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最开始都挺喜欢她的,但听多了,就不喜欢她了。
郁可唯《路过人间》
如果能够穿梭时间,回到很多年前,从我上小学的地方往东边走一百米左右,你会看到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左边,你会看到一个现如今很少能见到的报亭。这个报亭干干净净,每样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因为从前有一个奶奶在这里,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出现到天黑之前,她都一直坐在那里。
我对那位奶奶的印象,需要一点点拼凑起来,才能够勉强成为一个整体。
最初我一点都不知道她背后的故事,只知道她是一个和善的奶奶,报亭虽然小,东西却一件不少,有报纸、杂志,当然也卖烟,还有小朋友喜欢的玩具。我是因为想玩玩具才停留在那家报亭前的,当时我没有什么零花钱,有也都用来买肉串吃了,所以囊中羞涩,也提不起勇气买玩具。那位奶奶却似乎能看穿我在想什么,从窗口把我最想要的陀螺玩具递给我,说:“这个是我自己拆开玩的,你想要玩就拿去。”我接过玩了会儿,最后理智告诉我不能拿,还是还了回去。奶奶说:“没事,你任何时候想来都可以。”
对了,忘了说,报亭也卖书。
只是当时的我不经常看书,让我选,我肯定选漫画,还是漫画有意思。当时常看《七龙珠》,孙悟空变成超级赛亚人,是我们每个小朋友都喜欢的一段。奶奶的报亭里放的书,却没那么有意思,光看封面都觉得像是来自遥远的过去的,如今的我也回忆不起那些书到底是什么。
可奶奶总是读书,报亭的生意从来算不上好,人们大多只是路过,偶尔驻足的除了我这样想玩玩具的小朋友,也只有去买烟的大人。我听他们的对话总是很简单,说不上几句。当时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明明之前还是有几个小朋友驻足的,后来常去那里的只有我一个小朋友了。
那个奶奶看到我来,总是会跟我聊上几句,问我上几年级,问我课本里现在教的都有些什么,问我长大以后想要做什么。关于最后这个问题,那时候的我有很多答案,有时候说我想当飞行员,有时候又说我想当警察,有时候还会说我想当英雄,当有超能力的英雄,答案的版本完全取决于我前几天在电视或者漫画里看到了什么。
每次她都会认真地听我说完一大堆,然后对我说:“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你也能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这句话太语重心长,年幼的我只是一听,从来没往心里去。
也是在这些日子的碎片里,我又构建起了对她的新印象:非常爱读书,即使是在跟我说话的时候,手里的书也没放下来过;非常和善,对我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温和,眼里也带着笑意;非常整洁,每一样东西都归置得很好,报亭在道路旁边,来来往往的人有那么多,可报亭里的报纸和杂志一点灰都没沾上。
后来,我同学撞见我在报亭前跟奶奶说话,第二天一早就告诉我,不要去那边了。
我问:“为什么?”
他神秘兮兮地说:“那个奶奶,不好。”
我皱起眉说:“什么不好?”
他摇摇头,却又一本正经,说:“不知道,但大家都这么说。”
我似懂非懂,旁边听我们说话的同学也过来搭腔,反正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大家都深信不疑。幼小的我逐渐生出一个奇妙的意象,那家报亭灰蒙蒙的,里面住着的是会伪装成和善奶奶的大灰狼。
于是我也不怎么去那边了。
在六年级毕业之后,我跟着家人去了市区的初中。
当时玩得好的几个小伙伴,也要去这座城市的另外的角落。离别总是让人难过,无论是年长还是年少,难过的重量总是一模一样。我们几个人说着话,不知道怎么就哭了。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也没有微信,告别意味着失去联系。哭着哭着,我们想到要写同学录,把爸妈的手机号留下,可因为放暑假,学校旁边的文具店都没有开门,我们兜兜转转,走到了报亭旁边。我说:“奶奶这儿肯定有同学录卖。”
朋友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没关系,我家里有,跟我走。”
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在奶奶跟前,我还想继续说,他们就把我拉走了。
我记得我回头看了眼,奶奶还冲我笑着打了个招呼。
初二的暑假,我跟朋友约好回学校看一看。
这时候我们都比当年懂事了些,在走出学校的时候,我突然问:“你对报亭的奶奶有印象吗?”
他说:“有啊,她对我很好,还给过我糖。”
我说:“奶奶对我也很好,让我玩玩具,可你们为什么说她不好?”
