一个是迎春,第二个是惜春。
来捋捋这里的规矩:
贾珠是贾宝玉早逝的哥哥,留下寡妻李纨,她是贾母的孙媳妇;凤姐是贾琏的妻子,也是孙媳妇;王夫人是儿媳妇。
黛玉是客人,坐席上也就罢了,为啥迎、探、惜三个晚辈都入席了,却让两个嫂子和王夫人来伺候呢?再说了,贾府有的是奴仆丫鬟,难道就不能代劳?
还真不能。
李纨、凤姐和王夫人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她们都是贾府的媳妇。在李府、王府,她们是千金大小姐,但在婆婆家里,就得尽到一个媳妇的孝道。
唐诗有一首《新嫁娘》,是这么写的: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第一个“姑”指婆婆,“小姑”是小姑子。这位新娘嫁人第三天就下厨,羹汤做好,担心不合婆婆口味,先让小姑子尝一下。
还是唐朝,郭子仪平息安史之乱有功,唐代宗把升平公主嫁给郭子仪的儿子郭暧。升平公主享受恩宠惯了,嫁到郭家也一直以公主自矜,对长辈失礼。郭子仪大寿,升平公主是儿媳妇,理应去拜见贺寿,可公主任性没去,郭暧一气之下打了公主。吓得郭子仪赶紧绑了郭暧,去宫里面圣请罪。
唐代宗没有惩罚郭家,而是教育了女儿一顿。最终小夫妻和好,留下一段君仁臣忠的佳话。
著名戏剧《打金枝》说的就是这段故事。戏里升平公主有几句唱词:“公爹今日寿诞期,兄嫂拜寿到府邸……倘若过府去拜寿,君拜臣来不相宜。我父王本是唐天子,我是龙生凤养金枝玉叶,岂能与他们把头低!”
当君臣关系与翁媳关系冲突时,该以哪个为准?唐朝给出了答案。这是封建时代维护社会秩序的必然,女性嫁到夫家,不管你娘家多有权势,还是得侍奉公婆。
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呢?当媳妇熬成婆婆的时候,比如贾母。
另外,小姐们的地位,也比儿媳要高——小姑子就出嫁前这点权力,不用白不用。所以迎、探、惜三姐妹都能入席,李纨、凤姐和王夫人得一旁服侍着。
当然,这是在贾母屋里。回到自己屋里,王夫人、凤姐依然是实打实的主子。
我把黛玉和三春姑娘的座次列出来,是便于大家细看,连这四个姑娘的座次都是有讲究的。
贾母左边第一个是黛玉,客人嘛,正常。第二个就成了探春,为啥不是迎春惜春呢?因为这里迎春最大,坐在右手第一,惜春最小,右手第二。
《红楼》写细节,一丝不乱。
吃饭期间,李纨和凤姐“立于案旁布让”,跟服务员一样。“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吃完饭上茶,第一杯是漱口的,第二杯才是喝的。一切完毕,贾母才对王夫人、凤姐和李纨说一句,你们回去吧,这三个贾府媳妇才回去。这就是豪门大族的规矩。
众人吃完饭,这一回的重头戏就要开始了——宝黛初见。
黛玉正在跟外祖母聊天,丫鬟来回话:“宝玉来了。”我们看黛玉当时的心理活动: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 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黛玉在家里,母亲说宝玉,是“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王夫人说宝玉,是“混世魔王”,姊妹们都“不敢沾惹他”。所以在相见之前,宝玉在黛玉心中的形象,就是个顽劣的纨绔子弟,没一点好感。
可是,感情就是这么神奇。你之砒霜,我之蜜糖,当它突然降临,世人一切评价都不重要了。
宝玉来了。书上对他的服饰穿戴一通描写,甚至有点戏服的感觉。我们看宝玉的长相: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心细的读者应该发现了,宝玉的长相,非常女性化,甚至比女人还漂亮。什么叫“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呢?就是生性温柔,天生情种。
