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在我远离故乡的这些年，故乡其实也在远离我。

周杰伦《稻香》

我童年生活的地方有一座小山，与北京的香山重名，也叫香山。这座山很小，即便是童年的我，也只需要花半个多小时就能到山顶，这时候映入眼帘的风景，自然不可能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事实上哪怕我极力眺望远方，也看不到小镇另一头的我的小学。

后来我真到了北京的香山，花了很久的时间也才看完一小部分，坐缆车的时候看到了传说中的枫叶，那瞬间确实觉得壮观，远远望过去，红色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有一年，我回到家，爷爷问我：“去过北京的香山吗？”

我说：“去过了。”又想了想，加了一句，说：“还是咱们的香山更好玩。”

这不是客套。你知道，对于童年的回忆，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它就是最好的；对于故乡，无论后来我们去了多少地方，它始终是最特别的。他乡是丈量故乡的尺子，越是走远，就越是发觉故乡的不可替代。

但我也知道，我最熟悉的那座香山，已经不见了。

眼前的这座山，确实是从我孩童时代起就一直存在的山，可它早已悄然改变。一次开发接着另一次开发，一个建设接着另一个建设，现在故乡的香山，也成了旅游景点，前阵子还评了级。这自然是值得开心的事，只是我这个人过于别扭，在我的记忆里，山脚下住着一户户人家，有个爱给我糖吃的阿姨，也有我的童年玩伴。我们总是在周末的时候，沿着小路爬到山顶，这条小路没有台阶，也没有扶手，路上坑坑洼洼，只有被许多人踩出的痕迹。快到山顶的那段路最难走，我通常需要手脚并用，才能从石头上翻过去，真正到达山顶。

现在的香山，远比从前热闹，也比从前漂亮。

山脚下的一户户人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公园，公园里种着梅花和樱花，两种花会在不同的时节开放。那条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小路也被石阶取代，最上头的那段路修得很平整，再也不用手脚并用了。

所以，后来每一次看到这座山的时候，我的心情总是很矛盾，一方面它依然很特别，很熟悉，我依然可以对着来旅游的小伙伴说，这座山我从小爬到大，这里还有一汪泉水，是以前的神仙不小心把酒壶掉在了地上砸出来的泉，所以它是葫芦形状的；另一方面，它也逐渐变得陌生，我的回忆无法完全与景色相印证，怅然间会觉得，原来我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这样的矛盾心情逐渐延伸，我开始意识到，在我远离故乡的这些年，故乡其实也在远离我。

童年回忆中的大多数事物都逐渐远去，庄稼变成了居民楼，住在对门的邻居后来再也没见过，街边的市集在某一年彻底退场，小时候最常去的菜市场变成了一家综合性商场。这都很好很好，只是我在远方，从未一步步见证故乡的改变。

在爷爷奶奶可以对小镇的变化如数家珍的时候，我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想对大多数人而言，故乡都会变得熟悉又陌生，有时突发奇想，想要寻找一丝童年的痕迹，最后赫然发现，故土仍在，可记忆里最熟悉的东西已然消失不见。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漂泊的代价不仅仅是辛苦，不仅仅是孤独，还有远离的故乡。

原来即便是同一个地方，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故乡，并不完全相同。

而我在这篇文章里想写的，其实不是这些。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唯一不会改变的，只有时间。只不过对我们这代人而言，这种改变太过迅速，让人有时措手不及。小时候读过的诗句里说，物是人非事事休，后来才发现，有时候就连物都没法同从前一样，就好像一条旧马路会被一块块铲起，又用上新的材料一点点压平。时间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而我们恰好生活在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哪怕是一条道路，一座村庄，一片梯田，也会很快被新的代替。

然而时间无法带走小山后头的那道晚霞，于是时间便无法彻底拿走我的记忆。

即使我们难以寻找到童年的回忆，可故土依然是故土，就算它有着再多的改变，比起他乡来，也依然更让我们觉得熟悉，依然会保持着类似的轮廓，用力一些，你能够在脑海里找到从前的画面，也能够在某些地方，看到往事的影子，看到童年的你是怎么坐在马路边眺望远方的，想着未来如同这条马路一样，怎么也看不到头。你还能感受到现在的你，有哪些没有被时间改变，有哪些依然跟曾经的你一样。于是我有了一个全新的念头，是那些改变让我们体会到了不变，是那些时间的流逝让我们明白了不朽，是那些远方的风景让我们看到了起点，是故乡的成长让我们同步看到了自己的成长。

从出版第一本书算起，哪怕不算在出版之前的写作的岁月，也已经有十一年了。十一年，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段不短的岁月。我依然记得我最初写作时是什么样的，是从故乡所延展出去的。童年时听到的歌，童年时走过的路，或者，再大一些，学生时代听到的歌，学生时代遇到的人，学生时代走过的路，是从这些人或者事身上延展出去的。换句话说，回忆里的故乡，成了我迄今为止的自留地，我能去往的任何地方的起点，都是那里。

许久前我写过一句话：人确实不需要常常回头看，但需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知道了自己从哪里来，就能清晰地看到那条通往现在的道路，于是就能够明白，我们还有力气继续往前走，倘若遇到什么难事，那以前怎么走过来的，现在就可以怎么走过去。

无论故乡如何变化，我依然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所以最后，我知道，我依然热爱此刻的故乡，即使它与我的回忆不同。

它依然有那么一座小山，依然有那么一道河流，依然能在岸边看到芦苇荡，依然有那种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的空气的味道，依然会在天气最好的夜晚看到那么几颗星星。

我依然找得到曾经的那个故乡，在每一个类似的下雨的时刻，在每一个闻到类似的空气的味道的时刻，即便我在这些时刻中，正身处远离故乡的另一边。

因为故乡住在我身上，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与我在一起；无论我遭遇了什么，我都能以此为起点，重新出发。 2IMaj1QnebvrUbcwVdvRwaY9pD3Y3XA+Z09r3VhChN9Bzg8B4oCrhcUvm5SxMDqZ