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很多人读不下《红楼梦》,都是困在了前五回,又是女娲又是和尚道士,然后出来甄士隐和贾雨村,这两个有头没尾的人物。好不容易进入第二回,冷子兴和贾雨村扯淡,一大堆历史人物,加另一大堆贾府人物,对读者很不友好。所以前五回我会掰开揉碎,像个语文老师那样讲,宁可琐碎,务求详细。
进入桃花源之前,又是树林,又是水,又是山洞。难是难了点,但不要怕,要相信这只是“初极狭”,过了第五回,“复行数十步”,就会豁然开朗。成年人感兴趣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学生们熟悉的“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就要开始了。
闲言少叙,开始。
第一回开篇有一段回前墨,相当于曹公写《红楼梦》的初衷。如果你看得云里雾里,没关系,这段先不看,等全书读完再回头看,自然就理解了。
这段回前墨是曹公的自述,他说:我出身很好,朝廷降恩,祖上旺盛,整日锦衣玉食,父辈对我期望很大。可惜我辜负了他们,一生碌碌无为,到老穷困潦倒。我是罪有应得。但我认识的几个女子都很厉害,我不能让她们的故事也湮没于尘世,现在我把它写下来,“并非怨世骂时”,只为读者消遣取乐。
“并非怨世骂时”,是给大家的第一个提醒,也是读《红楼》的难点之一。文字表面,是吃喝拉撒,是家长里短、女怨男痴。文字底下,比任何一本古典小说都“怨世骂时”。那架势相当于说,我可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
书里怎么个“怨世骂时”?我们后面再展开,只要记住曹公是吐槽高手,是个顶级段子手就行了。
读完回前墨,进入正文,作者开始说这个故事的由来。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故事从何而来呢?曹公撒了一个补天大谎。
他说,女娲补天的时候(女娲很忙的,先是造人,这次补天),由于工程浩大,需要上等优质石头,就开始炼石,每块石头规格高十二丈,占地二十四丈,总共36501块。
但是最后只用了36500块,剩下一块没用。女娲就把这块石头扔在了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
各位不用拿手机搜导航。这个地名是曹公虚构的,谐音梗,“大荒山”是荒唐,“无稽崖”是无稽,“青埂”是情根。
这块石头因为女娲开过光,有灵性,不甘被嫌弃,于是整天唉声叹气,我同伴都去补天了,就我还是块破石头,等等。
这天,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说说笑笑走来,正好坐在这块石头旁边唠嗑,说红尘中如何如何荣华富贵。结果,撩动了石头那颗寂寞的心。石头开口说话了。石头说,两位大师骨格不凡,仙形道体,肯定有大本事。刚才你俩说红尘中那么美好,能不能带我去享受享受。一僧一道说,红尘好是好,就是不能长久,“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还是别去了。
这句话有脂批:“四句乃一部之总纲。”
所以,对这句话有必要多说两句,有利于我们理解全书。
还是从唐诗说起吧。
白居易有一首《简简吟》,记录的是一个叫简简的少女,在出嫁前死了。诗是这么写的:
苏家小女名简简,芙蓉花腮柳叶眼。
十一把镜学点妆,十二抽针能绣裳。
十三行坐事调品,不肯迷头白地藏。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殊姿异态不可状,忽忽转动如有光。
二月繁霜杀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
丈人阿母勿悲啼,此女不是凡夫妻。
恐是天仙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三岁。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个女孩既漂亮,又心灵手巧,“芙蓉花腮柳叶眼”“殊姿异态不可状”。奈何红颜命薄,“二月繁霜杀桃李”,出嫁前早逝了。结尾老白感慨,世间美好的事物大都是脆弱的,如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敏感的读者或许发现了,这个叫苏简简的女孩,简直是大观园里的人物。甚至,是唐朝现实版的黛玉晴雯。
林黛玉在《葬花词》里自比桃李:“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是不是白居易的“二月繁霜杀桃李”?