还记得前面怎么写凤姐吗?“粉面含春威不露”。没错,宝玉和凤姐,正好是反过来的。
凤姐是笑中带威,宝玉是怒中含笑。凤姐笑里藏刀,宝玉奶凶奶凶。凤姐是女儿身男人心,宝玉是男儿身女儿心。
再看黛玉的反应:
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分明第一次见,为什么会眼熟?第一回里的三世情缘起作用了。
绛珠草和神瑛侍者兜兜转转,在这一世终于重逢。宝玉看见黛玉,也是同样的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红楼》毕竟是小说,加入了神话色彩。也由于它是小说,对人类感情描摹入微到这个地步,方见得它伟大。因为现实中确实如此,别人眼中的混世魔王,在另一个人心中就是真命天子。有人同床共枕一辈子却形同陌路,有人一见之下却神交已久。
书写到这里,宝玉算是正式亮相。按照中国传统小说习惯,一般都会来首诗词,给人物定个性。贾宝玉也有,两首《西江月》。
但《红楼梦》又跟别的小说不一样,善用不写之写的笔法,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读这两首词,我们得想着文字之外:
其一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其二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两首词,把宝玉批得彻彻底底,一无是处。世人眼中,宝玉就是这般。大概从他抓周开始,就注定要背负着纨绔的原罪活着,跟父母对抗,跟秩序对抗,跟礼教对抗。直到处处碰壁,万念俱灰,才遁入空门。
我们看书看宝玉,要看见两个宝玉,不是甄、贾宝玉,而是同一个宝玉的复杂性。是宝玉病了还是那个社会病了?是不通世务,还是那个世务早已乌烟瘴气?
在一个病态的时代,没有病的人最不合时宜。
于是,上天赐给他一个林妹妹。
黛玉出场以来,还没介绍过她的长相,不是作者忘性大,而是作者太狡猾。西施的第一眼,一定要从情人眼里看。林妹妹的模样,必须让宝玉告诉大家: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很多人对黛玉的印象,往往只停留在这段话上,美丽,柔弱,一身病;看完全书,再加一条罪状:小心眼。
其实这都是误解。就像大家误解宝玉一样。
此时的宝黛都还是孩子,懵懵懂懂,单纯美好,除了长相和第一眼眼缘,宝玉对黛玉的理解不可能深入。可即便如此,宝玉仍然发现,黛玉的心较比干的七巧玲珑心还多一窍。这是个聪慧机灵的女孩。
一半好感,一半前世缘分,才让宝玉见到黛玉的第一句话就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贾母当然不会理解。你可又胡说了,你啥时候见过她。宝玉说,虽然没见过,但我看她面善,就当是旧相识,就当是远别重逢了。
宝玉问黛玉,妹妹可曾读书吗?黛玉说,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认几个字而已。
各位发现没有,前面贾母问黛玉同样的问题,黛玉说“只刚念了《四书》”,现在宝玉问,她又说“不曾读”。小女儿家的聪慧、矜持与敏感,一句话写全了。
宝玉这个二货还追着不放,继续问,那妹妹有没有字?黛玉说“无字”。宝玉当场就给黛玉取了字,叫“颦颦”。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
颦是皱眉的意思,很符合黛玉,按说不用过多解释。但我考据癖犯了,忍不住想对“颦颦”解释一番。