他说:“我是听我爸妈聊天提到的,说她不跟镇里的其他人来往,到现在也没结婚,没有孩子,没有家。”
然后他说:“其实我们最开始都挺喜欢她的,但听多了,就不喜欢她了。”
这是我对那个奶奶的新印象:一辈子没有结婚,不跟别人来往。
直到这个时候,我依然不知道奶奶的名字。
时间一晃而过,我上了高中,比从前又懂事了一些。
我偶尔还是会在假期回到小镇看一看,只是几年的工夫,小镇又换了个模样。
我妈跟我说,小学要搬了,现在在里面上课的是最后几届学生了,所以我特地回到小学门口看了看,说实话,我有点没法把眼前的景象跟童年的记忆结合在一起。校门换了,门口的街道也变了,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一条马路也会完全改变,会变宽,会变得笔直,还会多出好几条分岔口。只有那个报亭还在,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这一天,我听到了很多事,那个报亭应该同时被改建的,可奶奶不允许。我听到那个原本被人忽略的奶奶,居然一次又一次被人提起,提起的时候是嫌弃的语气。我听到了从前从未听到过的两个字——克夫。
可这两个字与我的认知有冲突,不是说那个奶奶从来没有结过婚吗?
这一天,我终于听到了奶奶的姓氏,她姓姜,姜子牙的姜。
然后我得知了部分的故事。
原来这个报亭的历史比我想象的还要久,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在很多年前,这个报亭就在这里了,这个报亭原本不是姜奶奶的,而是一个姓程的老师的。我不知道如果那个老师还活着,会不会成为我的老师。事实上,就连我写的这一段,也是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我自己都怀疑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那个老师很早以前就死了,说是两个人感情很好,都住在一起了,就差结婚这一步。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有些老人说起她时是用嫌弃的语气了,原来不是因为她不让报亭改建,而是因为两人曾经住在了一起,却没能真的走到一起。
我一直在听,想听更早以前的故事,也想听以后的故事。
只是那天我没能听到更多,因为人们反反复复说的都是那一件事,仿佛在姜奶奶身上再也没有别的事。
报亭后来就消失了。
因为不久以后,姜奶奶就死了。
或许这在小镇里也算是一件大事,以至于我都能听到不太熟的长辈对于这件事的讨论,以至于我的几个老同学也跟我说起这件事,以至于我听到的几个版本之间居然存在冲突。
比如对话中总会夹杂这么几句:
“一辈子也不容易,前后两次都没能结成婚。”
“也没个孩子,到老了都没人送终。”
“也不一定没有孩子,不是有人说当时她怀了孕,说不定生在外地了。”
故事到这里,其实就已经结束了,我依然没办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只能拼凑出一个或许不太准确的轮廓。这是一个守着报亭的奶奶,只是因为这个报亭与她的爱人有关。直到最后她都在尽力让这个报亭留下来,大概也是因为这是她所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与她的爱人有关的事。她总是问我学校里的事,大概是因为这与她的爱人有关。前后两次她都没能结成婚,这件事大概是事实,因为我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不存在跟这件事有冲突的版本。
最后这段故事,是我从我奶奶的嘴里听到的。
奶奶只是稍微提起了一些,她说:“其实报亭里的那个姜奶奶,曾经也是个老师,说起来脑子比大多数人都灵光。在第一次没能结成婚之后,她就被对方家里人缠上了,被追着骂,那些日子街坊邻居其实都很心疼她,但没有人站出来替她说话,只有那个程老师站了出来。后来他们就住在了一起,要不是突然的变故,两个人应该挺幸福的。”最后,奶奶说:“再后来,她就挨了两家人的骂,一直闹个不停,说她克夫。”
我想,我能写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叙述不等同于真实,记忆又只有太多只言片语,毕竟我们无法穿越时间,往事只会变得模糊,又凭空增加色彩。报亭消失后,我有时会怀疑小时候是否真的看到过那个报亭。只有那句话依然清晰地存在,我猜这很难是凭空出现的回忆:“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你也能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
所以,姜奶奶在那些年,成为她想成为的人了吗?
如果她当年选择抛下那个报亭,是不是会过得更幸福一些?
这篇文字其实不该放在这本书里的,毕竟多多少少有点格格不入,同时这篇文字也不像一个完整的故事。
但我还是把这些写了下来,或许是想在记忆与梦境彻底混淆之前,把能抓住的一些碎片记录下来,哪怕它是如此支离破碎,又如此无法追寻。
或许是想告诉我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那么活过。她活在我的记忆里,也同样在这个世界的许多角落里真实地存在着。
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本可以更好一些的。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