晴雯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这又是什么?“彩云易散琉璃脆”啊!苏简简夭亡,白居易这个“多情公子”也是“空牵念”。
一向追求通俗的白居易,还有一首朦胧的《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春梦,朝云,化用的还是巫山云雨的文学意象,这些事物美好却短暂。诗思再明显不过:美梦易醒,美人易逝。
到第五回,宝玉进入太虚幻境,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我用老白这两首诗,并不是说曹公写《红楼》就一定是向老白致敬,而是想让大家明白,这是中国文学里一种久远的意象。美好的东西容易逝去,也最让人痛惜,而中国文人又非常亲近自然,于是春天、草树、美玉、彩云、鲜花等等,被文人赋予象征意义,指一切美好事物。
《红楼梦》是中国文化的一场总结,几千年一代又一代文学作品、诗词歌赋,历史政治,人情世故,流在曹公的血液里。他是古典中国最后的文化发言人,用一部《红楼梦》做了报告。所以在后面的文字里,我会提到各种各样的历史人物、文学人物,杜甫、李商隐、苏轼、李清照等等。
逐回读《红楼》的想法,我很早就有了,一直没写,是因为线索太庞杂,扯开任何一个线头,另一头就连着另一大坨知识,一直没想好怎么下笔。现在看,以全书故事为主线,遇到一个岔线就解决一个岔线,可能是最笨的方法,但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方法。
故事继续。
听完那一僧一道的话,石头还是不死心,毕竟红尘中太好了。书上说:“这石头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于是“苦求再四”,非要让僧道带它去红尘中享受享受。出家人慈悲为怀,同意了。但也对石头做了风险提示,以后“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然后僧道大施法术,把这块庞大的石头,变成一块扇坠大小的美玉,还激光雕刻了几个字。什么字,咱后面再说。
红尘那么大,给石头安排到什么地方呢?一个神奇的地点出现了,叫“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脂砚斋此处有批,从大到小,分别是,“长安大都”“荣国府”“大观园”和“紫芸轩(即绛云轩,指怡红院)”。
可能有人纳闷,怎么又跑到长安了?也没见宝玉黛玉吃羊肉泡馍啊。其实这都是曹公的烟幕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就是让世人去读,去解谜。谨慎到什么程度呢?“长安大都”在这里并非原文,而是脂批,可见批书人太了解写书人,高度默契,高度警惕。
这可害苦了后世读者,到现在大家还在争论,《红楼》故事到底发生在北京还是南京。不过这不是重点,只要知道故事发生在大都市就行了。
就这样,这个原本被女娲遗弃的石头,化身美玉,到红尘享受了一回。石头把它的所见所闻记载下来,就叫《石头记》。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
“劫”在这里不是劫难,而是佛教的时间单位。按《西游记》里的说法,一劫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129600年)。
但我们读《红楼梦》,不用太在意它的时间,这是曹公调侃之笔,遮掩之笔,故意混淆故事的时间和发生地点。到后面进入正题,我们只需把神话部分看作一件外衣就行了,书的本质,还是扎扎实实的现实主义。
话说几世几劫之后,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又走来一位道士,名叫空空道人。空空道人发现了石头上的文字,一口气读完,在故事结尾,又发现一首诗: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这是石头在打广告:我没啥才能,枉入红尘走一遭,这个故事,谁能帮我记录下来,流传于世?
空空道人还算是个优秀编辑。他发现这段故事不错,诗词也都有。可惜没有时间、地点,言下之意是,不够真实,瞎编的。原话叫“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这句话有脂批:“据余说,却大有考证。”
我们现在不用花多少心思,就知道故事发生在清朝,可作者为什么还要故弄玄虚,隐瞒时间地点呢?
这就要说到中国文人一个老传统了——春秋笔法。总有些话憋在心里难受,不能不说,却又面临风险,尤其在文字狱盛行的清朝。于是大量春秋笔法,指东打西,言在此意在彼。如果不好理解,看看唐诗就知道了。
杜甫明明是吐槽唐玄宗穷兵黩武,写出来却是:“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白居易写玄宗和杨玉环那点八卦,当头一句却是:“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李商隐的《贾生》是这么写的: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宣室是汉代未央宫的宣室殿,汉文帝在这里接见大才子贾谊。可惜啊,皇帝聊这么起劲,通宵达旦,根本不是求治国济民之道,净瞎扯鬼神、长生啥的。
李商隐是在吐槽汉文帝吗?他才没那么闲,这个以情诗闻名后世的家伙,其实骨子里是个大愤青。这首诗真正讽刺的,是沉迷于求仙问道的唐武宗。
这些诗里,杜甫、白居易、李商隐,表面写汉朝,其实是说唐朝——心疼一下汉朝皇帝,竟然替唐朝皇帝背了那么多锅。
曹雪芹以曲笔写《红楼》,仍旧是政治环境所迫,曹家与清廷的关系,那些大事件很容易查出来,对号入座。春秋曲笔是逃避文字狱、让书流传下来的唯一方式。脂砚斋所谓的“大有考证”,就是基于这点,似乎在说:你品,你细品。
对了,大家不妨把李商隐这首诗多读两遍,《红楼梦》后文会出现一个叫贾敬的人物,宁国府的堕落,跟他的求仙问道不作为有直接关系。到时候我们就会更深刻地理解,什么叫时间地点不重要,什么叫“取其事体情理”。《红楼梦》,具备历史的真实性和普适性,人性不变,放在任何朝代都一样。
再顺便说一下,《红楼》各版本批注者不止脂砚斋,还有畸笏叟、棠村、松斋等等,还有一个叫“梅溪”(你要是发现一个叫C罗的,肯定是赝品)。为了行文方便,下文除脂砚斋之外的,统称批书人。
下面就是空空道人和石头的一番对话。
空空道人说,石兄,你说你这段故事好,想出版,但在我看来,一没有年代,二没有大贤大忠大事件,无非几个异样女子的故事。我就算帮你出版了,也没几个人爱看啊。
石头是个卖稿高手,他说,大师啊,你太古板了。若说没有朝代,你给它添个汉朝唐朝,随便哪个朝代不就行了。但要我说没必要,历来野史都是这么整出来糊弄人的,都是套路,还不如我这样新奇别致,年代不重要,地点也不重要,“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
这句话我引用原文,是想说“事体情理”四个字。小说,电影,历史,不管什么形式,故事再离奇,都必须合情合理。刘备摔孩子,不合情理;武则天掐死自己的孩子,也不合情理;富家小姐一见到穷书生就爱得死去活来,也不合情理。《红楼梦》里,曹公不断强调这个创作标准。它经得起无数人推敲两百年,经得起用放大镜看,就是因为它逻辑缜密,每个人的每个行为、语言,都是合情合理的。
这里石头对空空道人说的话,可以看作曹公的创作观。明白这点,后面的话就好理解了。
石头继续说,不用管什么朝代年纪,老百姓谁看那些济世救时的书呀,大家看书,不过图个消遣。但历来的小说都太low(低俗)了,尤其才子佳人那些书,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就是富家千金黏上我,千篇一律,假得令人发指,逻辑不通,毫无情理。“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所以我把她们的故事写下来,另加几首歪诗,算是给世人消遣解闷,不是挺好吗?