晚唐有个小诗人叫李群玉,很狂很有才,皇帝亲赐的校书郎都不干,非要纵酒吟诗,浪迹天涯。这天回湖南澧县老家,经过二妃庙。
二妃是尧帝的两个女儿,一个叫娥皇,一个叫女英,姐妹俩一起嫁给舜帝,所以叫“二妃”。后来舜帝南巡,死在途中,埋在九嶷山下。二妃前去寻夫,在舜帝墓前痛哭,泪尽而亡。眼泪洒在竹子上,斑斑点点,这种竹子就叫斑竹。再后来,二妃的故事逐渐神化,成为湘江的女神,被称作湘夫人,所以那种竹子也叫湘妃竹。
黛玉雅号叫潇湘妃子,住的地方叫潇湘馆,庭院里种的是湘妃竹。最关键的是,她也是泪尽而亡。
原来读《红楼》,我一直认为,曹公把黛玉和潇湘妃子形象对标是后面的事。这次再读发现,其实伏笔早已埋下。
李群玉经过二妃庙,伤感赋诗,其中四句是:
东风近暮吹芳芷,落日深山哭杜鹃。
犹似含颦望巡狩,九疑如黛隔湘川。
东风吹拂墓边野草,深山落日,杜鹃泣血哀鸣。
就像是娥皇、女英悲愁地盼望夫君归来,可惜啊,那厚重延绵的九嶷山,还隔着遥远的湘川大地呢。
这两句里,一个“颦”字,一个“黛”字,恰是黛玉的名和字。当然,可能有人会说这是巧合。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李群玉写的对象,记录的事件,又正好是湘妃思夫,泪尽而亡。
这未免巧合得不可思议。
说《红楼梦》是集中国文化之大成,一点不为过。曹公无剑胜有剑,随手拈来,笔墨所到,如老杜写诗,无一字没有出处;又如李白写诗,汪洋恣意,神龙见首不见尾。
宝玉送黛玉“颦颦”,探春插话说,又是你瞎编的吧。宝玉说,除《四书》外,哪本书不是编的,我就不能编了?然后又问黛玉,妹妹有玉没有?黛玉说那东西太珍贵,岂能人人都有?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即便放在现在,宝玉看起来也是“痴狂病”。世人说他痴狂,是因为世人都聪明,都知道得失,都顾忌体面,而宝玉全然不顾。他心里只有林妹妹。你们都说这玉是好东西,为啥我林妹妹没有!不是嫌玉不好,而是我不能独占好东西。
这一摔,摔出一颗赤子之心。
贾母显然最了解他,三言两语,就哄了过去。晚间睡觉,原本是宝玉跟贾母一起住,睡在碧纱橱里。贾母临时安排,让宝玉搬出来,跟她一起睡在暖阁里,黛玉睡碧纱橱。宝玉不愿跟黛玉分开,于是就睡在碧纱橱外,开始了青梅竹马的幸福日子。
贾母给黛玉安排的服侍团队,跟迎、探、惜三姐妹一样,一个奶妈,两个贴身丫鬟,四个教引嬷嬷,五六个干粗活儿的丫头。这样算来,贾府大小姐一级,人均奴仆十二三人。不过这还不算多,后面说到宝玉,那阵容才叫豪华。
这一回临近结尾,另一个重要人物正式出场,她就是宝玉的贴身丫鬟袭人。宝玉睡在碧纱橱外面,贴身服侍的,一个是他的奶妈李嬷嬷,另一个就是袭人。
袭人原本是贾母的奴婢,原名叫珍珠。贾母宠溺宝玉,就把珍珠给了宝玉,宝玉给人家改名叫袭人。
贾母对袭人的评价,是“心地纯良,克尽职任”,有一颗红红的忠心。晚上卸了妆,等宝玉睡下,袭人来找黛玉聊天。黛玉正在为白天的事伤心流泪呢:“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前面说了,黛玉这辈子,就是来向宝玉还泪的。这不,见面第一天就开始还了,跟按揭似的。
袭人赶紧劝她,姑娘可别想多了,你要是为他这事哭,以后可哭不过来。黛玉说我记住了。那玉是什么来头呢?袭人说,一家子都不知道,宝玉生下来就有,娘胎里带的,上面有字,还有现成的孔,你稍等哈,我给你拿过来看。黛玉说别别别,明天再看不迟。
第二天,黛玉到王夫人屋里请安,看到王夫人和凤姐一起在拆信,旁边还站着两个送信的媳妇。这是王夫人的娘家兄嫂差人报信来了。
信上说的什么事呢?
大事,人命关天的大事。咱们下回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