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热爱的那件事,确实会让你在大多时刻都觉得孤独。
平井大“Beautiful journey”
或许是我这人挺奇怪的,有时候路途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往往是高铁站的候车大厅或者是机场的候机大楼。我总会想,人们东奔西走,目的地都不相同,却因为种种巧合,订了相近时间的高铁或者航班,于是在人生的某个短暂的时刻,成了同路人。这个想法让我觉得世界真的很大,又让我觉得,人和人的相遇其实很奇妙,即使你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交谈,转眼也将把彼此遗忘。
同样的情况,也会发生在高速公路上。有一次我开长途,从苏州开去北京,路上是全国各地的车,我偶然瞥见了一辆苏州车牌的车。无聊的旅途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当然不是说我们之间真的会有什么交流,毕竟我们都在开车嘛。但我们确实同行了很长的一段路,只不过后来到了一个分岔口,我去往北京方向,那辆车去往济南方向。在这样的一段长途路上,居然能遇到同乡的车,还能同路这么长一段,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萦绕在我心头。
这个世上确实有很多人。或许你会觉得这句话像一句废话,这个世界当然有很多人了,但这样的感慨依然会在某些时刻出现,从一种概念变成了一种实感,比如我订了一趟早班机,因为机场离住处实在太远,决心一个人先到机场过一夜,本来以为我不会遇到类似情况的人,即便有,也不会太多。
可到机场的时候,我才发觉跟我一样提前来机场过夜,等一班明天的飞机的人,居然有这么多。
我还记得那天我先是看了会儿电视剧,然后等手机快没电的时候,找了个地方充电。坐了没多久,我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我就从包里拿了盒泡面,拆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抬头一看,才发现坐在我对面的人,也正在拆一盒泡面。再仔细一看,好嘛,跟我的一样,都是康师傅的鲜虾鱼板面。
说到康师傅的泡面,大家的首选可能是红烧牛肉面,总之我的小伙伴们都毫无意外地不喜欢鲜虾鱼板面。没想到在机场居然能偶遇有同样喜好的人,我想,在机场过夜的人,一定会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口味。所以,这个人一定是我的同好没错了。
很奇妙,本来是挺孤独的旅程,我一下子觉得不孤独了。
还有一些时刻,我会突然在路途中遇到一些人,在他们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
第一次飞墨尔本的时候,我头都没有回,直接走进了安检区。我妈说还好我没回头,不然她肯定会觉得特别难过。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之所以没有回头,是因为在走进安检区的瞬间,就开始舍不得了。那天我坐在候机楼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飞机起飞又降落,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被飞机带着远离家乡,远到在地图上看都是一段很长的距离。
几年后,同样的机场,同样的候机楼,同样漫长的等待,同样坐在座位上的我,看着窗外的飞机起飞又降落,这时候,我瞥见坐在我前头的陌生人正偷偷地抹着眼泪。她看着比我年轻,身上还背着很大的袋子,我知道,这袋子里放着的,是父母放不下的心。我当时也是一样。那是曾经的我,那是现在的她,那是无法面对离别的我们,怀着一半的留恋,一半的憧憬。然后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轻舟确实会慢慢走过万重山。
于是最近的这段时间,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个想法,虽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谁也免不了孤独,没人与自己的喜好相同,没人认同自己的坚持,在某些时刻,我们总是一个人沉默地赶路,但说不定这世上正有一些人跟我们有着相同的处境,只不过我们看不到彼此,而高铁、飞机、高速公路,把赶路的人都聚在了一起。于是我有了一个更进一步的想法,说不定就连孤独这件事,许多人的感受也正与你相同。
这个想法随着这些年写作的进行,逐步得到了更深的印证。
在写作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想过这本书是特别给谁看的,如果说真有那么个人,也一定是我自己。如果在写作的同时,还得想着这里读者会不会喜欢,那里读者会不会有共鸣,那写作必然推进不下去。换句话说,我只是在笨拙地用文字表达我想表达的,至于是否会有人感同身受,这不是写作者能够掌握的事。而写作的过程,通常也是孤独的,我不可能边跟朋友聚会边写,每一个写作的时刻,我都必须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按照自己的心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写给世界的信,被包裹在厚厚的信封里。
后来随着书的出版,能够举办一些跟读者见面的活动,我才发觉,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些人,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情境,一个特别的阶段,与我的感受几乎相同。有人会告诉我,有一段时间,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下班,就连节日都一个人度过;有人会告诉我,有一段时间,他也一样追忆从前,无论多么理智,也无法克制;有人会告诉我,有一段时间,她也觉得未来不会再来了,那时候她跟我一样,会自己对自己说话;有人会告诉我,她在书里读到的一句话,跟她的想法居然一模一样。比如,人生很长又很短,倘若需要靠遥远的希望,那就太长了;可倘若不靠着希望,那就太短了。
还有人告诉我,漂泊的感受就好像我写的一样,有收获可也有代价,老朋友总是逐渐减少,新朋友又没法交心。说起来梦想一开始就存在,没想到后来梦想会越来越远。说不定我们最后都没办法完全成为我们最初想成为的那个人,可如果时间倒流,还是会再来一次,因为我们最终都习得了从容,也体会到了孤独不可避免,无论怎么选择都一样。
我与大部分的读者见面的机会其实就只有这么一两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赶路的人,只不过在休息的时刻,就如同在高铁站或在机场一般,看到了彼此。但我们又多少比那种情况幸运,因为在萍水相逢的时候,我们之间大多没有言语,只是会自己想象着来来往往的人背后不同的人生,而文字,是等同于言语的表达,甚至比言语表达得更详细。
那么,其实你们也是我一路上遇到的人。
因此,即使我认为孤独是人生的必修课,几乎不可避免,说到底其实孤独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但人生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当你能够好好地体会孤独的时候,又会觉得,其实你并没有那么孤独。
那么,就走你目前的路,赶路吧,当然了,需要休息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休息。
你所热爱的那件事,确实会让你在大多时刻都觉得孤独,但往往也是这件事,最后会让你觉得似乎从未孤独过。
我还记得有一次,从悉尼坐大巴回堪培拉。赶了一路的我疲惫不堪,更别说一路还拖着两个大箱子。到家的时候,我在门口的邮箱里发现了两张明信片,是之前在旅途中遇到的小伙伴寄给我的。一张明信片里写,后头的旅途累坏了,跟我分开后又迷路了几次。另一张里写,在旅途中很开心能遇到同路人,很开心能遇到我。
于是在那一刻,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胳膊酸痛、胡子拉碴、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我,跟这个世界有了一次奇妙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