空空道人想了想,又把全书看一遍,书上虽然也有一点讽刺,但总体来说,没有伤时骂世,写的都是“君仁臣良父慈子孝”,也算正能量。且“毫不干涉时世”,没啥风险,就规规整整抄录一遍,发行于世。
从此,空空道人也开悟了,取了个昵称,叫情僧,把《石头记》改名为《情僧录》。后来有个人叫吴玉峰,又把《情僧录》改名为《红楼梦》。再后来,山东人孔梅溪又改名,叫《风月宝鉴》。
最后,这本书落在曹雪芹手里,他花十年时间,五次修改,又改名叫《金陵十二钗》,并在书中题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到这里,这本书的成书经过算是交代完了。这里要注意两条,一是作者表明,这本书内容很和谐,朝廷里君仁臣良,百姓家父慈子孝,都是反讽。仁君动不动就抄别人的家,卖人家妻女,臣子做官大肆营私舞弊;至于父慈子孝,更像个笑话,后面我们就会看到宁国府中怎么上演“慈父与孝子”。
第二个,书名的由来和传承,也是真真假假,我们现在知道的书名,有《石头记》,还有《红楼梦》,都对。空空道人是假的,所以《情僧录》名字也是假的。至于《风月宝鉴》,脂砚斋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也就是说,写《红楼梦》之前,曹雪芹还写过一部《风月宝鉴》,根据各种资料,红学界已有一个大概共识,即《风月宝鉴》就是《红楼梦》的初稿,其中的风月内容,也沿用到了《红楼梦》里,只不过删掉了少儿不宜的内容。
这段文字所写,曹雪芹只是一个编者,不是作者,大家别当真。早期盗墓卖古董的,都爱说这是某某墓里挖出来的,不是我挖的,是我从某某人手里买来的。这些话,不过是个免责声明,一旦出事,至少是个挡箭牌——我也是从别人那里抄来的,不是我写的。
当然,肯定有人相信另外的解释,甚至推翻曹雪芹的作者身份。但按照书中喜欢用谐音梗来给人物命名的习惯,我斗胆开个脑洞。首先空空道人肯定是假的,那么吴玉峰、孔梅溪就一定是真的吗?吴玉峰,会不会是无玉峰——不存在玉石和青埂峰;孔梅溪,会不会是“恐怕没人承袭”——作者担心血泪之书,泯灭世间。
不过这不是重点,这类话题争论一百多年了,还没整明白,咱们就不讨论了。
继续聊书。
前面说了,那块石头化身美玉,到人间享受了一遭荣华富贵,把过程记录在石头上。
现在,故事正式开始了。
姑苏有个阊门,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小庙,叫葫芦庙。
有点奇怪是不是?前面还说“地域邦国无考”,现在却详详细细了。不过这些地名,除了姑苏,全是虚构的。“十里街”是“势利街”,“仁清巷”是“人情巷”,“葫芦庙”是“糊涂庙”。合在一起,就是充满势利人情,糊糊涂涂的世界。这样的地方,何止姑苏,全天下一个样,所谓“合情理”。
葫芦庙旁边,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
这是《红楼梦》里出现的第一个现实世界的人物,因为八十回后的文字丢失,我初读时,总感觉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事实上《红楼》很多人物,都会给大家这样的错觉,包括即将出现的贾雨村、刘姥姥、冷子兴等等,都是有头没尾。
其实这些人物非常重要,后面我们会细说。大家只要记住一件事就行了,《红楼梦》不写可有可无的人物,也没有可删可留的文字,每句话、每个人都有其作用。
来看甄士隐。
书里写道,甄士隐也算个望族,祖上辉煌过。到他这代,没做官,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算富足安逸。唯一的缺憾是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年方三岁,名叫甄英莲(真应怜,真应该怜惜)。
这天是个炎炎夏日,甄士隐闲坐书房,蒙眬睡去,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不知道来到什么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
发现了吧,前面神界仙界的人物,跟现实人物产生了交集。那一僧一道谈的什么呢?仍然是那块石头的故事,这段时空感有点深奥,让人云里雾里,我尽量说简单点。
先看二人的谈话:
道士问:你带着这块石头,打算去哪儿啊?
和尚说:现在正好有一段风流公案,该了结了。“这一干风流冤家”,还没有投胎入世。我正好趁此机会,把这块石头安插进去,让他去经历经历。
道士说:原来又有风流冤孽要去投胎了,但不知道投到哪里?
和尚说:你问对了。这事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在西方灵河岸上,有一块三生石,三生石畔长着一棵绛珠草。有个赤霞宫的神仙,叫神瑛侍者,每天用甘露给绛珠草浇水。后来绛珠草修炼成一个女子,总想着要报恩。与此同时,神瑛侍者动了凡心,准备下凡到人世,已经在警幻仙子那里提交了申请书。警幻仙子又问绛珠草,你欠神瑛侍者的恩情,是不是该还了?绛珠草说,他给我的是甘露,这玩意太珍贵,我没有甘露,就用我一生的眼泪还他吧。道兄你看,只这一件事,就能引出多少风流冤家来。
道士说:这也太厉害了吧,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好期待。
和尚说:以前那些爱情风月故事,无非都是些偷香窃玉、暗约私奔之类,从没有把女人往好里写。我刚说的这段公案里的女子,跟以前都不一样。
道士:那带上我吧,咱俩一起去凡间渡他几个,也算积了功德,完成KPI(关键绩效指标)。
和尚说:老衲就是这个意思,走吧,你先跟我到警幻仙子的办事处,给这块石头办理好下凡手续。相关人员有的已经出生,有的还没出生,等他们都出世了,咱俩就正式开工。
道士:好嘞,就这么干。
上面和尚的话里,出现一个新地点,三生石。这源于唐传奇里的一个故事。话说大历末年(白居易、刘禹锡就读幼儿园时),有个叫圆观的和尚,和他的朋友李源到三峡游玩,看到一个孕妇。圆观指着孕妇对李源说,她马上就要生了,生下的孩子就是我的后身。十二年后,中秋之夜,你到杭州天竺寺外就能见到我。当天晚上,孕妇果真诞下一男婴,圆观也同时去世。十二年后,李源赴约,见到一个牧童,俩人一见如故似曾相识。(还记得宝黛初见吗?——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牧童对着李源开始唱歌,其中一首是: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我是三生石上的老朋友了,不能再与你赏月吟诗。你千里迢迢来看我,我很惭愧,虽然我变了模样,但还是那个我。
《红楼梦》是中国传统文学的集大成,这只是九牛之一毛,后面还有很多。曹公把三生石的概念,用在宝黛身上,荡气回肠,缠绵感人,爱情的厚重感突然就有了。
绛珠草是林妹妹的前生,“绛”是红色,“珠”是泪珠,有血泪的意思。一世血泪,天生苦命。神瑛侍者是贾宝玉的前生。
这两位,在前世的三生石畔,结下三世情缘,即将开始一段摧人肺腑的还泪爱情。“绛珠草”是草木身,“神瑛侍者”是玉石身,后文所谓的“木石姻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周汝昌先生认为,神瑛侍者下凡后,化身的不是贾宝玉,而是甄宝玉。等于黛玉小姐爱了个“假的宝玉”,眼泪还错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更悲剧了,何止虐心肝,脾胃肾也得碎了。不过这倒也符合《红楼》气质,信与不信,都是很好的脑洞。
我们继续。
一僧一道的话,甄士隐都听到了,但弄不明白,就上前搭讪。
甄士隐:两位大师,你俩刚才那番话很深奥,我笨,没听懂,能不能再给我详细说说,好让我开悟开悟。
和尚道士:你都不追剧么?和尚道士的话怎么会轻易说给你,天机不可泄露,懂?到时候只要别忘了我俩,你就能跳出火坑。
甄士隐:好吧好吧,我不问了。那你俩说的石头,又是个什么东西,让我开开眼呗。
和尚:要说这块石头,跟你倒是有一面之缘。
说着,和尚就把那块玉递给甄士隐。士隐接过一看,是块美玉,上面刻着四个字,“通灵宝玉”,后面还有几行字,他刚要看,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太虚幻境门口了。和尚从士隐手中一把夺过玉,进了太虚幻境。
太虚幻境的大门,是一座大石牌坊,两边有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甄士隐也想跟着进太虚幻境,刚要抬脚,一声霹雳,天雷滚滚,把他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这副对联是全书第一次出现,到第五回宝玉做梦,也会经过太虚幻境这道大门,同样会见到这副对联。一副对联出现两次,这是曹公在强调,重要的事情说两遍。
字面意思不难理解,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没有的事当作有,那么有的事也就变成没有的了。
如果你第一次读《红楼》,这句话倒不用深究。在我看来,它更像是《红楼梦》背后故事的一句提示。
众所周知,《红楼梦》全书是一个故事,但在这个故事之外,还有另一个隐藏的故事。书中的人和故事是假的、虚构的,而隐藏起来的那个故事是真实的。全书就在这种真与假(甄与贾)、有与无的辩证中进行,延伸到它的故事结构是,头与尾;佛教思想是,色与空,生与死。曹公玩的一手好哲学。但这个层次我也没太搞懂,就不展开了。我们先把文本读透再说。
故事继续。
甄士隐被炸雷惊醒,梦中的事已忘了大半。大热天的,醒了就出去转转吧。正好他女儿来了,甄士隐把女儿抱在怀里,出门去看热闹。刚要回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如果曹雪芹是个导演,这将是一组无缝衔接的蒙太奇镜头。甄士隐刚在梦里见到一僧一道,现实中就来了一僧一道。我们也知道了他们的昵称,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
在仙界,石头见到的这两位,是“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到现实中,和尚的形象是癞头,头顶长疮,跣脚是光着脚;道士的形象,是瘸着腿,蓬头垢面。俩人都疯疯癫癫。
为什么形象落差这么大?往浅了说,是世人对出家人的传统认识,出家人不需要钱,穿百衲衣,吃百家饭,穿得破破烂烂才正常。往深了说,古人认为越是得道的高僧,越是形容邋遢,面目丑陋,最典型的形象是济公。唯有这样,当人们去求助他们时,才显得不以貌取人,才显得心诚。现代人为啥见到和尚不去施舍不去跪拜呢,人家开着宝马呢,不方便。不过这也说明我佛慈悲,与时俱进,门下弟子也要奔小康。
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一见到抱着英莲的甄士隐,先是哭,接着说:“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把她送给我吧。
这怎么可能!甄士隐活了半辈子,膝下无儿,就这么一个女儿,心尖肉一样疼爱,凭什么送给你个脏和尚臭道士!全当是疯话,没搭理他们。各位,这是符合人性的,换作是我,当场就打开反诈骗APP(应用程序)。
甄士隐抱着女儿走开了,癞头和尚哈哈大笑,念了一首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这是一个预言,甄士隐和女儿甄英莲的命运都暗示了。但我先不剧透,让大家跟着甄士隐的视角,随着情节发展,忽然顿悟。
甄士隐是个读书人,隐隐嗅出诗中有深意,但不太明白。正要问,那一僧一道已经飘然而去。
甄士隐正在懊悔,另一个主角上场了,就是贾雨村。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字表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yān jiǎn)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诸位,这是贾雨村的正式亮相。之所以引用原文,是因为信息量太大了。
看他出身,祖上曾经是官宦,辉煌过,到他一代已经完全没落。只是诗书世家的家风还在,读书,科举,然后做官,这是古代男人阶层上升的唯一途径。在这之前,他将会过一段相当窘迫的日子。
寄居在寺庙里,是因为寺庙不要钱,有时候还有施舍的食物。想挣钱,通常靠卖字作文,或者到富人家去当家教。古代穷苦儒生,千百年来都是这副形象,白居易、元稹、孟郊等等,到长安闯天下,都是住在寺庙,“长安居,大不易”。李商隐十几岁,就开始摆摊“卖字作文”了。还有我们的杜甫,“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也是苦哈哈、惨兮兮。
不过贾雨村显然很幸运,也善于钻营,他即将得到甄士隐的接济,后面还会遇到林如海,攀上贾府,平步青云。曹雪芹对世道的讽刺,也藏在贾雨村的名字里。贾化,是“假话”;贾时飞,是“实非”;贾雨村,是“假语存”,或“村言粗语”;“胡州”这个地方也不存在,寓意“胡诌”。总之都是假的。
但贾雨村这个人物,又无比真实。有才华,有野心,善钻营,不择手段,这样的人通常会爬上食物链顶端。
这不,他的第一块垫脚石稀里糊涂走来了。贾雨村问,老先生,看什么热闹呢?甄士隐说,小女哭闹,我带她出来遛遛,你来得正好,大热天的,到我家坐坐吧。
到了甄士隐书房,小童刚端上茶,仆人来报,“严老爷来拜”。脂批说,“严”就是“炎”,大火将至。等候间隙,贾雨村随意翻书,也不见外。忽听到窗外有女子咳嗽声,一看是甄家的丫鬟,“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看呆了。那个丫鬟也看见了雨村。
书上是这么写的: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弊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我一样,第一次读《红楼》读到这里,有一种不适感。什么情况,不是说贾雨村奸诈阴险吗?怎么长这么帅,高大,雄壮,正派,棱角分明,眉眼有英气,坏人怎么能相貌堂堂呢!等我适应过来,真想给曹公磕三个头。
一般小说,坏人会怎么写呢?举个例子。
在《基督山伯爵》里,大坏蛋之一,唐格拉尔的亮相是这样的:
此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年纪,脸色阴沉,一副媚上欺下的嘴脸……他的作为更让水手们看不顺眼,大家对他的厌恶和对唐代斯的喜爱,形成鲜明对比。
唐格拉尔向唐代斯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仇恨的光芒。
这相当于把“我是坏人”四个字写在脑门上,生怕别人不知道。问题是,唐格拉尔是个财务官,长袖善舞,投机钻营,日后成为巴黎赫赫有名的银行家,还加封男爵,游走于巴黎名流圈。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人,会把“我是坏人”贴自己脸上?
大仲马或许有自己的考虑,通俗小说嘛,得让大多数人看得懂。
在中国,这也是老传统。戏台上的人物就用脸谱:曹操出来,白脸,奸诈;关二爷出来,红脸,忠义;张飞出来,黑脸,莽撞。生旦净末丑,看脸就知道。当然,究其原因还是为了让普通百姓看得懂。
新中国成立之初,我国文盲率80%,搁在古代,这个数字会更吓人。所以我们读到的唐诗,其实是当时知识阶层垄断的文化。到了宋代,宵禁解除了,勾栏瓦舍挤满人,花街柳巷一度春,老百姓有了夜生活,戏曲、评书也兴起了。这种讲故事的方式,就要求文盲也听得懂,画上脸谱最直接,好人坏人,主人仆人,小姐丫鬟,一看便知。
只是落到文学上,脸谱化就低级了,俗套了。曹雪芹对俗套文学的调侃比比皆是,后面还会说到。
姜文这个红迷,就在电影里说过:
“人们不愿意相信,一个土匪的名字叫牧之。人们更愿意相信叫麻子。人们特别愿意相信,他的脸上应该他妈长着麻子。”
汤师爷答:“这人可真够操蛋的。”
话糙理不糙,大众的口味,越俗越有市场。
总之,阅读《红楼梦》的过程,是一个纠正自己文学口味的过程。要说它的坏处,是容易留下后遗症,一旦入坑,看什么小说都格外挑剔。《基督山伯爵》这么跌宕起伏的故事,我竟然去挑人家的人物塑造,膨胀了。
这里想提醒大家,在《红楼梦》里,你很难找到好人和坏人,它写的是人性,是众生,是你我。
回到书中。
贾雨村见这丫鬟两次回头,便认为这女子对自己有意,“狂喜不尽”,心里一直惦记着。没过多久,中秋节到了,甄世隐备好酒菜,去葫芦庙邀请贾雨村喝酒。正好赶上雨村在吟诗,那是一首五言律: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前面说贾雨村相貌不凡,这首诗,又说明他才华横溢。就诗本身来说,行云流水,气脉贯通,挺好的流水对。大致意思是:我的前途还没着落呢,又添了一段愁绪。什么愁绪呢?那就是那个丫鬟,她蹙眉敛额,心中苦闷,对我一去几回头。可我功不成名不就,只能在风中顾影自怜,谁能成全我这段姻缘呢?(俦:伴侣)还是把它交给天上的明月吧,月亮若有意成全,就让我蟾宫折桂,并把我的思念带给楼上的人(指前文甄家丫鬟)。(蟾光:指月光。)
这首诗下有脂批:
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作为一个读唐诗的,我再认同不过了。有时甚至怀疑,曹公是不是为了传诗才写的小说,就像为了吃碟醋而包顿饺子一样。
一首写完,还不过瘾,贾雨村又“对天长叹”,作出一联对子:
玉在 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 ”,同“椟”;奁(lián),是古代女人的化妆箱。
各位,根据“字数越少信息越多”定律,有必要对这联诗多说几句,我们开开脑洞。
长期以来,红迷和红学家对这联诗争论很凶,主要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它暗示了林黛玉,尤其是薛宝钗的悲惨结局。从字面看,“钗”是宝钗,“时飞”是贾雨村的字。金钗躺在匣子里等待时机,是说宝钗最后等来了贾雨村。这派观点,以红学家吴世昌为代表,老先生分析得也有道理。贾府败落后,宝钗与宝玉终究分开,难以为生,此时贾雨村正春风得意,位高权重。宝钗是理性之人,一番权衡,加上某些无奈因素,再嫁贾雨村。正合了她的诗,“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若真是这样,无疑是一种残忍。更残忍的是,还不违背《红楼梦》的悲剧思想。
另一派以周汝昌先生为代表,他认为,文人以“玉”自比是传统。确实,《诗经》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孔子、各代帝王、贤人,都认同“君子比德于玉”。王昌龄的“一片冰心在玉壶”,也是这个意思。那作为儒生的贾雨村,以玉自比,求“善价”,也很正常。
争论点仍旧在后半句,周汝昌的解释是,这句里的“钗”只是女子的泛称,如“裙钗”“金陵十二钗”,在这里是指对贾雨村数次回头的甄家丫鬟。如果结合上下文,雨村刚发完牢骚,“频添一段愁”,再表达一下,“那个姑娘迟早是我的”,也是合情合理。
两派观点都有道理,你信哪个呢?
周先生的观点暂且不论,假如真像吴先生所说,“钗”就是指宝钗,那故事就精彩了。
于是我在想,会不会还有第三种可能呢?
在这联诗里,“待”字不是等待、期待,而是“守株待兔”的待。宝钗是封建礼教坚定的拥护者,不大可能“一女侍二夫”,于是贾家大厦将倾,贾雨村落井下石之际,宝钗以贾府CEO的身份,与贾雨村斗智斗勇,挽大厦之将倾。此时凤姐已身陷囹圄,探春远嫁,贾母已逝。宝姐姐聪明机智,沉稳老练,是唯一也是最合适的人选。身份、才能、利益相关,诸多条件,非她莫属。
对抗的结果,贾府当然仍是千疮百孔,大势已去,但贾雨村也没落到好处,也应了他的判词,“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我之所以这么想,是源于《肖申克的救赎》,这部电影里,有个非常巧妙的设计。
监狱长是个残忍贪婪的监狱暴君,同时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至少表现得是。他突击检查安迪的牢房,临走时送还安迪的《圣经》,说了一句话:
“得救之道,就在其中。”
这是一句双关,引用《圣经》里的一句,也是对安迪的告诫——多读《圣经》,净化灵魂,好好改造。
此时监狱长还不知道,那本厚厚的《圣经》里,藏着安迪用来挖地道的鹤嘴锄。直到安迪越狱,监狱长打开那本《圣经》,才发现安迪为什么能越狱。同时,也在扉页发现安迪给他的留言:“得救之道,就在其中。”
又是一次双关。
我觉得这句话和“钗于奁内待时飞”具有类似作用。对抗的双方都认同,但解读方向完全相反。如果以上假设成立,贾雨村的“待时飞”,是“等着老子娶你”;宝钗的“待时飞”,就是“老娘等着你”。
胜利者才有解释权。
故事继续。
贾雨村吟诵这联诗,刚好被甄士隐听到,一个劲儿夸,好诗,好诗,一听就知道雨村兄胸怀大志。今天正好中秋节,你孤身一人,难免寂寥,来来来,我已备好薄酒,到我那里热闹热闹去。贾雨村求之不得,跟着甄士隐去了。
在甄家,摆上美酒佳肴,俩人越喝越嗨。街坊邻居也是户户笙歌,天上皓月当空,又令雨村诗兴大发,当场对月咏怀,一首绝句就出来了: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请注意,这首诗不是雨村搜肠刮肚写出来的,而是趁着酒兴,“口号一绝”,随口吟出来的。
对酒当歌,不打草稿,对月咏怀,豪气干云,你会想起谁?没错,李太白。尽管感情上不愿意这样对比,但此时的贾雨村确实有太白遗风。
诗意本身很通俗,既然是中秋之夜对月赋诗,每个字都左手指月:每到十五便是满月,清光铺满汉白玉栏杆。天上那一轮明月啊,刚刚捧出,人间万姓便仰头展望。“捧”字用得极好,众星捧月,浩瀚星空里,月亮是当之无愧的C位。
甄士隐也是个读书人,且悟性极高。书上写道,贾雨村刚念完,士隐听了,大叫:妙哉!我就说嘛,兄台必非久居人下者,从这首诗就看出来了,雄心勃勃,有飞腾之兆。来来来,满上!满上!
贾雨村叹一口气说,不是我膨胀哈,就凭我的才华,扬名立万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最近太穷了,信用卡都刷爆了,京城那么远,没盘缠呀。就靠我给人家卖字写文章,啥时候能挣够路费呀,况且大家看文章都不爱打赏。等我攒够路费到京城,考试早结束了。
甄士隐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早说呀你,我早就想帮你了,怕伤你自尊,才一直没开口。钱我出,科考你去。来人!“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兄台啊,十九日就是黄道吉日,赶紧出发吧。
看到这里,都看出甄士隐大方,对雨村好。但他有多大方呢?我们得解释一下,看这“五十两白银”值多少钱?全书提到银子的地方数不过来,读《红楼梦》,很有必要对银子的购买力有个基本概念。
古代银子与现在的人民币换算,是个非常麻烦的事,且不同时期购买力也不一样。我数学不好,就举例子吧。
《金瓶梅》的创作背景是明朝,比《红楼梦》略早。第一回里,西门庆召集十兄弟拜把子,大摆宴席。书上写道:
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
这是四两银子的购买力。
酒宴期间,众人说起景阳冈老虎伤人事件,官府赏银五十两打虎,大家准备一起去做赏金猎人。
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么?”
白赍光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
五十两,值得冒生命危险。
潘金莲第二次被转手——“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
考虑到是“二手的”,在人口市场行情走低,但再怎么着,人家潘小姐也是能弹会唱的一个尤物。
三十两,可以买个潘金莲。
当然,随着冶炼技术的提升,以及西方白银大量流入中国,到《红楼梦》所描述的清朝,白银购买力有所减弱。但是,依然超出我们想象。
后面很快就会看到,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得白银二十两,够他们一个农村四口之家吃一年。
贾府大小姐一级,每月零花钱是二两;姨娘级别是二两银子,外加一吊钱;大丫鬟是一两,打杂的小丫鬟只有五百钱。以此推算,小厮、杂役等靠卖力气过活的底层阶级,一个月挣不到一两银子。
而甄士隐对贾雨村,这个非亲非故的人,一出手就是五十两。
请大家记住这个数字,因为后面我们将会看到,曹公如何通过前后对比手法,来体现赤裸裸的人性。顺便提一嘴,《红楼梦》最初以手抄本在民间流传,一本四十两银子,可谓天价。这钱要是有一半落到曹雪芹手里,他就不用“举家食粥酒常赊”了。
回到书里。贾雨村收下银子、衣服,二人继续喝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第二天,甄士隐睡到红日三竿才醒,派家仆到葫芦庙请贾雨村,准备再写封推荐信,好让雨村到京城后有个安身之所。家仆回来说,贾雨村已经出发——“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
我们看这两个时间,三鼓是三更,夜里12点,五鼓是五更,不到5点。也就是说,从喝完酒到出发上京,只有四个多小时。赶远路总得收拾收拾行囊吧,说明贾雨村很可能一宿没睡。
奔前程之急,求功名之切,由此可见。
甄士隐做了善事,就该倒霉了。
贾雨村走后,曹公笔锋一转,“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这天,甄士隐让一个叫霍启(祸起)的家仆,带女儿英莲到街上看花灯。看到半夜,霍启要上厕所,就把英莲放在外面,等他从厕所出来,英莲已经不见踪影。霍启找到天明也没找到,不敢面对甄家,逃之夭夭。唯一的孩子丢了,甄士隐夫妇痛不欲生,“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祸不单行,到了三月十五,隔壁葫芦庙里炸供品,引发火灾。当时都是木房子,一夜之间,整条街化为灰烬。甄家也变成一堆瓦砾。甄士隐变卖掉田产,跟着老婆去投奔岳父。
还记得癞头和尚念给甄士隐的诗吗?后两句的谜底解开了,“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元宵女儿失散,火灾烧尽家产。预言成真。
甄士隐的岳父名叫封肃(风俗),是个小地主,日子过得不错。见到女婿如此狼狈,各种嫌弃。连哄带骗,把甄士隐变卖田产的钱也划拉到自己口袋,就给了夫妻俩几间破屋几亩薄田。
甄士隐接连遭受打击,也不善于理家耕田,越来越落魄。贫病交攻,加上丢失女儿的痛苦,没过几年,“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这天,甄士隐拄着拐杖,走在街上,“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依然疯疯癫癫,念念有词: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段歌词以现代眼光看,是消极悲观的,有浓厚的佛道思想。佛教说四大皆空,这段词里也是四大皆空,功名,钱财,女色,儿孙,都是“空”。它由跛足道人之口说出来很有意思。因为佛与道后来是慢慢融合的,互相渗透。比如王重阳创立全真教,既开《道德经》课程,也开《心经》课,儒家经典也不放过。只要有用的,本门派都学。
这首歌词除了佛家,还有道教思想,修道成仙才是人生终极意义,所以才说“神仙好”。当然,大家知道大概怎么回事就行了,不必菲薄古人。李白就是个忠实的道家信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都是浓浓的道家配方。贺知章为啥称他“诗仙”啊,因为道家的终极目的就是成仙。
甄士隐第一次是在梦中见到跛足道人,没有开悟。第二次见,还没有开悟。这是第三次见,他已历经女儿丢失,家财散尽,世态炎凉,暮年贫困,终于开悟了。跛足道人唱完,甄士隐上前搭话:
“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
跛足道人说:“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水到渠成,火候恰好,这话直击甄士隐的灵魂。他说我帮你翻译一下吧,道人说,开始吧。甄士隐便说了他对《好了歌》的理解。
请大家认真看,我把每句对应的人物标在后面,这有助于我们读懂全书。
甄士隐的翻译如下: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笏是古代大臣上朝时的手板,分竹、玉、象牙三种,后来代指豪门权贵]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这两句写贾府的兴盛与衰败]
蛛丝儿结满雕梁,[荒凉。指黛玉的潇湘馆、宝玉的怡红院]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因攻击贾府而发达的贾雨村等人]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薛宝钗、史湘云等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黛玉、晴雯]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凤姐]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甄宝玉、贾宝玉]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警醒世人]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强梁是强盗,因八十回后遗失,不确定指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膏粱指富家公子,此句指巧姐,或许还有湘云]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贾赦、贾雨村等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皇帝穿龙袍,大臣穿蟒袍,其中紫色最高贵,紫蟒泛指达官。此句指贾兰、贾菌等人]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世间大舞台,众生轮番上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回头是岸]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品吧]
甄士隐的注解相当漂亮,跛足道人连夸解得切。随后书里写了一句话,是天才级的。
士隐便说一声:“走罢!”
说完把跛足道人的褡裢拿过来,往肩上一甩,跟他一起出家了。
很多人说《红楼梦》语言啰唆,那是没有读进去,读进去会发现曹公惜字如金,并且善用诗歌语言,寥寥几个字,已臻传神之境。看这句,甄士隐与跛足道人并没有多余的对话,两个字,“走罢”,如相识已久,灵魂碰撞。一个布道者,一个开悟者,第三次相逢,缘分水到渠成,成为同道中人。
妻子封女士哭得死去活来,只能带着两个丫鬟,依靠父母度日。封肃虽有怨言,但也无可奈何。自己的亲闺女,总不能赶出去,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天,封女士的一个丫鬟到门口买线。大街上鸣锣开道,一顶八抬大轿走过,威风凛凛。街坊议论纷纷,原来是新上任的本府太爷。这丫鬟向轿子瞄了一眼,觉得面熟,也没当回事。
夜晚,一家人刚要入睡,忽有一阵拍门声,传来公差的喊话:开门!开门!“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